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整颗心都放在小鱼身上,星期六、星期日,我提着课本和讲义往她的家里报到,被小鱼的母亲在一楼拦截,待个几分钟,给她问过几个问题,喝光她送来的果汁或红茶,优雅从容地上了二楼。我喜欢躺在小鱼的床上,抱着她的枕头,更动她在床上娃娃摆的位置。时间过得很快,也很慢,我们一起写作业,比较班上每一个同学的特征、性格,还有他们在班上的表现,谁让人喜欢,谁又让人连说话都感到恶心。谁的家里好像很穷,收班费时连老师跳过了他。我们过着不能再更一致的生活,没办法见面的时刻,我也写信给她。偶尔,哥哥进来我的房间,想找我说话,我请求哥哥等我把信写完,哥哥拉过椅子坐下,在一旁看我写信,我写不下半个字,哥哥鼓励我,你继续写下去,这个女生是你很喜欢的人吧。听到哥哥这样说,我的身体拉紧,说不出话来。哥哥见我这样,笑了,他问还需要什么吗?我摇头,说我一切都很好。哥哥不相信,逼我说出自己最想要的礼物,我说,我最想要一个人好好地把信写完。哥哥发起脾气,坚持那才不是我最想要的礼物,他要我说出一个“东西”。
我越来越焦虑,我什么也不需要,这个答案很可能会激怒哥哥,我命令自己得想个方法,让哥哥别再绕着这个问题打转。过了不晓得多久,我问哥哥,在学校的生活怎么样。这方法似乎有效,哥哥转怒为笑,问我怎么会好奇这件事。我看到一条钢索,在眼前缓缓浮现,直觉提醒我,得很认真地走,摔下来就完了。我又问,你有没有想过,我们的爸爸很厉害?他捐钱给学校,学校的老师就会很照顾我们。哥哥嗯了一声,问是哪一位老师对我特别照顾。我回答,一位很年轻的女老师,原本的班导生病了。哥哥又问,你从哪里知道她很照顾你?我说,老师说我的文笔很好,她要我多写。哥哥点头,沉默半晌,以沉沉的语调警告,不要太常跟哥哥以外的人说你的心情,尤其是老师。就像你说的,老师对我们好,赞美你的文笔,都不是真心的。他们要的是我们父亲的捐款。
闻言,我也不知如何反驳,实情真是如此吗?连老师在我的周记簿上,用红色墨水笔画了好几个圈,写上长长的评语,只是为了拿到我父亲的资源?哥哥看我心事重重,又露出微笑说,我跟你闹着玩的,你不要那么难过嘛。我只是希望你记得一件事,不要太相信别人。我看着哥哥,很想问,那我可以相信谁。除了我之外,每个人都是别人不是吗?哥哥伸手来揉我的肩膀,说,你看起来好累,你不要再写信了,对身体不好,去睡觉吧。他起身,走到门边,手指压着灯的开关,脸上的表情让我明白,我再不躺下,他要生气了。
我把信纸跟笔收进书包里,谨慎地爬上床,十根指头紧紧抓着棉被。哥哥说,晚安。快睡吧,不要再偷偷起来写了,答应我。房间一下子全暗,我胸口的心脏越跳越快,我数着自己的呼吸声,一下、两下。哥哥很有耐心,他会等上一段,我也无从判别他在隔壁房间的动作。有时我还清醒着,哥哥又进来了,我会小声问,怎么了吗?哥哥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没什么,看你睡了没。那一次哥哥就不会再回来了。有时哥哥在我身边躺下,手伸进来,我睁开眼,明白哥哥来了。
父亲把一楼的储藏室清空,布置成一个房间,方便母亲在一楼生活,父亲改睡在沙发以就近照顾。在父亲的安排下,我接管了他的工作,负责清洗、晾晒全家的衣物。流程是先去一楼收拾爸妈换下的旧衣,再到三楼捡我跟哥哥的,拿到四楼的洗衣机。家里的二楼以上只剩下我跟哥哥,他们很少上来,父亲偶尔会进去主卧室拿一些簿子跟印鉴,但多数时候他们只在一楼活动。
我越来越辛苦,哥哥是个擅长等待的人,他比我有耐心,也很懂得如何跟我打商量。我若说想睡觉,他会说,拜托。我忍不住同情哥哥,他哀求的模样,像是掉进陷阱的小动物,十分楚楚可怜。我告诉自己,我得帮他。哥哥的确给了我很多安慰跟保护,他想拿回其中一些,也没有不对。只要我够专心,让自己跟当下的场景分开,并没有想象中可怕。我看着花朵造型的灯,六朵花瓣,从一数到六,数完再从头。我们很安静,在黑暗中进行,没有半句对谈,只是流了非常多汗。哥哥在回自己的房间前,会低声说一句,晚安。那声音有些嘶哑,好像他在经历什么精神上的痛苦,哥哥一走,我会继续数着灯上的花瓣,我告诉自己,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我本来就在数花瓣,准备入睡。
我始终深信哥哥是一个很好的人。他只是太彷徨了,想找到一个方式,确认家里有个人会待在他身边。我们承受着一样的不安:小小年纪,家庭里却处处是秘密,把我们四个人的命运弄得支离破碎。我们谁也不能说。我们得维护父亲的名声,我们倾吐的对象只剩下彼此。一旦让同学、老师知道,我们家发生了什么事,我得以想象,人们如何背着我们,评论我们是乱伦的家庭。即使有人愿意了解我们的百般无奈,也很难不把自己想得比我们更高尚、幸运,单单想到此点,我愿意背着这沉重的秘密活过一生。
身旁同学在聊天,交换人生规划,说想谈恋爱,二十岁要结婚,二十三岁要生小孩。我只烦恼着自己能够活到多老,听说人老了会失去记忆,到了那一刻,秘密就消失了。我是这秘密的守护者,若我忘了,跟没有发生过,几乎是相同的。我会成为一个新的人,故事重新起算,我会跟童话故事的女主角一样完美无瑕,并在结局抵达人生最幸福的一刻。我把自己保护得很好,没有人使我动摇,直到瑶贞在我面前,以拖泥带水的语气说,她要当鬼,坦诚的欲望才初次在我心底有了声音,一个女孩的声音,我在洗澡时,注视着墙上的镜子,那声音传入耳朵。
每一天,我经过便利商店,买一包三十元的巧克力给瑶贞、写信给瑶贞、躺在瑶贞的床上,我跟瑶贞越好,那声音好像吸收了什么,有了顽强的意志,一天比一天清晰,她说,你不喜欢那样子。我反击那声音,谁说我不喜欢的,才没有。那声音又说,你敢不敢跟瑶贞说,让她来决定你喜不喜欢?我犹豫了好久,才接受了这试验,我想跟瑶贞说,我在心底规划,跟瑶贞说这是我堂妹的经验,一边说一边仔细记录瑶贞的反应,她可以同情女主角,但不可以太同情,也不可以让我逮到她有一丝丝为自己庆幸、安慰的神情。若瑶贞没有,我会如履薄冰地对她说,堂妹只是个谎言,我才是真实的人物。瑶贞可能会哭,她如此善良,落泪是预料中的事,假设她掉了眼泪,我才可以哭。这么做才能让我感觉起来不像要崩溃了。我排练、修改着这些对白,想排演出最好的版本,我不能承受意外,若瑶贞不值得信赖,很快地找到谁,传了出去,我就输了,我彻底毁了所有人。
有好几次,躺在瑶贞的床上,我想,也许是时候了,瑶贞的家人有个极大的优点,他们从来不关心我跟瑶贞躲在房间里,是不是在从事什么坏勾当。我才做了个开头,喊她的名字,瑶贞却转过来,面红耳赤地问,你认为钟昶宇是个怎样的人。我整个人又缩了回去。怎么会这样?钟昶宇什么也没做,瑶贞的目光就从我身上,移到了他身上。我仿佛被人吸干了全身的血液,一滴不剩,好久好久,才恢复感知。我听到那声音在我耳边呢喃,若瑶贞跟钟昶宇谈恋爱,你什么也没有了。
谁能为我预料,等我处心积虑,设局陷害了钟昶宇,让瑶贞的眼中再度只有我,瑶贞也被带走了。我在内心召唤,请那声音给我一些指示,瑶贞走了,我该怎么办。我什么也听不到,徒有我自己的回音在体内来回摆荡。直到小鱼出现,走进我心底,那道声音再度被唤醒,朝我发出引诱,把你的事情告诉小鱼,让她看看你是快乐还是不快乐。童话故事里,隐忍着秘密的理发师忍不住告诉了芦苇,最终闹得众人皆知。我会遇到相同的阻碍吗?
我以为哥哥离开小镇,去外地读书是好事,我的愿望再一次落空,哥哥在外面过得并不顺遂。他时常怨怼教授自以为是、上课乱教、室友卫生习惯又很差,哥哥想搬出来,自己租一间套房,父亲不同意,坚称不是经济的问题,而是哥哥不能轻易放弃学习与他人共同生活的机会。哥哥与父亲起了争执,他垂头丧气地走上三楼,见到我站在楼梯口,他咧嘴一笑,问,你都听到了?我没有否认,哥哥又问,我会不会担心他过得不好。此际,钢索又出现了,我要走过去,平安无恙地走过去。我点了点头,我没有说谎,我担心哥哥,也想要哥哥过得好。我太年轻了,不能跟哥哥相互扶持太久,我还要读书,也得交朋友。我有很多事情要做,我不是个照顾哥哥的适宜人选。我祝福哥哥尽快在新世界新生活之间找到新的人。
隔壁班有个女生在班上炫耀她的初夜,男朋友去读大学,两三个礼拜才见一次面。她怕男朋友喜欢上大学同学,就把身体给他了。大家在议论这位女生的时候,也产生了不同的意见。女同学起底了她的背景,说这女生的爸妈都在外面工作,她是隔代教养,祖父母管不动她、纵容她,养出了她的偏差行为。有些男同学则不屑地讥讽,说会这样想的女生,清一色是班上的丑女,丑女们在嫉妒,嫉妒有些女生在一样的年纪,就得烦恼要不要做爱。多数同学没有发表感想,包括小鱼,大家你看我,我看你。我坐在座位上,又是焦虑又是彷徨,像是体内有一把大锁,而钥匙不在我手上。我觉得自己几秒钟后就会发出尖叫,赶紧逃进厕所,蹲下,抱着膝盖,用力喘气。上课钟响,我跪在湿冷的地板上,抽了好几张卫生纸擦拭脸颊。回到教室,小鱼递来一张纸条,写着,你去哪了?我匆匆写下,没事,只是身体有些不舒服。我画了个笑脸传给小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