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逐渐会跟镜子说话说到流眼泪。那声音说,说谎的人会下地狱。我说,我不会,我没有。那声音又重复,你完了。没有人会相信你。我听到敲门声,急促且凶猛,以为是哥哥听到了我在对自己说话,奇怪,不是还没到周末吗,哥哥怎么回来了,我忙着擦干自己的脸,穿好衣服,把门拉开,门外没有站人,我转身,满地都是玻璃的碎片,我把镜子打破了。我烦恼要怎么告诉父母,一眨眼,玻璃碎片又消失了,镜子完好如初。我吓得跑下楼,怀疑是不是我太常练习把自己从世界抽离,所以我的身体渐渐留不住我的灵魂。
我躺在沙发上,盖着外套,想停缓疯狂颤抖的双手,昏昏欲睡时,有人拍我的手臂,我睁开眼睛,嘴巴溢出尖叫,不要。母亲阴沉的五官映入眼中,她不耐地说,不要什么?你怎么在这睡?会感冒,快上去。看到母亲的脸,我慢慢拼凑出理智。母亲推着我的手臂,催促我快点回到房间。我摇头,低声下气地请求母亲,大学考试以前,让我偶尔睡沙发吧,夜读很累,不想爬那么多楼梯。母亲寒着声,你明明知道沙发是你爸在睡的。我连忙换了个提议,我睡地板好了,家里帮我买个床垫,我醒来时会自己折好,收到一旁,不妨碍你跟爸爸的空间。
母亲眯起眼,盯着我,眼神透出遗憾,她问,你是不是又故态复萌,想装病,不想上学?我摇头,说我只是懒得上上下下地爬楼梯。不能睡地板的话,也能睡二楼主卧。话一出去,母亲神情骤变,我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母亲抄起遥控器,双眼瞪得好大,目光闪烁着怨怼,作势要打我,我哽咽出声,说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说二楼房间是空的,我睡在二楼,比三楼方便。母亲不信,说我是在暗示她的病不会好。我落荒而逃,哭着回到三楼,回到床上,注视着天花板,清醒地感受到胸口的希望黯淡了几分。
我停止经营我跟连老师的周记对话。哥哥的话在我心底投射出阴影,连老师不是真诚地期许我,或者如她所说的,我的文笔打动了她,她对我好,是想间接讨父亲开心,父亲开心,她身为一位年轻女老师的处境也会改善。我更常造访小鱼的家,小鱼的母亲时常问我要不要周末留下来过夜,她希望我跟小鱼感情更好。
我渐渐认为这提议说不定没有想象中的难以执行,没想到父亲不但没有反对,还乐见其成。他拘谨地问,家里的气氛不好,影响到你了对吧?我看了一下你的成绩单,你退步好多。我摇头。父亲叹了口气,挥挥手,要我不必逞强。父亲从西装裤的口袋捞出一小叠钞票,数了几张给我,叮咛我不能空手到,事前得买一些小鱼父母喜欢的伴手礼。我一到小鱼的家,直接把那笔钱交给她的母亲,说这是我父亲的一些心意。小鱼的母亲笑了。
住在小鱼家的喜悦远超出我的估算。小鱼的哥哥跟租书店老板的交情很好,老板允许我们打烊前抱回整套漫画,隔天开店时归还,不收半毛钱。我们的任务是在时限内读完。小鱼的母亲从不过问我们在房间内做什么,也不理睬我们要熬夜到多晚。我们时常枕在漫画上,灯也没关,说话说到一半,就掉入昏睡。醒来时心底一片安宁,恐惧被驱散了。我很想长住下来,又唯恐这想法会触怒父母,只能格外珍惜着周末的到来。我说服自己,我可以为了在小鱼家的一天,好好过完其他的日子。
从初中进入高中,我的身体兴起了许多改变,前胸鼓起,身体一些部位长出粗硬的毛,褪下来的内裤时常沾着一些分泌物,有些味道,我想了好久,才忆起是瑶贞的身体时常飘出的气味。小鱼的身体倒是长得很慢,她的胸前如两小片扁身的鱼,手脚到腋下的毛也很稀疏。瑶贞才十二三岁,身体成了女人的身体。小鱼的身体是儿童的身体,她的月经两三个月才来一次,有时候第三天就不再滴血,像是血液在身体里面枯涸了。小鱼从床上起身时,我会滚到她躺的那一边,拼命地嗅,床单上仅残余着沐浴乳的奶香,没有人体的气味。小鱼的这些特质,让我很是心慌,这样的小鱼,是托付秘密的对象吗?小鱼似乎感应到了我的忧愁,做出了神奇的回应。
一日晚上,小鱼的父母带上哥哥去南部吃喜酒。我先请小鱼吃牛排,两人又移动到租书店,挑选着要带回她家的漫画。小鱼那日特别心浮气躁,一下抓脸,一下又挠着头顶的发旋,她拒绝了我提出的几个系列,我也被她弄得有些闷,只得问,你是不是觉得我每个周末都来住你家,有点烦?小鱼连忙摇头,说才没有。她这样说,我更往心里去了,执意逼问,那到底是怎么了。我想起瑶贞沉默的侧脸,一团情绪卡在我的心坎,不上不下,眼眶莫名地一红。小鱼被我吓坏了,她伸手揉我的肩膀,支支吾吾,哎了一声,一脸无计可施、被我打败的样子。
她把我拉到租书店后侧通往地下室的楼梯口,小鱼神情肃穆,要我发誓,回去不能跟爸妈说当晚的见闻。我点头。小鱼要我再保证一次,她碎念着,被宋清弘知道了,一定说我带坏你,我也许被转班,更惨就是退学。为了让小鱼安心,我四根手指撑得直直地,掌心向她,正经八百地立誓,小鱼,你放心,不管你要跟我说什么,我都不可能跟我爸告状的。小鱼见我如此庄严,忍俊不禁,笑得弯腰,她随即以行动取代解释,径自走下楼梯,我跟上小鱼的脚步。
到了地下室,小鱼把我带到一个书柜前,她很快地找到她的目标,从第一集 抽到完结篇,总共九本,她叫我把塑料袋拉开,整叠塞进去,动作一气呵成。我念出书背的书名,小鱼的动作让我以为我们在执行一件秘密任务。小鱼把食指放在嘴前,示意我先不要说话。我们上楼,经过老板时,小鱼跟平常一样客气地点头,说谢谢老板。老板朝我们沉甸甸的袋子望了一眼,视线又回到电视荧幕上。
我们小跑步,书册的重量压在肩膀上,小鱼气喘吁吁,我提议用走的,她执意用跑的,总算到了她家,我再也受不了小鱼的神秘兮兮,拿出其中一本,才翻了几页,我又把书合上,不敢置信这是小鱼的主张。小鱼见我反应如此,难得俏皮地摇着手指,重申,说好了,不可以告诉你家人的。明明家人都不在,小鱼还是煞有其事地将门上锁。她把漫画一本本拿出来,排在床上,发出满足的叹息,抽出第一本心无旁骛地读了起来。小鱼看漫画的速度很快,我们的默契是她先看,看完了再轮到我。我回味着我看到的那一页:一对男女倒在床上,男子俯身轻吻女子的颈项,一手抓着她的乳房。
过了十几分钟,小鱼把第一册 递给我,我踟蹰一会,不想让小鱼以为我太大惊小怪,赶紧打开。我们不动声色地读着,空气中只有纸页的摩挲声响,氛围微妙,我们像是刻意地维持着某种静谧,内心有什么正在鼓噪,逼得我们得不停地把口水咽下。我感觉到我的腹部有颗气球,有液体点点滴滴地输进去,撑大的气球在我体内摇晃,我听见水声喷溅。我频频更换坐姿,夹紧双腿。
小鱼倏地站起,说,他们回来了。小鱼辨识出她父亲汽车的引擎声,她飞快地跳起,把漫画全数扔入袋子,塞入衣柜,她三步并两步地关了灯,要我躺好。我也摸上了床,在她的身边倒下。等我的眼睛适应了黑暗,小鱼转过身,呼吸拂在我的脸上,她问,你以前不会看这种书吗?我说,没看过。小鱼笑出声来,她说,自己六年级时无意间发现租书店地下室的书很有趣,有几个下午,趁着老板分神的时候溜下去,日子久了,老板再怎么迟钝,也察觉了,他对小鱼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小鱼自己心虚,从此很少再回到一楼。小鱼吐出长气,语气激动地说,难得今晚没有拘束,看个过瘾,真想要我爸妈再出去喝喜酒。可惜他们外地的朋友太少了。
我迟迟没有搭话,脑袋一口气刷进太多信息,呈现一片黑暗。我不能自拔地想着,即使身体像小孩,小鱼有些部分已经成熟了。我的呼吸紊乱,小鱼又接了下去,问,你会摸你的下面吗?我被问倒了,我说,不会,并赶紧反问,你会吗?小鱼嗯了一声,自顾自说了下去,我差不多在七八岁的时候,有一天,我想睡又睡不着,干脆趴在床上,抱着枕头滚来滚去,想说这样做会不会变得困一点,我压到一个地方,一个奇怪的感觉跑上来,有点舒服,我不继续压,那感觉又没有了。我拿下面去挤枕头,好像在爬山,越来越上去,接着好像玩云霄飞车,再上爬一点点,然后就掉下去,掉下去的感觉又好像飞起来,好舒服。我后来也会脱掉内裤,这样子更快,有时候没几分钟我就爬上去又掉下来了。
我想了想,说,你觉得你哥哥也会这样做吗?小鱼回答,我不知道,不过我在他的房间看过色情光盘,也许他会。我趁我哥出门,把光盘放进电脑。我问小鱼,你看见了什么,小鱼回想了起来:有个穿泳衣的女生,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打开电视,看到一半,她睡着了,接着有一个阿伯走进房间,发现那女生在睡觉,阿伯去找一把剪刀,把那个女生的泳衣剪两个洞,那女生的奶头露出来,阿伯用手指慢慢地捏那个女生的奶头。看到这儿,就听到我爸车子的声音,我赶快把光盘退出,放回去,赶快爬回自己的房间装没事。我不想被我爸妈打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