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视上放映着其中一人租来的喜剧,有些乏味,我听哥哥的朋友们聊天,听他们叙说没有大人拘束的大学生活。我有些魂不守舍,小鱼倒是很专注,她一边倾听,一边故作利落举起杯子喝得一滴也没剩。我忘了时间走得多快,只记得过了一会,小鱼的脸红得像是发烧,她抱着我的手腕,问她能否到我的房间躺一下。浓浓的酒气自她嘴里窜出,我很快地答应,小鱼若是以这个状态回去,她的母亲再喜欢我,也很难像从前一样欢迎我的造访。
青春痘男孩陪我搀着小鱼上三楼,我们合力把小鱼放倒在我的床上。男孩建议我去倒一杯水,小鱼多跑几次厕所,酒气退掉,脸也不会那么红。我下去一楼装水,哥哥问我小鱼怎么了,我解释小鱼醉得不像话,哥哥命令我联络小鱼的父母把小鱼接回家。我婉拒,提议先照顾小鱼一会,等她有办法走路,我再带她回家。哥哥盯着我,冷冷地说,好吧,随便你,便转头回去跟他的朋友们聊天,我紧抓着杯子把手,踩着镇定的脚步回到三楼。我的心思只放在小鱼父母对我的观感,而没有预料到那一秒钟的决定,我把小鱼拉进了我跟哥哥之间的秘密,报应即将降临,把哥哥跟我烧得面目全非。
我不曾伤害过人。
我只是随着我的想象与猜测去做,这一女一男就在我面前,像被砍倒的树一样纷纷倒下。我把他们拖移到房间,卖命刷洗过程中所产生的痕迹。抹布拧了又拧,换了好几桶水,女的睁开眼,眼中盈满对我的恐惧与困惑。小鱼没有跟她完整地介绍过我,看来小鱼是想彻底地把我给抛在过往。我不可能让小鱼如意。这并不公平。数千个日子以来,我没有一天忘掉小鱼。算命师没有错,吴辛屏不是个好名字,她的苦心都会白白荒废,但算命师只说了一半,她身边的人对她的牺牲也是同样的下场。都是我的错,我为什么在那个晚上不听哥哥的话,把吴辛屏送回她家?想到哥哥,我又伤心了。若有机会与哥哥再次相见,哥哥愿意拥抱我吗?还是会别过头去,将我视为他最亲近的仇人。
从我的眼睛望出去有三个人。那个男生好像死了。他的嘴巴不断发出不明所以的呻吟,我怕他失控,只得拿胶布来想逼他安静,我一时紧张,贴了太多层,忘了确认他的呼吸畅通。男人的双眼瞪大,眼神全是恐惧。哥哥说过,人是不能够决定自己的出身的,活到这年纪,我也很想说,人连自己可不可以决定什么,都不能决定。你看,我无法决定自己要不要死,也无法决定别人要不要活。事情溢出轨道,只会越来越偏移、失控。我闭上眼睛,许多双幽魂的眼睛瞅着我。我们这家人快要在黑暗中团圆了,再让我告解一桩心事,我将心甘情愿。
第十一章
奥黛莉好不容易睁开眼睛,想动动指头,才察觉双手双脚被捆绑,她想要坐起,但无能为力。奥黛莉下意识地眨眼,仿佛这样做能帮助她集中精神,她一看清眼前倒卧的人是吴辛屏,立刻惊呼。奥黛莉看到吴辛屏的嘴巴在动,没多久,奥黛莉听到三个字,“对不起”,为什么吴辛屏说对不起?见到吴辛屏还活着,奥黛莉几欲落泪。吴辛屏的后方有一张摇椅,上头坐着一个覆着毛毯的人型物,线条僵硬地像个模型,不,不是模型,模型的质地更为光滑,该不会是死人吧。若是,距离死亡时间大致已有一段时间,脚部的皮肤如干蜡贴在骨骼上。
奥黛莉的嗅觉也归位,除了刺鼻的血味,她还闻到一股闷湿的腐臭味,但她不是很确定味道是不是来自那“东西”。剧痛在奥黛莉的头顶凝聚成一个点,她挪了一下脚的位置,踢到了什么,沉闷的声响传回,奥黛莉转过身,也是一个人,她从身影与发型辨识出是张仲泽,奥黛莉呼喊着张仲泽,张仲泽动也不动。奥黛莉蠕动身体,辛苦地移动到张仲泽面前,一看,奥黛莉了然于心,张仲泽死了。奥黛莉转过去,看着吴辛屏,终于想起了自己眼前最后一幅画面。那个女人。宋怀谷的妹妹,她上哪里去了?
才这样想,宋怀萱出现了,她推开门,放下一个水桶,双手搁在膝盖上,像是在调整呼吸。见奥黛莉瞪着自己,宋怀萱挤出一个笑容,仿佛她们还在客厅捧着杯子聊天。
宋怀萱换过衣服了,她换下原先的穿着。
奥黛莉的心脏快要跳出喉咙,她怀疑错人了。不是范衍重,不是宋怀谷,是她。她不只是绑架犯,现在还成了杀人凶手。奥黛莉动了动嘴唇,喉咙干痛,声音枯哑:“为什么要这样?”
宋怀萱的眼神平静:“我没办法。”
“你是想为你哥哥讨公道?”
“我哥?”宋怀萱笑了,“吴辛屏没跟你说,她做了什么事吗?”
“你哥哥强暴了她。”奥黛莉牙一咬,不再顾虑代价。
奥黛莉认为她得保护吴辛屏,她也只剩吴辛屏可以保护了。
“你都是这样跟外面的人说的吗?”宋怀萱走到吴辛屏的眼前,双膝跪地,手指抚过吴辛屏额前的发丝,语气温柔,“我都没有想过,你在外面这么勇敢。”
宋怀萱起身,脚掌放在吴辛屏的手掌,脸上挂着笑意,把身体的重量都踩了上去,“为什么你不为我勇敢到最后一秒?有心说谎,就要把谎言走到最后,这道理你应该懂吧。”
宋怀萱松开吴辛屏嘴巴的布条,吴辛屏深吸一口气,面带惊愕。
这么多天以来她第一次被允许说话,喉咙干得像是灌满了沙子。吴辛屏尝试了几次,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放过她吧,这是我们之间的事,放过无辜的人吧。”
宋怀萱又快步移动到奥黛莉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奥黛莉,张开一抹森冷的笑容。
“你看起来好迷惘,是不是很想知道你的好朋友干了什么好事。”宋怀萱转过去,“吴辛屏,你要不要试着亲口说出真相呢?你真的有被我哥哥强暴吗?”
吴辛屏的脸部抽搐,像是被什么无形的力道给拉扯着。
“奥黛莉,不管怎样,请你谅解。我只是想帮你跟芝行。我没有恶意。”
“辛屏,你在说什么,我不懂?”
奥黛莉等了几秒钟,那几秒宛若一年般漫长。
“事情很复杂,你先听我说……”
“她说的是真的吗?你跟我说的那些都是假的?”奥黛莉激动地问。
“当然是这样。”宋怀萱答。
“我不要听你说,我要听她说。”奥黛莉豁出去似的对着宋怀萱咆哮。
宋怀萱不怒反笑,“吴辛屏你说,你说出真相。”
“奥黛莉你要听我解释,情况很复杂……”
“你为什么要拿这种事来骗我?”
吴辛屏的回应似是严重打击了奥黛莉,她大吼,转身望了一眼还瞪着双眼的张仲泽,若吴辛屏骗了她?她竟还愚蠢地对吴辛屏道出众多迂回百转、层层叠叠的心事。
“我不是故意要骗你们,我只是,”吴辛屏急于辩解,神情益发痛苦不堪,“我只是想说,想说我也许可以弥补我心底的遗憾……”
“是怎样的遗憾,让你愿意讲出这么荒唐的谎言?”奥黛莉再次大喊。
“你们究竟在说些什么?”
吴辛屏闭了闭眼,唇色白得近乎透明:“怀萱,请你不要伤害这个女生,她也跟你一样,遇见了那种事……都是我的错,我把事情想得太容易了。怀萱,你就针对我吧,请不要把我的朋友拉进来。”
宋怀萱错愕地说不出话来,过一阵子,她肩膀一抖一抖,欢乐地笑了起来。
“吴辛屏,你到底以为你是谁?你还想当圣母玛利亚?我拜托你,你先救你自己好不好。这样的把戏你想要玩几次,我以为只有我这么天真,没想到除了我,还有人信了你。我该敬佩你吧?我这辈子从来没见过,有谁那么努力地想要证明自己是个好人。这么多年来,我想过好几百次,你去了哪里,我家给你的一百多万你分到多少?你有没有想过要回来看看你做的好事,你有没有想过,你在台北好吃好睡,我过得怎么样?”
“我有想过要来看你,可是……”
“可是怎样?”
吴辛屏挣扎地摇了摇头,“我不找你是有理由的。”
“你有什么理由,说穿了见钱眼开不是吗?计划是谁提的?是你!是你跟我保证,你会带我解决所有难题。你有做到吗?没有,你抛弃了我,放我独自面对。你在台北过着幸福日子的时候,有一秒钟想到我吗?想到我还在这里承受着你逃跑以后的代价?”
吴辛屏抬头看着宋怀萱,嘴唇张了又合,像是想说什么,又不知如何分说。
宋怀萱又发出一声冷笑。
“全部的恩怨都会在这里了断。我警告你,别再想着挣脱。你看,要不是你,你朋友差点就逃过一劫,我又何必做这么多?这个人也不会被牵扯进来。”宋怀萱朝着张仲泽努了努下巴,“看看你造的孽。你现在最好乖乖待着,不要再轻举妄动。这么多天来,我们和平相处,不是很好吗?你看,你一动就出事了。”
“怀萱,拜托你放过她吧。不要伤到无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