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令我们的对话越来越大胆,我问小鱼,你看漫画,会不会也想跟人做?小鱼沉吟良久,才吐出答案,会啊。看漫画会想象自己是女主角,跟男主角谈恋爱。小鱼只说了一半,漫画中的女主角不单单跟男主角谈恋爱。有一幅图震撼了我全身上下,女主角跪着,男主角的大手扶着女主角的腰,从后面来。我没想过有这么多姿势,我以为女人就是躺着。小鱼的答案让我脑中跳出另一幅图:小鱼跪着。我打了个喷嚏,闭紧眼,想让这景象散去。我心中经历了数次的爆炸,飘满了缤纷的纸屑与缭乱的灰尘。小鱼转过身,看进我的眼睛,吐出气音,偷偷跟你说,我有点羡慕隔壁班那女的。我也想做做看。
我的忧愁被小鱼消解了,小鱼没有我想象得那样无知。小鱼有些部分跟我是一样的,不,她比我走得更深,比我沉得更下面。喜悦如夏天浪潮一波波卷上,温暖了我的脚趾头、我的脚踝,还要把我整个人吞没。小鱼想要。小鱼需要性。
小鱼通过了最终测试。她回信很快,内容很长,信里没有保留,我知情她生活中的大小事。小鱼把她的内心翻开,让我一路望尽最深处。小鱼完成了她的部分,轮到我了。小鱼是我的朋友。我也能够把我的内心翻开。拥有不能说的秘密是莫大的惩罚,我的惩罚有了尽头。我简直不能更感激。
哥哥读出了我的心事。
一次,我吹整头发,预备前往小鱼家,哥哥走进房间,坐在我的床上,他双手撑着身体,咂了咂嘴,说了几句话,哥哥的声音被吹风机的轰轰声响掩盖,我关掉吹风机,哥哥扯开喉咙问,你又要去同学家过夜了吗?我听得出这句话底下的不满,我的心跳在咬着我的胸,只能僵直地站着,拖到哥哥叹气,端出一副我再不说话他要掉眼泪了的神情,我才鼓起勇气点了点头。哥哥又问,是你写信的那个好朋友吧,你们两个人有这么多话要说,在学校讲不够,放假了还要黏在一起?
我伫在那,早有预感我周末就往小鱼家跑,还时常过夜,哥哥必然会担忧、紧张,认定我伺机离他远去。我以温和的语气安慰哥哥,要考试了,我们没有在聊天,在读书。我们两个想要上好一点的大学。考完了我就不再去她家过夜了。说完,我拎起袋子,尽可能以最轻巧的姿势走向门口,哥哥也起身,亦步亦趋跟在我身后,他低声问,今晚不要在朋友家过夜好吗?晚上陪我聊天,像以前那样,我保证,只是聊一下天而已,我跟你说过,大学根本没有爸说得那么轻松,我想要转系,他们俩不懂转系是什么只有你懂,我希望你跟我讨论。我每个礼拜回来,你都不在。这样下去的话,我要去跟爸妈说,干脆以后我都不回来了。
我不断吞咽口水,喉咙像是变细了,发不出声音。哥哥不回家了?我的心揪成小小一球。哥哥是母亲欢乐的来源,而父亲,在母亲生病后就想尽所有办法要讨好、弥补她。我不能够破坏这一切。
我看往哥哥那忧郁又隐含怒意的脸,问,你保证只是聊天的话,我会待在家里,可是我有时候也想去朋友家读书。轮流行吗?哥哥做出承诺,好,就聊天。哥哥抚摸着我的头发,示好地说了下去,每一次你需要帮助,我哪一次没有站在你这边。我对你这么好,不要再跟我闹脾气,朋友重要,还是哥哥重要?下个月我生日,我问过爸了,那几天妈妈会待在台中的医院,我打算找几个朋友来家里庆祝,你也考完试了,好好放松。
我追着哥哥的承诺不放,你发誓就只是聊天?哥哥叹了一口气,忧心忡忡地注视着我,你不要用这种方式对我说话。我们是一起的。你不要弄得好像只有我一个人。哥哥的话如鞭子狠狠甩在我脸上。我急促地表示,我没有这样想,我只是想说,我们长大了,我们不能……我们不能什么,我说不下去,哥哥停止了一切动作,不断地眨眼睛,脸上的郁气成了鲜明的哀伤,他问,你是不是讨厌我了?
我深深吸进一口气,仿佛有人恶作剧抽光了四周的空气,我怎么用力呼吸也徒劳无功。我听到自己颤抖的声音,我没有讨厌你。我发誓,我没有这样想过。可是,哥你知不知道我有多么……我噤声,说不下去了,眼泪鼻涕爬满了我的脸,哥哥也哭了,他要我别再说下去,他懂了,完全明白。他要我相信他也不是很开心,他也讨厌我们这样子。
哥哥眼中的神采跟自信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赤热的痛苦,灼出我满心满眼的罪恶感。我抹去眼泪,小心地伸手拥抱哥哥,哥哥紧紧地回抱,他的眼泪掉在我的身上,既冰又烫。我问,我们感情没有变对吧?哥哥用力点了点头。我又问,那我可不可以去找小鱼,我迟到好久了。你放心,我不会做出让你难过的事情。哥哥撑起身子,要我许诺,我又说了一次,我不会伤害你。哥哥说,那好,你可以去找小鱼了。
一到小鱼家,我不顾小鱼母亲的殷勤,径自爬上楼梯,一进入小鱼的房间,我在她的床上躺平,余悸犹存,什么也做不了,只是流眼泪。哥哥悔恨的神情在我的脑中萦绕。小鱼凑过来,见我泪流满面,她问,你怎么了,不要这样子不说话,很可怕。十五分钟,或者更长,我维持着木然的姿态,小鱼寸步不离,她一会儿捏着卫生纸沾拭我脸上的泪,一会儿伸手抚摸我的前额。我的身体恢复知觉,模糊视线变得清晰,也听到小鱼的声声呼唤。小鱼又问,你到底怎么了,不要吓我。我坐起身,递上邀请,考完试,我哥哥会在家里办生日派对,你也来吧,你不是想来我家很久了?小鱼蹙眉,好像很意外我要找她商量这件事。她的眼神在我的脸上来回巡视,疑似想找出线索。
一会儿,她悄悄问,你跟哥哥吵架了?生日派对的事?我吸吸鼻子,摇头,又点了点头。小鱼问我想谈谈争执的缘由吗?我抹掉眼泪,说,没事,吵的事情太无聊,拿出来说很丢脸。小鱼哦了一声,问,那你哥哥的派对会怎么办啊?我听出小鱼情不自禁想把话题绕回派对,这也难怪,哥哥是校园风云人物,又有多少人渴望进来我们宋家一探究竟?
父亲睡了晨雅阿姨之后,母亲彻底崩溃了,她变得极少出门,她不再有跟人寒暄的热忱,也对于打扮失去兴致,父亲不再把亲友带回家里,借口母亲生了病,需要静养,实情是他不能让大家看到如此落魄的妻子。而在母亲罹癌后,他更没有不这么做的理由,他也禁止我跟哥哥带朋友回来,以免同学们多事,泄漏了母亲的状态。长期下来,我听过许多人阐述我们家内部的想象,那些臆测各式各样,从地毯到壁上的时钟,从客厅到主卧,有人说我们家里是不是有小型喷水池,也有人相信我们家的客厅天花板嵌着只出现在外国电影里的巨大玻璃吊灯。
这个生日派对是哥哥撒娇了很久才换来的,他点明他会打扫、倒垃圾,把母亲的床跟用具、药品搬回原位,等到父母从医院回来,这个家会跟他们出门前没有两样。父亲本来还有些不乐意,哥哥把话题带到他在考虑休学,他无法适应新的环境,母亲才勉为其难地点头,并要哥哥面对一件事:二十岁有成年的意义,成熟的大人不会动辄放弃应尽的责任。
我跟小鱼补充,那天我爸妈不在,会有我哥、他的朋友,还有我们。我哥决定叫比萨跟炸鸡来吃。小鱼眼神发亮,问可不可以再叫一些薯条跟浓汤。我故作轻松地说,这有什么难。我又问小鱼,你在学校也见过我哥吧,觉得他怎么样?我思绪矛盾,既希冀小鱼给予哥哥正面的评价,又怕小鱼过分迷恋哥哥。
小鱼脸上的红潮从腮边扩散,她咕哝,我没有跟你哥说过半句话,这个问题是要怎么回答?但——你哥那么帅,说话又有趣,那么多人喜欢他,认真说我也是有点被影响,觉得你哥还不错。怎么问这个问题?我闭上眼睛,摇头,说没什么,只是好奇。我没有再说话。小鱼也被哥哥的外貌气质给迷住了。我陷入两难,是不是把记忆慢慢往下压,压到我不能再轻易捞起为止?我得像是树汁一点点吞没昆虫,让这个秘密在我的心底完全窒息。小鱼是好人,哥哥不是坏人。只要我不说,就不会有报应。
很快地来到生日派对,小鱼一见到哥哥,脸一路红到脖子跟前胸,她双手伸直,递出纸袋,里头是一盒奶油饼干,小鱼轻声细语地说出生日快乐,她的羞赧把哥哥逗得很乐,他亲切地招待小鱼,要小鱼尽管吃。哥哥的朋友人数比我预期的多,他们把家中几条走道堵得水泄不通。他们提回好几袋的啤酒跟汽水,随心所欲地混着喝。小鱼视线四处溜转,兴致盎然,她像是想竭力记录她所见识到的所有画面,也像是怀着无数个问题,她很克制,一个也没有说出口。
一位面容清秀、脸上长满青春痘的男孩端来马克杯,问我们要不要来一些,我还在考虑,小鱼已接过并灌了一大口。我要小鱼别勉强,我看得出来,跟一群年纪比我们大两岁的男孩挤在一块,小鱼有些心浮气躁。她安抚地把手放在我的手背上,说她很谢谢我找她来,很多女生一定很羡慕她。听到这句话,我心安了不少,也不再干涉小鱼要怎么跟这些大男孩应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