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解并没有让她得到什么,还把她搞得更迷惘。她想,我太醉了,心中的幻想化为写实的梦。才这样想,又听到交谈声,其中一人是宋怀萱,另一个声音她不很确定,下一秒,两个声音同时消失了。吴辛屏闭上眼,深吐出一口气,声音也是幻觉吧?酒精太过邪恶了,让一个人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哪里。尿意出来搅局,如美工刀刮着她的下腹,吴辛屏摇晃起身,扶着自己的额头,按着记忆下到二楼,上完厕所,吴辛屏坐在阶梯上,纳闷着,一楼的喧嚣消失了,大家都走了吗?宋怀萱呢?留在一楼清理残局?那么多的比萨盒、拆封的洋芋片、啤酒罐跟酒瓶。现在到底几点?吴辛屏撑着膝盖起身,决定上楼回宋怀萱的房间,痛楚占据了她的感官,她得再躺一会。手指才贴在门板上,要往前推,吴辛屏听到隔壁房间传来微弱的闷哼,好像是在说话,又好像是在低泣。昏沉之际,好奇心反而膨胀得比平常都还要剧烈,她想,谁在哭。门半掩着,她轻轻推开。
黄色灯光下她看到交叠的身影,一个人趴在另一个人身上,看仔细了下面的人,吴辛屏如遭电击,上面的人裸呈的臀部朝前推挤,一次、两次。吴辛屏倒退一步、两步。她回到宋怀萱房间,心脏大幅收缩,她把自己藏入被子内,闭上眼,抑制不住地瑟瑟发抖,她对自己说,触摸是梦,声音是幻觉,她目击的一切是假象。酒精让她成了另一个人,视觉听觉接连故障,对她恶作剧。天怎么还没亮,这个夜晚出奇的漫长。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身侧的床铺往下沉,吴辛屏张开眼,是宋怀萱,她面无表情地拉上被子,用手臂压实。宋怀萱转过头,目光宁静,柔声说,你还没睡?这一连串如常的反应让吴辛屏感到羞愧,她的思想太混浊了,才会产生这样多肮脏的联想,一个紧接着一个。吴辛屏心底揭起大片悔意,她下一次不要再逞强喝酒,也不要再看那么多色情漫画,不然会再度遭遇报应。吴辛屏起了无数个誓,骨头关节才一部分衔着一部分放松,她命令自己快点睡着,下一次张眼,必然是天亮,阳光会蒸散酒精,她的知觉将恢复干净与清澈。坠入睡眠的前一刻,吴辛屏听到宋怀萱的声音。
我知道你看见了。
吴辛屏猛然睁眼,看进宋怀萱脸上那两潭空无一物的深渊。零碎的信息自动地排序,站队。宋怀萱个性上的阴沉和反复,她在周记显现出的郁郁寡欢,她对于家庭的疏离,她曾经捏着自己的喉咙想说话。宋清弘不是坏狗,坏狗另有其人,看似驯顺无害,却会疯咬人的是……
吴辛屏想,她逃了那么多年,却还是历历在目。记忆斧凿的痕迹多么深沉。
她告诉奥黛莉:“宋怀谷没有侵犯我,他侵犯了另一个同学。”
“为什么你要说被侵犯的人是你?”奥黛莉只介意这件事。
“因为我那时也太天真了。那同学不敢说,我以为我可以帮她。可是这种事情需要一个勇敢的被害者,我以为我做得到。”
吴辛屏回溯,那晚,两人无语到天亮,阳光洒进,她浑身颤抖地要宋怀萱陪自己回家,宋怀萱没有拒绝。快到家门口,吴辛屏打破沉默,问这是第一次吗?宋怀萱摇头。她又问,那是什么时候开始?宋怀萱不想讲。吴辛屏又气馁又难过,她看得出来,宋怀萱谈不了这个话题,曾几何时,那个喋喋不休的女孩子成了童话故事中的美人鱼,再也发不出声音。
吴辛屏停下脚步,定定地瞅着宋怀萱,问,那你怎么办?宋怀萱看着地面,说,我没事,她的表情却是扭曲着,以恐怖的角度变形。吴辛屏不信,她去抓宋怀萱的手,提议,我陪你去跟你爸妈讲,我可以当证人。吴辛屏说得斩钉截铁,仿佛她不这样做,她千辛万苦凝聚的勇气就会在转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宋怀萱动也不动,像是石化了,她声如蚊蚋地说,不行的。不能这样子的。辛屏你不明白,他们不会站在我这里的。要我说出去,就是在逼我去死你懂吗?
吴辛屏又问,宋怀谷是不是碰了我。宋怀萱点头,结巴地说宋怀谷认错了人,是吴辛屏的声音把他赶跑了。宋怀萱撞见哥哥从自己房间走出,两人吵了一架。一个计划在吴辛屏脑海成形,她握着宋怀萱的手,说,我去跟连文绣老师说吧,用我的名字。宋怀萱一脸茫然地抬起头,眼中满是泪水,说,但明明不是你。吴辛屏打了一个长长的寒战,她的身子又冷又热,她想,宋怀萱只剩下我了,全世界只有我知道她的痛苦。她更用力地握着宋怀萱,说,不要怕,就因为不是我,我说得出口。
闻言,宋怀萱眨眨眼,难以置信地说,你是认真的吗?你知道这件事有多难吗?吴辛屏心底也很是惶恐,被这样一问,她反而增强信念,她可以,她办得到。她改握着宋怀萱冰冷的肩膀,说,我会让你哥哥知道这样做是不对的。宋怀萱急忙说,我不想伤害他,他会被抓去关吗?吴辛屏心神摇晃,抓去关,这个叙事过于庞大,她思索几秒,又一次坚定立场,她问,假设你哥哥被抓去关你可以接受吗?宋怀萱手握成拳,陷入挣扎,吴辛屏等了一会,才等到宋怀萱的答案:哥哥暂时消失也好,否则他回到家太容易了。说完,宋怀萱宛如被什么阴霾笼罩着,她闭上双眼,眼泪扑簌簌流下。吴辛屏见状,心如刀割。她再次承诺,我会帮你。你爸妈不会发现这件事跟你有关系。等到警察带走你哥。我们上大学,事情慢慢过去。你要对我们的未来有信心。
这时,宋怀萱挤出笑容,吴辛屏也吐出胸中那团沉沉的郁气,笑了。
吴辛屏简述了事情经过,但没让奥黛莉知晓另一个角色是宋怀萱。
“你们那时候在想什么?你有想过这样做的代价吗?”
吴辛屏闭了闭眼,“那年我们才几岁?不到十八岁。我想得很简单,我要帮那个同学,我不帮她,没人会帮。只有我做得到。我知道这样子做我会很危险,我不怕。就像我说的,只要我自己知道,事情不是发生在我身上,别人怎么说我无所谓。”
吴辛屏想起十几年前,连老师前脚一走,父亲二话不说,拾起桌上一切物品,烟灰缸,茶杯,遥控器,喉糖罐子,砸在她身上,他扑过来殴打吴辛屏,嘴上教训的却是黄清莲。你怎么教的。好好的一个女儿被你教成这样,被别人糟蹋就算了,还敢吵着要报警。吴辛屏被甩了好几个耳光,眼前天旋地转,她试着站起,又被父亲一巴掌甩回地上。她暗自想着,好险是我,若是宋怀萱,她怎么办?她岂不是要承受两次痛苦,我给她分担一次了,宋怀萱不孤独了。
除此之外,警察也让吴辛屏认识到,整个社会都宁愿包庇加害者,警察一听到宋怀谷的名字,还说吴辛屏要不要回家想清楚再来。要不是连文绣威胁要把警察说的话录下来,警察才故作正经,按照流程进行询问。吴辛屏从警察局回来,又被接获消息的父亲痛打一顿,吴辛屏被揪着头推到墙上,父亲要女儿去跟警察撤回,否则断绝父女关系。吴辛屏不答应,暴雨似的拳脚再度落下。吴辛屏不得不反击,大吼,再这样下去她就告诉连老师,这是家暴。父亲停下动作,要黄清莲跟吴启源在家不能跟吴辛屏说话,也不能给予吴辛屏食物。他要换个方式逼吴辛屏让步。
吴辛屏身心俱疲,案件往前推进,她遇到了检察官,她心乱如麻,不敢抬头注视检察官,怕被看出端倪,对方是一个女性,年纪比连文绣大一些,声音低沉,她问得很慢,很仔细。吴辛屏的双亲不同意验伤,采证进度胶着,她要吴辛屏尽可能说出还记得的事情。听完之后,她说,辛苦了,你一定很害怕吧,你放心,我不会因为宋清弘在地方的关系就纵容这件事。
吴辛屏无缘无故地哭了,被父亲卯起来打的时候,她没哭;吴启源在深夜煮泡面给她吃,劝她放弃,她也没哭;在她以为最骇人的检察官面前,她反而哭了,她多么希望宋怀萱亲耳听到这些话。她想告诉检察官,我不是真正的受害者,真正的受害者比我还绝望一百倍、一千倍。但她不能。计划只差临门一脚。不能就这样半途而废。她得坚持到最后一秒钟。
“但为什么事情最后会变成现在这样呢?”
奥黛莉打断了吴辛屏的滔滔不绝,眼神有七分困惑与三分的怀疑。
吴辛屏看着奥黛莉,似乎被什么气氛给渲染,她的眼中升起一片霭霭的雾气。
“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呢?”吴辛屏也极想知道答案。
“我爸收买了她的父母……”
宋怀萱的声音自门后传来,奥黛莉才惊觉他们过于入神,不知不觉,宋怀萱回来了。她双手提着托盘,盘子里有两杯饮料,跟从中剖半的面包。吴辛屏看着那杯饮料,根据经验,里头八成添加了安眠的药剂。
“我爸很聪明,他一明白收买不了检察官,就亲自去找吴辛屏的家人。五十万,不要,就慢慢往上加,像他谈生意,每个东西都有价钱,对方不卖你,不是他真的不想卖,是因为你还没碰到对方心里的那个数字。我爸别的不多,耐心最多,终于碰到了那个数字,吴辛屏在法庭上跟法官说,是她幻想出来的。宋怀谷没有对她做出那件事。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