宋怀萱放下杯子的声音把吴辛屏拉回现实,宋怀萱坐在吴辛屏对面,喝起了手上那杯。吴辛屏不敢打断这沉默,也举杯啜了一小口,奶味浓厚,茶香偏薄。吴辛屏的眼前有光影流动,是两人还穿着制服,坐在校园一隅,阳光穿过头顶树荫,落在地面成了斑斑光点,风阵阵袭来,光点也在她们的皮鞋上轻灵地跳跃。
初二那年,导师把吴辛屏叫过去,说要托付她一个特别任务,十四五岁的女生,谁不会对于老师的分派感到受宠若惊?吴辛屏果断地答应。导师又换上神秘兮兮的口吻,宣布内容:跟宋怀萱当朋友。闻言,吴辛屏脸一沉,不想让导师伤心,含糊地说,一定要吗?
宋怀萱在班上是个诡异的存在,说不上被讨厌或排挤,但也称不上受欢迎。不管什么时候看她,宋怀萱都一脸郁郁寡欢,找她说话,她也回应得有气无力,仿佛跟人说话是一项惩罚。宋怀萱每一段友情都很短命。问那些疏离她的同学为什么,他们的答案很暧昧:宋怀萱是个怪人,一下子跟你好,一下子又翻脸,不知道在嚣张什么。有同学信誓旦旦,宋怀萱像她妈,宋太太以前也是跟邻居打招呼、串门子的,年纪越大,个性越阴郁,在街上见到人纵然不忘点头致意,但就跟宋怀萱一样,无精打采、了无生趣。同学的妈妈一致认为,宋太太会这样,是精神压力太大——宋清弘的另一半这角色并不好当,前晚跟人较量酒力到凌晨一点,隔日八点一身利落清爽地出现在颁奖典礼第一排。宋太太或许曾试着为丈夫分担一点社交压力,却因过度努力而身心崩溃,宋怀萱遗传到母亲精神衰弱的那一面。
也有人绘声绘色,宋怀萱幼时体弱多病,被父母带去南部神坛作法,回来时多跟了一个灵魂。那时期大家很着迷灵异现象,宋怀萱被大家视为一个素材,又不至于太过火,以防她去跟父亲告状,没想到宋怀萱情绪麻木,哪怕大家都对她三分客气,七分疏离,她也不曾流露过伤心的情绪,有些人大起胆子,将嘲讽的游戏搬上台面,这回,宋怀萱有了反应:她没来学校了。有人谣传宋怀萱写了一张名单给宋清弘,上榜的人要被记大过;也有人说宋怀萱的父亲要把她送到加拿大读书。第四天,宋太太来了,同学们又是畏惧又是激昂,极想得知宋太太跟导师安排了什么。
吴辛屏看着导师,想通了自己是导师选中的解决方案。她跟同学感情不恶,不怕有些人说她闲话,她最大的障碍是:互不理解的人是很难成为朋友的。宋怀萱在她眼中是个难解的谜。
导师见吴辛屏有些意兴阑珊,更换成低柔的语调,导师信任你,才把这么难的任务交给你。
导师气馁的神情打动了吴辛屏,她想,试试看吧,当作是给导师解忧。被大人信赖的感受,尝起来很是新奇。
这是吴辛屏跟宋怀萱相识的契机,起源于大人的刻意安排,吴辛屏独自缓缓地摸索出乐趣。宋怀萱极其矛盾,她对外表现很冰冷,在文字里是另外一个人,羞赧,内敛,偶尔却有令人惊喜的风趣。两人的交情一日日成熟,宋怀萱说话的次数越来越频繁。吴辛屏很难不意识到,导师说得没错,宋怀萱本质很好,可惜慢热,也有些小孩子气,先前的同学放弃得太快。宋怀萱是个值得深交的朋友。
吴辛屏渐渐忘了跟宋怀萱当朋友是份工作,偶尔,她会这样想:跟宋怀萱在一起没什么好委屈,她只有你一个朋友。吴辛屏从前没有所谓“最好的朋友”的概念,她跟谁都好,换句话说,她也没有特别友爱谁,她以为自己也喜欢这样,若只跟一个人格外亲密,两个人日后撕破脸岂不是很伤脑筋?宋怀萱潜移默化、点醒了她,每一个下午宋怀萱躺在她旁边,没完没了地提问时,吴辛屏找不到适合的字句来形容她胸中的安逸,她可以倾听,也可以惬意地睡去,再次醒来时,宋怀萱可能在看书,或者看她,两人眼神一对上,宋怀萱又迫不及待延续她们未竟的话题。怎么有人可以讲个不停?吴辛屏没有问出口,她感受得到,宋怀萱很孤独,也很怕人嘲笑她的孤独。
宋怀萱的转变,班上同学有目共睹。导师谢了她,送了两本书作为奖赏。吴辛屏认为哪怕导师无动于衷,她也无所谓,她从这段友谊取得前所未见的快乐,只是她的快乐模样很特别,在这之前,吴辛屏没想过自己也有匮乏,像是人若没有品尝过精致的食物,便无从体察到自己的味蕾也是有层次的。
吴辛屏内心深处有个很幽微的什么,被宋怀萱触动了。她甚至自问自省,从前是如何忍受那种表面上人缘极佳,实际上没有半个知心好友的日子。可惜上了高中,两人被编入同一班。宋怀萱传言中的异状猝然“复发”,时而热络,时而冷淡,时而逼迫吴辛屏宣示两人有无所不知的默契,时而在信纸上写了她在考虑绝交,吴辛屏一度怀疑,她好像在跟宋怀萱谈恋爱,她得示弱,更得去讨好,说不上为什么,她疲惫不堪,又不想放弃。她有个猜想,极度模糊,并不具体:宋怀萱有事情隐瞒着所有人,她不是一下子就跳到这个结论,而是很多对话的累积。宋怀萱很常问吴辛屏家庭的琐事与每个成员的生命故事,想当然尔,吴辛屏也会问,尤其宋家并不是寻常人家,说自己不好奇,俨然自欺欺人。
这个话题显然是个禁忌,一出口,宋怀萱整个人不对劲。一个下午,两人倒在吴辛屏的床上,溽暑的湿气薰得两个人懒洋洋、有气无力。吴辛屏使劲撑起身子,侧身打量宋怀萱,宋怀萱半眯着眼,脖子软软地向肩膀倾斜,看似昏昏欲睡。吴辛屏问,什么时候换我去你家啊。宋怀萱猛然睁大眼,瞅着吴辛屏,问,你为什么想去我家?吴辛屏被她语气中的戒备以及绷紧的五官给逗笑了,她伸手推宋怀萱,语气漫不经心,你都来我家这么多次了,我也会想去你家啊,你干吗这样看着我?是怎样?你家也有养坏狗吗?你的眼神好好笑。宋怀萱眼中的惊惶加剧了,她沉声问,你为什么会这样说?哪来的坏狗?宋怀萱紧抓住吴辛屏的手腕,力道大得吴辛屏发出嘶的一声。吴辛屏缩回手,无辜苦笑,徐徐解释,班上有个男生,招待同学到家里玩,孰料家中平素温驯的土狗凶性大发,咬了那位同学。其他同学拿这件事当作笑话,说他家外面该贴张红纸条:内有坏狗。宋怀萱揪紧的五官徐徐地松开。
吴辛屏感受到,过去几分钟内,她的朋友被看不见的网子给攫住了。宋怀萱转过身去,背对着吴辛屏,细声道歉,声音潮湿,对不起,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了,你先不要管我。给我一些时间,我躺一下就好了。那一瞬间,吴辛屏看着宋怀萱缩成一球的身子,没来由地感伤。两个女孩本来就在伤春悲秋的年纪,倾向把微小的刺痛,视为生命某种巨大苦厄的预言。吴辛屏踌躇半晌,轻轻把手放在宋怀萱发抖的身子上,她说,对不起,我发誓我再也不吵着说要去你家玩了。吴辛屏也躺了下来,不发一语,充作陪伴,直到宋怀萱发出均匀的吐息声。
吴辛屏才合上眼,“宋清弘或许会打人”这组字浮掠眼前。她的臆测来自母亲的言论。黄清莲常在宋怀萱的背后搬弄宋怀萱母亲的不是,镇上的其他人偶尔邀约她搭车去采买、购物、喝杯下午茶,她往往是客气又带点距离地婉谢,说自己身体不好,不能走太长的路。久而久之,对宋太太的批判,于镇上许多人的口耳之间流传,宋清弘没有架子,他的妻子凭什么摆谱?狐假虎威?她应该向院长夫人学习。也有人说,曾听过宋家半夜传出宋太太的哭声。对此,黄清莲提出她的个人见解,一如她对镇上的大小事都有拟定意见。她主张宋清弘会打妻子。吴辛屏不信,宋清弘在讲台上致词时那么温柔慈蔼。黄清莲摇着手,信誓旦旦,一副她亲眼看过宋清弘殴妻的口吻:这里哪个男人不打老婆,宋清弘事业那么大,一定也打老婆。不然他的压力要往哪里去?
吴辛屏将信将疑,母亲的推测略显粗糙,却不无道理。吴辛屏父亲的消遣就是闲暇时跟朋友喝几杯,酒意上头,他不仅多话、爱唠叨,还会对黄清莲动手。吴辛屏国小时曾跟一些同学分享家中秘辛,同学们纷纷点头,说他们也见过父亲揍人的场景。孩子们不怎么放在心上,一来是习以为常,二来是,反正妈妈隔天又会没事般站在厨房蒸馒头跟倒豆浆,吩咐他们快点喝完。
吴辛屏把两件事组合在一起,像是拼图,一个凹,一个凸,嫁接上。她越想越觉得这一次很可能被黄清莲料中。宋清弘是坏狗,看似可亲,却会在你解除防备时张嘴咬人。他是不是还对小孩动手?但宋怀谷看起来潇洒倜傥,不像是受虐儿,吴辛屏又想下去,这里的人谁舍得对儿子生气,黄清莲再怎么碎念吴启源,还是会在他的便当里放一只鸡腿跟一块鱼,吴辛屏只有其中一种。
吴辛屏又想起宋怀萱写的信。吴辛屏很爱描写对家庭角色的不满与期待,宋怀萱从不,她喜欢谈有些距离的事,像是她会问吴辛屏,怎么想未来的自己,想找怎样的人恋爱?有想过自己若不是在小镇,会去哪里?有想过长大以后,住在别的国家吗?有时,她也会说很近的事。课业又退步了,坐前面的同学改考卷不够仔细,连老师在她周记上回复的评语等等。吴辛屏眼前有乱石崩落,砸得她视觉昏暗。她探出了手,指尖在宋怀萱的背上画着圈圈,一种近似无瑕与无限的柔情自她的体内汩汩流出,她对自己说,我要保护宋怀萱。这个女孩她只有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