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辛屏连日没有活动,她拖着步伐,发现怎么样都拉不动宋怀萱。突然,宋怀萱动了起来,她架起吴辛屏往前走,吴辛屏松了一口气,两人离开房间,来到走廊,吴辛屏看到通往一楼的门,听到范衍重在门后的大喊。门板震动,他们似乎正在试图破坏门板。她还想往前,宋怀萱又不动了,吴辛屏纳闷地往后,宋怀萱眼中满是泪水,言语破碎。
“来不及了。一切都来不及了。小鱼,我杀了人。我的人生没办法再往前了。”
吴辛屏不安地喊,“我会帮你解释,你不是故意的,是过失。”
宋怀萱摇头,“我不是说那个男人。我何必在意一个陌生人的死活?”
“那你在说谁?”
“跟你说一件事吧,我哥哥其实死了,他在美国自杀,连人带车开进他家附近的一座湖。那是我做的。”
“你怎么可能?”
吴辛屏还来不及反应,宋怀萱已节节后退。她来到摇椅旁,安分地坐下。
“妈妈,我会赎罪的,你原谅我吧。”
火焰从天花板坠落至宋怀萱的头发,她没有闪躲,反而紧抓着摇椅扶手,一动也不动。吴辛屏只能转身,以最后的力气拔起大腿,登上阶梯,并在昏厥前,跌入范衍重的双臂。
铁盒里的稿纸,最上面一张写的就是这件事。
哥哥跟女孩要离家的那天清晨,宋怀谷安抚着依然躁动的母亲,女孩与宋怀萱在门口,两人四目相交,女孩给了一个友善的微笑,说很谢谢这几日的招待,早知道台湾这么好玩,她很想再待久一点。宋怀萱递给那女孩一个小盒子,慎重嘱咐,抵达了才可以打开,以及,请不要让哥哥知道有这木盒的存在,是惊喜。她问女孩,你可以读中文吧。女孩羞红了脸,生涩且缓慢地咬着字:我认识的字很少。我们会先回我父母家,我请他们读给我听。宋怀萱点头,致上祝福的笑容。盒子里有几盒面膜,她太久没送人礼物了,去了药妆店,问外国人喜欢什么,店员说之前有个香港人拿行李箱来,搬了好几盒面膜回家。
面膜底下是一封信,字数不多,她数过了,大概一百个字。信里,她祝福女孩,也认为哥哥很幸运,能够遇到支持他与爱他的人。写上自己的署名之后,宋怀萱打上了一个注记。
有件事我想告诉你。
在我什么都还不懂的时候,哥哥跟我发生了性关系。
后记
/吴晓乐
我原认为作者应隐于作品之后,不说明前因后果,又在成书之后,屡屡感到有一股不得不的意志在拉扯着我,想我说出什么未竟的事业。请容我以后记寄托作品的前身。初稿完成之后,很多人问,为什么会想写一个这样的故事。我粗略地抓出两个时间点,一是挚友邦婕前往美国攻读电影研究,一日,她告诉我,她看了一部纪录片Family Affair,邦婕同我讲述剧情要旨,最终,我们被里头的人情纠缠弄得眼花缭乱,百思不得其解,其中一些意想约略违反人们的公道与直觉,然而,违反了又如何?
第二个时间点更早,记忆浮上脑海如藻荇交横,揉碎且恍惚,我还初初是个小女孩,在一个小房间,和几个同我一样年纪的女孩们聊到,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偶尔还有性的惶惑。有女孩说,她曾被老师抱到桌子上;另一个女孩说,堂哥曾把她牵进了浴室。她们在这过程中,时常不能明白自己的角色,偶尔,她们感受到自己在试着回应这份,姑且容我简化为“欲望”的事物,她们不得章法且精疲力竭,她们质疑,这些举止是否让自己成了共谋,从此得缄默。我忘不了当下每一个女孩说话时喘不过气的停顿与迂回。我不是从数据或研究明白了“女孩”与“性”之间的高发张力,我是在人生中,这些女孩们试着诉说,或阻止自己诉说下去的过程,以我内心的共鸣、抑郁与不快乐,也就是说我是用身体,甚至我“身而为人”的那颗心,去学习这里头的矛盾以及可能与常识悖反的部分。
我曾把记忆紧旋上并束之高阁,三十岁过后,才认为自己也许追上了女子在社会上,“语言”“叙事者资格”上严重武器不对等的落差,即使如此,此书仍尽责地掏空了我的人生经验、知识与想象力。有大落的篇幅,屡屡被我毁弃又拾回,于是方知,偏见如此可亲,稍有不慎,我亦与之为伍。明明我心底雪亮,女孩为人是否天真善良,与她的无辜并不相系。我深惧与我的角色们划出舒适又背叛了她们的距离,在那破碎的分分秒秒,我没有一刻想起读者,只记得我的角色们。
此书付梓之前,我进行最终的校对,在一个寻常无奇的情节滴下眼泪,那是我首度,为了书中的人情掉眼泪:乐园崩毁之前,少女舍命抢救这满砌着藏污纳垢的碉堡。我常听人们说女孩太傻太天真,仿佛得念其“思虑不周”,才能撑起呵护她们的空间,若是如此,那真真叫人情何以堪?我想说,少女们不妨天真有邪——若注定要变成泡沫,消沉于大海,那可不可以长出尾巴,让自己变化为童话故事中的人鱼?
童话很残忍,对小女孩尤其如此,然而我想捕捉小女孩拥抱童话的最终想愿,她们如何从少得可怜的筹码中,长出一个动听的好故事。我们何尝不是自己人生的“第一位读者”,我们有极大的诱因说一个好故事给自己听。童话是坏的,女孩戮力守卫自己的心意却如此真挚。尾声,我还有一些想说的,而编舞家、舞者碧娜·鲍许说得比我更好“:我们跟某些人一起受苦,以理解这个人的感受或他必须有的感受,所以会有一些暴力,但不是出于暴力,而是相反之物。”
此书亦从许多作品中找取灵犀,包括但不限于《猫派》(皇冠丛书)、《无以阻挡黑夜》(自由之丘)、《房思琪的初恋乐园》(游击文化)、《幽黯国度:障碍者的爱与性》(卫城出版)、《遍体鳞伤长大的孩子,会自己恢复正常吗》(柿子文化),以及“中研院”民族所彭仁郁副研究员《乱伦创伤主体的性别自我认同及能动性》与《家内性侵开不了口的原因》。最后,由衷感谢一路走来陪伴我,忍受我一旦投入书写,就“阴阳怪气得理直气壮”的家人和朋友(若你怀疑自己是否算数,你一定也在里面),以及为此书的尽善尽美而付出努力的镜文学伙伴们。创作是作者躲进洞穴内又一意孤行,而你们始终不忘在外为我点一盏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