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试着再说出第二句:“你真的认错人了。”
张仲泽听到胶布被撕开的声音,他的嘴部被黏住了,他张开嘴巴,嘴唇一阵扯痛。
张仲泽的意识越来越微弱。
他好害怕,没有人照顾父亲跟奥黛莉。
第十章
很久没有跟这么多人接触了,我气喘吁吁,筋疲力尽。
结束忙碌的清洗,我坐在地上,与墙保持几厘米的距离,缩起来,抱着膝盖前后摇晃,想让自己放松。一股久违的情感充满了我的心脏,快乐。我记不得上一次我这么快乐是什么时候,我快要看见终点了。我好累。事情一件紧接着一件,我很惊喜我可以做这么多,还做得这么好,我猜是哥哥给予我力量,带领我完成了复仇的任务。一想到哥哥,胸腔又倏地紧缩,空气被推挤出去。好不容易找到的快乐,如雪花坠地,一眨眼融掉了。
哥哥,事情会走到今天这局面,都是我一手造成的。
要不是我当年掉以轻心,我们家不会只剩下我一个人孤独地活着。我们会好好的,跟多数的家庭一样,过着平凡又互相依持的日子。
我看着眼前的女人,她的脸满是血迹,眼睛注视着我,久久没有转移。伤口本身不大,是我试着用布要抹掉她不断滴血的伤口,太粗鲁了,血被我晕染开来,弄脏了她的脸。她眨眨眼,打了几个哆嗦。我停止手上的动作,往事的回忆一点一滴蒸吐上来。我相信过小鱼的好,让她直直走入我内心最深处,那几年我们形影不离,度过繁盛如花的青春年华。人可以不要长大,随心所欲地驻留在他们喜欢的年纪跟时代,该有多好,我宁愿被过往关着,也不要在未来的时日里是自由的。我对于自己的长大没有信心。
我是真心诚意以为小鱼跟哥哥,我们三个人能够好好相处的话,就太完美了。
小鱼的本质与我的截然不同。她的从容、率真仿佛是注定的,即使是介绍她的家人,她也不会因为这些人的平凡,甚至无能而感到羞耻。我不自觉地一天比一天更想找小鱼说话,上学日见面还不够,假日我也想看看她,我时常拜托她邀请我去她家玩。我重演着我跟瑶贞的相处模式,满怀希望她会做得比瑶贞更好,而我,也期待自己做得比上一次更好。小鱼的母亲表面上是裁缝师,但她只有开学前会接到大量缝学号的订单,平常的日子,我很少见到小鱼母亲坐在缝纫机前;她的父亲是货车司机,时常不见人影,小鱼说她父亲喜欢在深夜至清晨送货,那时车流量少,他可以在公路上飙车。再来是小鱼的哥哥,他习惯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听广播、看漫画。小鱼说她的哥哥外貌虽不怎么起眼,心地无比善良,很温柔,很常看连续剧看到哭,也时常被爸妈嫌弃,一个男人怎么这般懦弱。
小鱼与瑶贞不同,她的姓名并不好,一位算命师说过小鱼的名字会让这孩子的付出都累积不了,转眼成空,但这名字是小鱼过世的爷爷取的,小鱼的爸妈不敢违背爷爷的意志。我安慰小鱼,你看我给你取了一个适宜的绰号。小鱼,小余,祝你对人生的努力都能收获甜蜜的果实。
哥哥说过,住在这里的人大多数都有些“不得不”,迁徙到繁荣的城市代价很高,而我们不同,我们住在这里是为了我们的父亲,这里的人都认得他,喊得出他的名字。名声,就是别人喊你名字的声音。大家呼喊父亲的声音,黏稠,一声接着一声,里头挟带着喜爱、拥戴和渴望。他们有数不完的心愿,必须经过父亲的协助才能实现。我是从那些人喊唤父亲的方式,判断出父亲在家庭以外的轮廓,他在情感上有他的软弱,然而只要不谈到私人的感情,父亲拥有近乎神圣的公共形象。哥哥说,只要一离开这儿,迁徙到一个没有人叫得出父亲名字的地方,父亲会像离开池子的鱼急速地枯萎,只剩下鱼骨头。我们的父亲真心情愿待在这里,他在不同的城市间穿梭、拜访,唯独回到小镇上,他连走路都会不由自主地哼着歌。哥哥跟我讲述这些体会时,我有听没有懂,在我眼中,这些不断找上门来、把母亲搞得心烦意乱的人,就像蚊子一样吸着父亲的养分跟精神,父亲也很想甩掉这些蚊子吧,怎么会反过来依赖这些蚊子的索求呢。
直到前往小鱼家,我才后知后觉,哥哥是对的。小鱼的母亲常建议我在客厅上坐一会,跟她聊一下天。她会问一些看似普通的问题,并透过某种自嘲,鼓励我说得更加仔细。你们放假的时候会去哪里。台北?多久去一次呢?什么,很常去?还会在那里过夜?住朋友家还是饭店?饭店里面长什么样子,你形容一下,阿姨想听。说到这儿,我们之前也去过台北,阿姨有个表妹住基隆,她生小孩,我们开车去看她跟小朋友,回来的时候,有去夜市逛一下,想说住在台北也不错,叔叔开那么久的车,也蛮累的,小鱼跟她哥哥听到要住台北,好开心,一直拍手,兴奋得不得了。谁知道柜台报的价钱一间比一间恐怖,好不容易,找到一间便宜的,一进去房间,地毯都是霉味,墙壁也脏脏的,叔叔也不给我面子,当场说他宁愿回家。小鱼哥哥一听到这句话就哭了。叔叔一看到他哭,更生气,就打他,叫他不要在外面哭,很丢脸。你看,你们家是不是很好,想住台北就住,不用考虑价钱。对了,谢谢你跟我们家小鱼做朋友,阿姨很高兴,可以的话,你以后有什么东西,尽量跟小鱼分享,给她见见世面也好。
小鱼一家就是哥哥所谓穷得离不开的人。小鱼跟瑶贞不同,她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一想到这,我如释重负,把视线挪到小鱼的脸上,这是个让人难过的故事,一个女人想让她身边的人都开心,她做不到,她的丈夫还打了她的孩子。我有个悲观的结论,她起初不要提议住在台北就好了。我很想看小鱼的表情,她是怎么解释这一切?她会觉得难堪吗?她的母亲如此赤裸地指出,我在上面,小鱼在下面,我要把小鱼往上拉。一如往常,小鱼的神情自然,完全没被母亲的话语给打扰,她确认母亲说完了,才向我伸手说,我们上楼玩吧。
我曾为了让小鱼情绪好一些,说出一些我不会对瑶贞说的话,像是,我爸没有你妈妈想得那么好,他对外人很大方没有错,对家里的人倒没这么慷慨,他说,不可以让我们被宠坏,从小就把钱视为理所当然。我妈会抱怨我爸好像更爱外面那些缠着他不放的人。小鱼会哦一声,反过来安慰我,没有关系,等我们长大,有能力自己赚钱,我们决定自己要的生活。到了那个时候,开心不开心都是自己的事。你要对我们的未来有信心。
想到这些话,十几年后的我还是会感动得近乎疼痛。小鱼似乎天生有股能力,让别人想听她说话,想从她身上获得温暖。我那时只要一天见不到她,就像是感冒似的,失去力气。我喜欢躺在她的床上,并要她也躺在我身边,两人看着天花板而不是对方。我认为这样子说话,不必顾忌对方的表情,没有压力,也更为自在。我喜欢问小鱼很多问题,天南地北、没完没了。我在家里跟学校很沉默寡言,一整天下来说不到几句话,在小鱼的房间里,我成了另一个人似的,抓着她不断地说话。我常常想,她那小小的,放了床、书桌跟衣柜,就只剩下一条窄窄走道的房间,才是我的秘密基地,在那里,我很安全。
我时常要她做出排名,你最要好的朋友,从第一个说到第五个。小鱼说完以后,我也会说出我的名单。她的第一名是我,我的第一名也是她,确认了这件事,细弱电流奔窜过我的四肢,为了让这奇妙的感受一再重演,我频频地拿这个问题烦她,烦到她受不了,说,不要再问了,你就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好像被谁给抱起来,撑得很高,很高。
高一班级名单出来的那天,小鱼兴高采烈地跑到我家楼下找我,说我们被分到同一班,命运真是奇妙。我没有告诉她,这是我苦苦哀求父亲的成果。父亲向来很自傲自己不轻易动用关系,他问我,为什么非得和这个女生同班呢。我毫不设防地说出了实话,她是我唯一的朋友。父亲哀伤地看着我,一下子被我打动了,他心疼我这个女儿,又不能在母亲面前对我太好。
跟小鱼同班的喜悦很快地被母亲的病情中断,母亲被诊断出腹部有颗肿瘤,人人闻之色变的癌症。父亲把母亲送到台中的大医院接受手术跟化疗,一口气缩减了在外的应酬。母亲的治疗进程比院长估计得还要乐观,我们心口的重担才卸除大半,母亲似乎又生了另一种病,我那时常幻想,她的大脑是不是也有一颗肿瘤,医生尚未检验出?母亲怎么会不假思索地说出那些不堪入耳的诅咒?她诅咒的对象当然是父亲。多数是晚餐,全家到齐的场合。母亲屡屡吃到一半,扔下筷子,把脸埋进掌心,哭了起来,声音从她的指缝间跑出来:为什么得癌症的人不是你,我没有做坏事,你才是做了坏事的人,为什么是我。说完,母亲哭得不可自拔,父亲还得起身安慰母亲,说这样对治疗效果要打折了。院长说,病人心情悲观很正常,家属要有心理准备。几次下来,我们也疲乏了,剩下父亲,他大概怀抱着赎罪的心情,苦撑着,没显露出不耐,也没有人看得出他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