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姐身旁,也有久病之人么?”
钟子安心有疑虑,但到底性子内敛,没问何霁月的私事,何流昀倒是百无禁忌,直接问出了口。
何霁月原本想像之前聊到心上人那个话题一样,避而不谈,只是一想到将来要带阿爹与小弟回京,他们免不了要同闻折柳的碰面,犹抱琵琶半遮面,说了半截。
“是有这么个人。”
“是谁呀?”何流昀没多想就追问。
何霁月又陷入了可疑的沉默。
钟子安病得身子乏力,一连冲何流昀使了好几个眼色,也没见他有反应,只好艰难开口,为姐弟俩调节起氛围。
“流昀,阿爹是怎么教你的,莫要强人所难,霁月不想说,你何必为难她?”
“也不是不能说。”
何霁月轻描淡写:“是京中的一位友人,他身子不好,我恰好碰到他在喝药,就顺带帮了下他。”
何流昀眼睛发亮,正要追问,却被忽地敲门的陈瑾打断。
“郡主,东南那边,属下已经派人料理好了。”陈瑾一进屋,先给府君和小公子行过礼,再是禀报。
“你是……”
何霁月还没吭声,钟子安已发话,他一脸愕然:“当年跟在玉瑶身边的那小丫头么?”
“回府君,正是属下。”
陈瑾虽是个活泼的性子,但一碰到与先长公主相关之事,面上难免沉重,又恰巧遇着事,她一边应着钟子安,一边朝何霁月做了个手势,示意何霁月出来聊。
何霁月将剩了大半的药碗递给何流昀,随陈瑾出去。
“还有什么事?”
东南雪少,下了一天一夜,也不过将将没到靴沿,不似塞外,数个时辰便高至膝窝,三两岁的小孩被塞进雪里,完全不见踪迹。
同陈瑾在外头漫步,何霁月呼出口冷气。
“你说这事,同西越有关?”
“正是,郡主难得与家人团聚,属下本不该打扰,只是事发突然,不得以为之,”陈瑾先行请过罪,再眉眼低垂,“京中传信,道西越使臣来访。”
到底与西越交战多年,何霁月对于西越,谈得上是了如指掌,西越皇帝年迈,但膝下缺乏继承人,过继也没个合适的人。
四月前,她亲自同西越皇帝定下和平契约,料其后继无人,便没再多花心思。
可好端端,两国相安无事,西越皇帝司徒筠为何要派使臣来中原?
“使臣来做什么?”何霁月问。
“说是来联络感情的,顺带交下岁贡。”
……交岁贡?当年她与司徒筠定的是互不相干,但地位平等的合约,无需
她司徒筠派使臣纳岁贡。
不请自来,背后必有所图。
“她们要来,那就来,”摁了下连日赶路,缺眠少觉后胀痛的太阳穴,何霁月后知后觉,她到底是人不是仙,也需要休息的时间,“你着急忙慌把我叫出来是为什么?”
说到这个,陈瑾爽朗的话语变得迟缓:“陛下召您回京。”
景明帝让她回京城?
何霁月蹙起眉。
可她已接到阿爹与小弟,在出京城前,又与景明帝闹过一通矛盾,景明帝不该巴不得她待在东南,如同将她囚禁在与西越的边界线般,让她此生不回京么?
此刻召她回京……
莫非是担心西越耍什么花招,她不在京城,景明帝带着一大多半文官,只可舌战群儒,不可金戈铁马讨伐,无法应付使臣?
这回京随同景明帝接待西越使臣一事,于她百利无一害。
倒像是有人为她刻意铺的路。
可她在西越仅有些许做杂活的眼线,她们身份卑微,连司徒筠的面都见不到,怎么可能说服司徒筠派使臣来中原?
她若在西越皇室里,有能说这种分量这般重的内应,还需同西越交战多年么?
总不能是司徒筠膝下哪个正得宠爱的男侍,无意间见了她的画像,对她一见钟情,不惜亲身下局,只为给她谋福祉了罢?
“给吴恙寄的信,可收到回信了?”
何霁月摁了下额角。
“尚未。”陈瑾答。
何霁月摆了下手:“那现在再给她寄出一封,让她不必山长水远跑到平阳郡来。”
陈瑾一怔:“那府君的病?”
何霁月凭着儿时记忆,回到之前还在平阳郡时待着的屋子,“吱呀”一下推开门,没看到满地灰尘。
屋内陈设一应俱全,好似她从未离去。
阿爹和小弟一直念着她,而她郡主府里,只收拾出了容纳闻折柳的地方,没给他们腾位置。
“我带他去京城治……派信去郡主府,让下人收拾出两间干净屋子。”
“是。”陈瑾先把后半句话应下来,再小心翼翼问起她关于何霁月前半句的疑虑。
“可是陛下向来防您防得紧,您带府君与小公子离开平阳郡,陛下会允许么?整个平阳郡里,一多半都是陛下的人,带上府君与小公子,只怕不好走。
“且京城并非休养之地,府君身体不好,去到京城……”
“你说的我清楚。”
缺乏睡眠,哪怕是一向沉稳的何霁月,也难免少了几分耐性,没能将陈瑾的话听完便中途打断。
“景明帝怎会不允?闻折柳还在她手上,她要是想要回阿爹与小弟,总得拿闻折柳来换,顾此,就得失彼,我回京一事,是她求我,而非我求她,能不能带人,我说了算。
“至于阿爹的病,不单是身体上的,倒像是心有郁结,他心里惦记着阿娘,而阿娘葬在京郊,他去京城,会好的。”
忙着补觉,明日好启程,不等陈瑾再发出新一通的长篇大论,何霁月一摆手。
“好了,你不必在我这儿守着,去主殿陪我爹与小弟,让他们注意休息,再吩咐府中仆从收拾行囊,明日启程。”
长乐宫。
“公子,奴才从陛下那儿探到消息了。”
小白小心翼翼掀开帐幔,将目光落到睡得身上发汗,额角湿了一大片,乌发凝成块贴在太阳穴,微微蹙眉的美人脸上。
“公子?”他还以为闻折柳没睡醒,俯下身子,又轻轻唤了声。
闻折柳迷蒙睁眼,最先感受到的是小腹隐约的胀痛。
不知是饿着了,还是因为什么。
他掌根抵在腹部,缓慢揉搓,低低“嗯”了下,示意小白自己醒了。
“什么消息?”
“说是西越皇室要派使臣造访中原,近日后宫里的侍君都被礼仪公公带着,紧急编排歌舞,预备着迎接使臣呢!”
闻折柳蹙起眉。
“不过是些迎宾歌舞,还需侍君出马?”
“说是要体现出对使臣的敬重……但陛下没叫您,”小白怯怯补了句,“应是心疼您。”
闻折柳没理这些有的没的。
景明帝唤不唤他参与迎宾歌舞,与他何干?他只在意何霁月。
“何丰可唤平阳郡主回京了?”
“有,”小白颔首,“如您所言,陛下的确连发三道金令,把远在东南郡的郡主紧急召回,原本大半月的路程,陛下非得缩减到五日,与您料得一般无二。”
闻折柳盘腿坐在床沿,手有一下没一下顺着怀里雪玉的毛,宛若将将入定的高僧,眼里毫无世俗的欲望。
“没事的话,便下去罢。”
“公子且慢,奴才还有一事要说。”
闻折柳这几日来,眼睛时而瞧得见,时而瞧不见。
可无论处在哪个状态,他都好不到哪儿去。
他可瞧见之时,视线并非清明,而是各种光线斑驳,人与景如同被打翻的水墨,乱糟糟泼成一团。
他瞧不见之时,又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恐惧滋生,他只敢扯着锦被躲到床角,非得背靠坚硬宫砖,手抵在床榻,才稍微好受些,无奈之下,只好阖眼。
“你说。”
闻折柳紧闭双眼,没有捕捉到小白绞着袍角的手,以及紧紧盯着他的目光。
一连多日送餐食入屋,闻折柳便扯着痰盂吐个天昏地暗,小白再缺心眼,也隐约觉得不对,他试探性问了句。
“您已两日没有进食……”
“呕——”
闻折柳这几日睡得昏沉,虽说总没胃口,吃不下东西,整个人恹恹的,但好歹一直缩在床榻,没再磕碰到膝盖与额角,也没犯过咳疾。
可一听到“食”这个字,他沉寂许久的胃,一下子吹起了造反的号角。
闻折柳再躺不住,挣扎着从软枕上爬起来,他伸手扒过痰盂,弓着腰一阵接一阵打呕,连眼角都呕出了泪水。
只是雷声大雨点小,也没吐出实物。
他这些天没吃东西,能从胃袋里挤出来的,不过掺着血丝的黄水。
小白在一旁看着,心都揪了起来。
他晓得一把饭菜端上来,尤其是冒热气的,闻折柳的反应会很大,可他真没料到,只是提一嘴,闻折柳都会吐个不可开交,早知如此,他就不该提。
就这昏暗月光看了眼痰盂,他失声大叫:“您吐血了!”
小白嚷嚷的声音很大,如同点燃引线后一下钻上天的窜天猴,刺得闻折柳耳朵疼。
耳鸣后,又是一阵难忍的眩晕,他难受得睁不开眼睛,要死死咬住嘴唇,直到舌头尝到血腥味,刺痛蔓延唇角,才不至于从口齿间溢出令人尴尬的声音。
正值傍晚,夕阳西下,屋内昏暗,看不清东西,小白念着此前闻折柳半夜发病,总吩咐他点灯,小白起身把油灯点上。
可明亮的光一下在屋内亮起,闻折柳却抬手遮住眼。
“熄掉。”
他喉结滚动,努力压制住反上来的一口苦水:“晃得头疼。”
他有偏头痛的毛病,只不过比起胃疾,犯得不多,比起心疾,又犯得不那么剧烈,于是乎,他根本没有在意这个病,现在犯起来,才会如此难挨。
“呕,呕哕!”
恼人的灯光已然熄灭,可太阳穴的疼痛不依不饶,闻折柳五指并成拳,抵在胃脘,一个劲儿往里压,想吐出点东西。
但效果适得其反。
他好几日没吃怎么东西,就算克化食物的速度再慢,也已然消化殆尽,这样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相逼,非但苦水酸液没如他所愿涌到喉咙,胃袋还有生命似的,有一下没一下跳。
又痉挛了。
闻折柳“唰”一下钻到被子里,试图用无穷无尽的黑暗,来抵挡太阳穴与胃袋突突直跳的痛楚。
只可惜于事无补。
这个时候,吐出点东西会好受一点,但他偏偏什么都吐不出来。
虽然每次撞到他这种状态,吴恙的建议都是让他喝药缓解,但闻折柳压着恶心试过一回,也不过是苦药在胃里走了一遭,又硬生生冲破牙关。
他哑着嗓音质问吴恙,吴恙只是抱臂道“你就说吐出来之后,好受点没罢?”。
不过药能做到这种功效,水应该也行。
“小,小白。”
闻折柳勉力扯下盖过头顶的锦被,扯着嗓子唤小白,只是声音一出,其沙哑程度,连他自己听到,都吓了一跳。
小白倒是一脸平常,好似他平时听到的闻折柳说话声就是这样。
“公子有何吩咐?”
喉咙实在难受,一说话就想咳,一咳起来胸腔震动,又加剧偏头痛,闻折柳一边做口型一边比划。
“拿杯水来,要凉一些的。”
只闻折柳与小白说话的这会儿功夫,太阳便彻底落下山去了。
屋内没点烛火,小白常年习武,视力超群,还能看得清闻折柳。
可闻折柳这眼睛本就时好时坏,光线亮些,他还能窥见些许,周遭全然暗下去,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您方才道,要冷一些的水?”
小白丈二摸不着头脑:“可是您平日里不都喝热的么?冬日喝冷的本就刺激肠胃,您又脾胃虚弱,喝凉水会腹痛腹泻的。”
闻折柳知道这个理儿,但他没当回事。
要腹泻,那也得是喝下去,让寒意抵达肠胃,才会如此。
就他现在这一听到食物就反胃,连饮水都得含一口缓一会儿,方可慢慢咽下去的样子,能不吐出来么?
他要冷水,原本也是为了吐出点东西,好缓解偏头痛,不会出事的。
“拿来。”闻折柳哑声道。
小白拗不过他,只得照做。
冷着的水没什么滋味,不似在冬日里冒热气的温水,远远就能闻见不一样的味儿。
正是如此,反而没有激起恶心。
咕咚咕咚灌下一大杯凉水,闻折柳手扶在榻上,惊出了一身冷汗,真是奇怪,他这数日连饮水快些都作呕,这会儿一口气灌这么多水,居然毫无想吐之意?
难以置信坐了会儿,闻折柳一手抵在胀痛的太阳穴,一手压上暂无反应的胃脘。
“咳,咳咳!”
他深深弯下腰,用已然刺痛的咽喉挤出一声比一声高的干涩咳嗽。
恶心感姗姗来迟,还没如闻折柳所愿,带出刚灌下的冷水,已然消失殆尽,好似一碰风就散的雾。
肠胃一阵翻绞,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捏来捏去。
疼痛逐渐往下,腹部发出叽里咕噜,如同怪物密语。
闻折柳身子一僵。
“您这是饿了么?”小白小心翼翼发问。
“……不。”闻折柳摇了摇头,仅稍微挪了下手肘,脊背都出了层冷汗。
如果真是饿就好了,可惜不是,这种里急外重的感觉,明显是要闹肚子。
腹部一阵绞,闻折柳猛地翻身下榻,动作迅疾,连袖子都飞出了残影,只可惜头还晕着,手脚又因久躺软绵无力,险些磕到桌案。
小白在一旁看着心惊肉跳,忙不迭伸手扶住他:“您还晕着,为何要下榻?”
闻折柳薄唇轻启,要说自己得闹肚子,想到方才小白在拿给他拿水前就已说过,喝冷水会腹泻,他还毫不在意,又脸皮发烫,只嗫嚅一句。
“我要去净房。”闻折柳说话的力道已轻如风,但还是加重了腹中痛楚。
不过挪几步去净房,他唇都白了。
冷水在他肠胃里大闹天宫,闻折柳捂着肚子泻,身上一阵一阵发冷汗,勉强感觉腹部好受了些,眼前又一阵晕。
他勉力垂下头,试图缓解眩晕,又毫无防备“哇”一下吐了出来。
“唔……”
四肢百骸仿佛都浸在雪里,寒意浸透骨髓,闻折柳紧紧缩成一团,却感受不到丝毫暖意。
肠胃已经空了,但就是绞着难受。
不过几息,闻折柳已弯着腰,在恭桶上换了数十个姿势。
眼前忽明忽暗,他只有嘴里不断念着何霁月的名字,让爱恨交织的感情将自己彻底占据,才能勉强保持自己神志清明。
不行,不能晕,至少不能晕在净房。
“小白。”
冷汗顺着脸颊流到下颌,闻折柳一动就晕,浑身没劲儿,直觉自己一起身往外走就要倒,无奈,他只能哑着嗓子唤外面的小白进来。
小白一听到声儿就进来了,他闻到空气中隐约残留的异味,站在原地不知所措,闻折柳原本还在强撑,但一开口便泄了气。
他好不容易忍住不吐不泻,已是精疲力竭,再多出说话的气力,可是不能够了。
“扶我出去。”闻折柳用手比划。
小白手搭上他肩头,摸到一手的水,吓了一大跳,一句“您还好么”在嘴里转了几圈,又被闻折柳毫无血色的脸吓了回去,察觉闻折柳此刻难受至极,连话都说不出来,再也不敢多说什么,只乖顺扶他出去。
闻折柳挨着床便阖了眼。
好不容易这会儿胃肠也罢工,暂时没有闹他的意思,他得趁着这个时候歇息,以补充体力,否则难以应对接下来的恶战。
尽管方才在净房闹了好一阵,貌似今夜不会再被胃肠打扰,但闻折柳手放在小腹,感受着隐约抽搐的肌肤,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
今夜,怕是又要有好几场恶战。
平阳郡。
何霁月独自一人在屋,睡得迷迷瞪瞪,隐约感觉身侧闪过个黑影,她一把抄过绑在腿上的匕首,抵住来人的脖颈。
“谁?”
“阿姐,是我。”
来人举起双臂,即使被她挟持,嗓音也依旧温润如玉,似秉持着“君子动口不动手”原则的谦谦君子,哪怕身处危境,也要以礼待人。
“流昀事先知会过陈副官,又在外头扬声通报了几声,以为您已知晓,便擅自入内,不曾想打扰到您,真是不好意思。”
他在外面喊了几声,她怎么没听到?
屋内昏暗,何霁月挟着来人靠近烛台,先将烛火点上,待看清来人面容,确认这三庭五眼独属于何流昀,眉眼毫无伪造痕迹,才将他松开。
居然真是何流昀,她不仅没有察觉到来者是他,还感知迟了。
可她行伍多年,向来耳听六路,眼观八方,连睡觉都睁着一只眼站岗,怎会察觉不到?
莫非是她连日奔波,精疲力竭,睡太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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