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辛屏眼神低垂,没有反驳。
宋怀萱说了下去:“那几天,不管我妈怎么羞辱我,恨我、怪我、说我太白痴,从哪里找来一个不知羞耻的女生当朋友,我都无所谓。我在等你,也在等一份奇迹,我相信你,把你当成我唯一,跟全部的希望。我到最后一秒都相信你做得到。你没有,你放弃了,你跟你的家人拿到一堆钱,一副无所谓地离开,去当你的大学新鲜人。我以为你至少会写信给我,解释为什么,没有。你就这样走了。我想了好多年,每一天都在想,为什么,有一天我懂了,全是我一厢情愿,你打从一开始,就没有要帮我,你只是在利用我。”
奥黛莉的视线在宋怀萱与吴辛屏之中溜转,试着理解宋怀萱的发言。
“我从没有想过要利用你。”
“那你为什么退缩了?”
“因为……”吴辛屏身子一僵,那个被她锁进心中已久的问题跟画面,可以放出来吗?
吴辛屏的记忆跳回至那个下午,她饿得几乎要出现幻觉,吴启源给她挟带食物、塞钱一事,没几天就被黄清莲逮个正着。黄清莲把儿子骂得狗血淋头,要吴启源别得意忘形,父亲连日怒不可遏,谁帮吴辛屏,谁就跟着挨揍。吴辛屏去找连老师,在学校被许多老师唤住,问进度如何,他们的神情古怪别扭,看似关怀,又有点轻佻。别说那些老师,纵然是连老师,态度也忽冷忽热,一下子说她会陪吴辛屏,一下子又改口说她是老师,吴辛屏跟宋怀萱都是她的学生,她不能够偏袒任意一方,应该要保持中立。她要吴辛屏回头努力说服父母。吴辛屏在数天之内看尽人情冷暖,以及她跟宋怀萱确实准备不足、过于天真。她们年纪太小,没有经济实力,又住在家里,大人轻轻使劲就能掐着她们的喉咙。
宋清弘一来,见到吴辛屏脸上的瘀青,貌似不忍地跟着劝吴家父母不要对小孩动粗,小孩子不懂事,大人可以说道理,就是别使用暴力。宋清弘的到来让吴辛屏的处境更为严峻,宋清弘温文尔雅、好声好气说明宋怀谷有大好前程,那个晚上只是个无伤大雅的小误会,他们宋家有诚心解开误会,这也要吴辛屏的配合。吴辛屏不愿,宋家的诚心也越来越大,检察官一起诉宋怀谷,那诚心更是来到无比可观的数字,相较父母的威胁,宋清弘慈眉善目、循循善诱的态度才让吴辛屏难受。诡异的是,那个晚上的记忆仿佛长出自己的意志,变形、淡化,宋怀谷真的有做吗?吴辛屏倏地不能确信了。这是不是一场很长,跨越了好几天的梦?
吴辛屏心思纷乱,硬着头皮又去找连文绣,那时两人气氛已有些微妙,吴辛屏有猜到连老师不会支持自己,但她没算到连老师直接要吴辛屏做伪证,理由是:“我不希望你小小年纪就背负这么多,你在大学有新生活了,把一个人送进大牢,这种压力会跟着你一辈子的。”
吴辛屏失魂落魄地步出母校,她感到孤立无援,她得去找宋怀萱,她心知肚明,这破坏了两人说好的规矩,也很清楚若被人撞见她们两人在交谈,对双方的处境都很不利。吴辛屏挂上口罩,拉上外套的帽子,沿途她低着头,不想让人认出。她有惊无险地来到宋家侧面的围墙,她想了几秒,翻墙太过引人注目,吴辛屏弯腰捡了一颗石头,想锁定宋怀萱房间的窗口。她祈祷宋怀萱在房间。她的机会很有限,几乎可以说是只有那么一次。她蓄势待发,看到有人步出大门。是宋怀萱,紧接着是宋怀谷,吴辛屏蹲下身子,移动到侧门,从栏杆之间看着两人的互动。
她捂着自己嘴巴,不让自己的惊呼从指间逸出。
现在,她可以问了吗?她可以确认那个下午自己目睹的景象实际发生过吗?
她可以为搁置在心中多年的疙瘩找一个结束吗?
质问宋怀萱会不会让自己跟奥黛莉的处境变得更不利?
“我想让你知道,”吴辛屏抬高音量,“不只你,我也是有阴霾的,我常常想到你,就难过得喘不过气来,我很清楚,我怎么辩解,某种程度上我还是辜负了你,可是,我也不认为全部的错误都得我一个人来扛……”
“你是想将功赎罪吧?”宋怀萱指着奥黛莉,“辛屏,你想用个好人的面貌重新开始,对吗?我也很了解你的,你喜欢当圣母,才会答应导师来当我的朋友。抗拒不了金钱的诱惑,你也很痛苦吧?你需要找到下一个目标,让她膜拜你,依赖你,像我曾经那样对你,我说的没错吧?”
吴辛屏没有反驳,看似默认了宋怀萱的说词。
“你好恶心。”宋怀萱放下了托盘。
门铃响起,吴辛屏瞪圆了眼睛。
宋怀萱的眼珠转了一圈:“还能是谁呢?”
手攀在门把上,宋怀萱转过头:“辛屏,你不知道吧,我去台北找过你。站在你的补习班对面看着你好几个小时。等你下班,上了地铁,我跟你在同一站下车。我眼睁睁看着你走进一家餐厅,你的老公跟小孩在里面等你,你看起来好幸福。我那时候就想,我不会原谅你的,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原谅你的。”
范衍重接过宋怀萱的杯子,那是第二杯水了。
宋怀萱是个周到的主人,范衍重的杯底一空,宋怀萱起身,没有问过他,就拖着脚步回到阴暗的厨房。范衍重把握时间,整理着他方才从宋怀萱那里得到的信息。宋怀谷很久没回来了,跟原生家庭也呈现半失联的状态,宋家只能被动地获知宋怀谷的行踪。
范衍重气馁得不断举起杯子,下意识地想用喝水这个日常的动作,掩盖掉自己无计可施的仓皇。他抬头,视线与宋怀萱对齐,宋怀谷有动机伤害吴辛屏吗?很难说,乍看是很久以前的恩怨,但宋怀谷学业中断、被扔到国外,甚至,若按照连老师父亲的推测,连宋清弘的死都可以被算在吴辛屏头上。这份仇恨会随着时间而淡化吗?
范衍重回溯着自己跟连文绣的对话,试着搜索让他可以开启对话的字眼。
“你一个人住在这里吗?”
宋怀萱摇头,“我跟我的母亲住在一起,她身体不太好,在休息。”
“我们这样子说话会打扰到她吗?”
“你放心,她不会在意的。”
宋怀萱比他料想得亲切太多,范衍重想,这个女人看起来什么都不知道。
意识到这点,范衍重有些失落。
“你还记得吴辛屏这个人吗?”
宋怀萱凝视着范衍重:“我记得,她是我高中同学。”
“那好,我得告诉你一件事,请你不要吓到,”范衍重在脑中思索着合适的语气,“吴辛屏是我的朋友。她前几天来到这里以后,就再也没有回到台北了。”
“所以,”宋怀萱眯起了眼,“你在怀疑我哥吗?”
“我是想说,也许有这个可能性,辛屏来到这,遇到了你哥……因为他们之前……”
“你知道他们之前的事?吴辛屏说的?”
“不,辛屏从没有跟我说过,是她妈妈告诉我的。”
宋怀萱若无其事地点了点头,望着范衍重,神情诚恳“:范先生,我可以理解你为什么会怀疑我哥,但,我得说,这是不可能的,我哥哥现在人在美国,跟妻子过着很幸福的日子,也很少回来台湾,我不认为吴辛屏的失踪会跟我哥哥有关。很抱歉刚刚没有跟你坦承他在国外的事实,毕竟我尚未确定你的来意,我得保护我哥。”
“没关系,我可以理解,那你哥上次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呢?”
宋怀萱嘴角勾成调侃的角度:“范先生,你还在怀疑我哥吗?”
“请你不要介意,我只是想求个慎重。”范衍重识趣地道歉。
两人间形成一股沉默的气压。范衍重想,可能得离开了。若宋怀谷如宋怀萱所言,在美国建立了家庭,他回到故乡挟持吴辛屏的诱因就会缩小许多。就在范衍重考虑着要怎么提出告辞的打算时,耳边响起宋怀萱气若游丝的呢喃。
“范先生,你当初是怎么跟辛屏在一起的呢?”
范衍重看着宋怀萱,双唇微启:“我刚刚不是说我们是朋友吗?”
“这种谎话就别再拿出来第二次了。我都几岁了,看得出来你跟吴辛屏不是普通的关系。男人才不会为了朋友而付出这么多。”
“是这样子的吗?好吧,我们确实关系比朋友还深。”范衍重还是做了保留。
“你现在知道辛屏跟我哥的事,会失望吗?辛屏不是个强暴案件的受害者,就是个骗子,我很不想这么说,但我实在很好奇,对一个男人来说,哪一个才可怕呢?”
范衍重又是一愕,他有些意外,宋怀萱的神情寻常,说出口的问题竟如此咄咄逼人。
“既然你也知道这问题很冒犯,我拒绝回答也是理所当然吧。”
“那你爱她吗?”
“你太得寸进尺了——”
“好的。”宋怀萱放弃得很利落,“我们就讨论到这里吧。”
宋怀萱送范衍重至门口。范衍重弯腰穿鞋,一边寻思着,他还是得对自己的冒犯致歉。不管怎样,自己在毫无证据的前提下,冒失地造访宋家,还得寸进尺地问了许多宋怀谷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