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流昀垂下眼,沉吟片刻,长叹一声。
“阿爹这回是旧疾复发,加之天寒,缺医少药,才一下病倒了,不过阿爹总嘴里念叨要追随阿娘而去,他能走,也算是如愿了。”
何霁月眯起眼:“你这么说,是阿爹存了死志,不愿配合治疗?”
“是也不是,”何流昀娓娓道来,“阿爹虽有心随阿娘而去,但还待着我长大成人,找个好妻主,也待着您……”
见他目光闪烁,总是要说到关键的话,就陷入沉默,何霁月念着他是小辈,耐心等了几回,还是没忍住追问:“阿爹待我做什么?”
“等待您建功立业。”
何流昀好似不愿多谈此类话题,他扯了下何霁月袖子,硬生生把谈话的内容换成别的:“阿姐,流昀有件事想问您。”
何霁月虽不解他为何不想谈,但询问的话到了嘴边,又想起何流昀是她的家人,不是她的属下,到底没多问,只尽职尽责当个宠爱小弟的阿姐:“你说。”
何流昀纤长睫羽扑闪:“姐姐打算何时找个夫郎呀?您长年征战在外,府内当找个贤惠的主君来打理才是。”
何霁月同何流昀到底多年未见,她不了解他的习性,一直表现得比较随和,而何流昀之前说的话也很客气,这会儿听他八卦自己的私事,她隐约想起两日前打探过自己同闻折柳一事的陈瑾。
“流昀,这话是谁教你问的?”
她不愿施展太多威压,把亲弟弟吓着,可何流昀此举反常,说这话背后必有人指点,她总得揪出背后之人是谁。
何流昀连着眨了几下眼:“我自己想问的。”
“说实话。”何霁月眼珠一错不错盯着他。
何流昀目光闪烁:“陈瑾姐姐教的。”
何霁月审过无数犯人,对犯错之人脸上的微小表情,有一番自己的理解,虽说不至于像专门从事拷打询问的关泽掌握得那么透彻,但对付一般人,还是够用的。
她没有放过何流昀:“还有谁?”
“唔,还有阿爹。”
何流昀显然是被钟子安娇纵大的,被何霁月识破真实目的也不慌不忙,还杏眸发亮,饶有兴致发问。
“阿姐,流昀并非要故意瞒您,流昀只是想找个如意妻主,可您比我年长,身份也比我尊贵,您不娶夫,流昀不好嫁人,因而流昀如此着急问您。
“听阿爹说,我再大就不好嫁了,且阿爹道,越年长的妻主越会疼人,可是真的?”
“……也不一定是真的,年长者多半夫郎成群,风流成性,你涉世未深,难保会被骗,还是少接触为妙。”
何霁月说着风流女子,脑海浮现出关泽的样貌:“你年纪还小,别学这个。”
何流昀是个自来熟的性子,同何霁月多年未见,又有女男之分,却也不拘束,托腮追问她的私事。
“阿姐有心上人么?”
何霁月被问得一噎。
心上人么,说没有,她心里还真有个人,说有,这心上人的分量也不重。
至少同她阿爹与小弟,他比不来。
可何流昀年纪尚幼,能接触到的异性又少,怕是没有经历过情爱,她情路不甚平坦,还是别给他做参考了。
“阿姐?”何流昀一脸期待。
“没有。”何霁月神情平静。
懒得绞尽脑汁给何流昀编造,也不愿谈自己同闻折柳比山道还坎坷的恋爱路,何霁月直接选了最干净利落的方法,否决。
“没有么?”何流昀鼻尖微动,“可是您身上,有股……”
“郡主,公子,府君醒了!”
小厮恰在此时奔了过来,何霁月借机行事,从木椅“唰”一下站起来,招呼何流昀在前引路。
“随我看看阿爹。”
同阿爹多年未见,一想到要见面,她居
然有些近乡情怯,在外踌躇片刻才入内。
何流昀还未进屋,嘴角就挂上抹甜笑,他先在外头唤了声“爹爹”,才打开帘子,探头进去。
“爹爹,你好生瞧瞧,是谁来了?”
“谁?”榻上那人嗓音有气无力。
何流昀三两步上前,凑到他耳畔:“是阿姐回来了。”
“霁月?”钟子安挣扎着要爬起来,怎奈身体虚弱,只将将掀开眼皮,手往上抬了抬,“来,阿爹看看你。”
何霁月一咬牙过去,碰到钟子安瘦成皮包骨的手,鼻尖一酸。
再一握住他手腕,探到虚弱无力的脉象,心又是一揪。
阿爹过得不好,还不是一天过得不好,是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好好养身体,她不在,景明帝又派人在平阳郡镇守,他们父子被欺负得很惨么?
“可是下人趁我不在,苛待你们?”
“没有没有。”
钟子安张了张唇,只发出些有气无力,连不成话的单字,何流昀唯恐何霁月误会,连忙接上话头:“是阿爹年纪大了,又……念着已逝的阿娘,茶饭不思。”
阿爹自她幼时就总念着阿娘,这会儿阿娘去了,只怕……
“爹,您好好养身体,待您病愈,我带您去京城见娘,可好?”
难以言语,钟子安抖着手写下四行字。
“陛下不让我与流昀出平阳郡,我们随你擅自返京,陛下定要怪罪到你头上,你光风霁月,怎可受这般拖累?”
“爹所言不错,可今非昔比,我既能入平阳郡,便可带你们走。”
何霁月握住钟子安气血不足冰冷的手:“阿爹且安心,我在陛下那儿留了筹码,带您与小弟走,不碍事。”
钟子安书:“什么筹码?”
何霁月垂眼:“……一个人。”
长乐宫。
“公子,大好消息!”
闻折柳正睡得昏昏沉沉,猛地听见小白在外头扯着嗓子唤他,吓得一激灵。
他睁开眼,只见眼前黑白交杂,好似看得见,又好似看不见,他眨了下眼,视野又掺上黏腻汗珠,迷迷糊糊,难以视物。
“唔!”看不清东西之时,最易头昏,闻折柳体弱,头一晕,总犯恶心。
闻折柳近日吃得不多,再懒动,存在胃脘的东西也被消化殆尽,胃里空落落烧着疼,酸水逆着食道而动,闻折柳喉结滚动,试图将恶心压下来,却于事无补。
他抖着手拉过痰盂,弓着身子深呕,可酸液同他作对一般,临到喉头,又落回去,磨损得牙齿隐约泛疼。
起先闻折柳顾及腹中胎儿,只敢用掌根在胃脘轻揉。
可这力道实在太轻,压根无法撼动起起落落的酸液半分,闻折柳疼得手都在发抖,还耐着性子与隐隐作痛的胃脘纠缠。
但屡试不中,一来二去,他再好的性子也急眼了。
胃脘突突直跳,好似有活物在横冲直撞,闻折柳还好奇小白说的大好消息是什么事,没功夫同惨败的躯体折腾。
他五指紧握成拳,直直往腹部捶,一下又一下,狠厉又决绝。
这种时候,总得吐出些东西才好,至于这般莽撞的行为,会带来什么后果,他懒得管,也没有精力管。
“咳,咳呃!”
小白在外头一声声喊着“公子”,企图得到闻折柳的回应,闻折柳自知该说点话让小白安心,至少让他别再多费口舌喊,却被恶心感堵着喉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用力咳嗽,每咳一声便干哕一下,直至头昏眼花,心脏嘭嘭直跳,才将终于乐意反上来的酸液尽数呕在痰盂。
扫过痰盂中秽物掺杂的丝缕血迹,闻折柳用帕子一点唇角,平静盖到痰盂里头。
“进。”
他嗓音沙哑,难以掩盖疲惫,可终于又能看见东西的眼睛亮得吓人。
“公子,您还好么?”
小白手里捏着封信,原本兴高采烈要汇报,一见闻折柳面上血色全无,再一嗅,屋里泛着股淡淡的血腥味,吓得眼睛都瞪圆了:“奴才方才在屋外站着,听您咳得好凶。”
那自然是不好的。
闻折柳向来爱强撑,每每让旁人察觉到自己的不适,多半是遮掩不下去了。
这会儿他脸色苍白,肉眼可见,显然是强弩之末。
方才他胃里实在难受,没忍住咳得凶了些,断断续续呕了好一阵,没甚么实物,尽是些火辣辣的酸水,这会儿余韵未消,他嗓子还在疼,一说话就跟刀在割似的。
可他依旧面无表情,宛若痛楚不落在自己身上一般。
“无碍。”
“您这帕子怎地掉到痰盂里了?”小白左看右看,总觉得往常一咳嗽就用帕子掩唇的闻折柳,此刻手上居然没有帕子,越想越奇怪,一低头,见着痰盂里正飘着帕子,“我给您捡起来。”
闻折柳摆了摆手,示意小白不用管痰盂中遮掩污秽的可疑帕子。
“你方才在外头喊,是得了什么消息?”
“咳咳,有事就说,不必管我。”
见自己这么说,小白眼睛依旧黏在自己身上,闻折柳冷下脸,摆了摆手,轻咳两声,他勉力压下喉间痒意,顶着如有刀割的痛楚,从薄唇挤出一个字。
“说。”
小白还想关心下闻折柳的身体,但刚一开口,就被闻折柳抬手止住,无奈关切的千言万语,只好咽回肚子里。
“您此前吩咐奴才将信送到郡主府,奴才送过去了,昨日收到了封回信。”
是来自西越皇室的?还是来自他大哥闻柳青的?
闻折柳手指往内勾了勾,示意小白将信交给自己。
拿烛火熏了下信件左上角,瞥见上头独属于西越皇室的印记,他心下了然,虽然还没与大哥取得联系,但至少同西越皇室联系上了。
只要他们派人来,他就可以从中原完美脱身,彻底离开这个伤心之地,但同时,也再见不到心里念着的那个人。
“出去。”
闻折柳正要拆开信,余光瞥见在一旁站着的小白,从嘴里淡淡吐出两字。
看了眼脸色白得跟雪一样的闻折柳,又看了眼她手上捏着的信,小白踌躇片刻,还是忍不住问了心里最想问的问题:“公子,奴才有两言,不知当说还是不当说。”
闻折柳向来喜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淡淡拒绝。
“那就别说。”
小白撅起嘴:“可是奴才想说。”
闻折柳额角突突直跳:“你既然是铁了心要说,那何必问我。”
“您眼睛,不是不太好么?”小白欲言又止,嘴唇抿了又抿,似乎是终于斟酌出了个最客气的措辞,“可需奴才留下,给您念这封信?”
“不必。”
小白留在这儿,他还能看信么?
况且这信里写的可是西越语,小白是个土生土长的中原人,连中原的大字都不识得几个,又如何能念得了这全西越语写的信?
“你不识字,如何能念?”闻折柳淡道。
“抱歉公子,您说得是,”小白一脸沮丧,像只想帮主人忙,却没帮上忙还被主人呵斥的大黄狗,只能垂头低声呜咽,“奴才还有一事相求。”
小白有事求他?依小白这单纯的性子,会求他办什么事?
他被困在长乐宫,又能帮小白办什么事?
“你说。”闻折柳眼底浮现出份探究。
“您这些日子都不怎么吃东西,本来就瘦,现在看着更是没有几两肉了,好像风一吹就能倒。”
小白先噼里啪啦倒豆子似的,把心中所想说出来,再换回小心翼翼的态度:“可是您也喝不下药,只能通过食物疗愈,餐食多少还是得吃点。
“因而奴才想求您,先将早膳用了。”
……大费周章的,只为求他吃点东西?
闻折柳不急,但看着小白跟看家黄狗一样,亮晶晶的圆润眼睛,到底也没骂。
再者,小白说得也没什么
错,他身为一个人,而非早已辟谷的神,不吃东西,只怕活不下去。
尽管没什么胃口,但总得吃点。
“嗯,允了。”
分明这件事对小白没甚么益处,但他比即将补充养分的闻折柳还兴奋:“好嘞,奴才这就去拿!奴才刚拿锅蒸过了一遍,还是热乎的,您且等上一等!”
如小白所言,食物的确都是热的,小白才刚端着盘子进屋,闻折柳便捕捉到热气一泼,愈发浓郁的气息。
这气息对寻常人而言,是诱人香气,对他来说,却正好相反。
一阵难以言喻的恶心感,宛若湖面升腾起的水雾,霎时占据喉间,直直往外冲,没有给闻折柳任何喘息的机会。
“呕!”
胃里一点东西都没有,闻折柳素手扶着床榻,身子深深弓起来,对着痰盂淅淅沥沥吐出黄苦水,苍白的唇沾上些许晶莹,好似淋了水娇艳欲滴的花。
原本就如刀割的喉咙受苦水磨损,疼得越发厉害,闻折柳被呛得直咳,越咳越止不住呕。
他阖了下眼,试图压抑住眼前这阵眩晕,却没能如愿。
专属于食物的气息,还在不断刺激闻折柳的鼻腔,他手上离了帕子,只能用手心盖着,将将阻断气息。
“拿,咳,拿走!”
好不容易难受的频率低了些,闻折柳趁着这个机会,努力往外挥手。
腹部揪着疼,他头昏眼花。
好不容易痛楚渐消,闻折柳正要直起腰,忽地感觉不对……
难以言喻。
闻折柳小心翼翼抬手。
“嘶!”
只是轻轻的,我将离开你,都让他难以接受。
闻折柳眯眼缓了片刻,咬咬牙,偏向虎山行。
都怪何霁月……
如果不是她,他也不会这样。
一想到那无情弃他的那个人,他的泪水就落了下来。
闻折柳用手背抹了两下泪,又去慰问,惊讶发现它已经非复吴下阿蒙。
奇怪,也没被外物击打,不该啊。
靠在床头缓了缓,闻折柳没想通,索性不再深究,只抖着手拆开信,一目十行扫过其中内容。
见着“即日派使臣来,约莫半月可抵达
中原”,他嘴角不由上扬。
西越到底和中原交战多年,忽地以议和之由,要派使臣来,难保无诈,景明帝这胆小之人,定不敢独自接待,届时使臣来临,她必然要唤何霁月回京壮胆。
景明帝不允何霁月回京,他偏要以此相逼。
这样一来,她一定会回来的。
何霁月那夜消失在黑暗的身影再度浮现眼前,闻折柳才平缓不久的呼吸又变得急促,眼睛也跟着一阵接一阵发黑。
他扯过锦被,缓慢裹住发冷的身体。
倘若何霁月出手挽留,将他接回郡主府,他就不走了。
西越其实也没什么好,他生在中原,又身体不好长居中原京城,从出生到现在,也不曾踏足西越一片土地,他爹道西越皇帝是他生母,他却连她面都没见过。
只是便于日后继承皇位,他学了西越语,能听懂西越人说话罢了。
他着急忙慌联络西越皇族,让她们大张旗鼓派使臣前来,不过是求何霁月看他一眼。
只一眼,都是慰藉。
但就这么一眼,也难得。
平阳郡。
“阿爹近来在吃什么药?”
虽说何霁月与钟子安是亲父女,但到底多年没见,何霁月又不像何流昀,是自来熟性子,钟子安也是个内向的性格,她和钟子安就着母亲何玉瑶说了几句之后,两人目光相接,谁也没说一句话。
还是何霁月绞尽脑汁,终于挤出句能聊的话。
“都是些温和调理的药,”亲热劲儿过去,钟子安也略显窘迫,“我这回病得凶险,但身体弱,医师不敢开太大剂量的药。”
说曹操曹操到,她们还聊着药,外头小厮正好将药送了过来,瓷白药碗上还冒着热气,显然是刚煮出来没多久,小厮甫一入屋,清苦药味登时散满整个房子。
闻折柳三天两头就要喝药,何霁月随他长大,已经见识过不少中药,那还是头一回闻到这么苦的,不住蹙眉。
“这药一天要喝几回?”
“早中晚各一回。”
许是看出何霁月同钟子安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半刻都聊不到五句的窘迫,何流昀主动开口,熟稔接过小厮手中药碗。
“流昀,我来罢。”
何霁月此番前来,不单是同阿爹与小弟团圆,也是为给阿爹尽孝。
侍奉汤药,就是尽孝的不二之选。
她接过何流昀手中药碗,正要侍奉钟子安服药,却被钟子安讶然呵斥。
“霁月,让流昀来罢,你常年征战在外,又摄政朝堂,身份何等尊贵,又怎能做这种腌臜事?”
钟子安还当何霁月养尊处优,不会侍奉人,要提前从源头杜绝她侍奉这件事。
谁料何霁月先用汤匙舀起一小勺苦药,凑到唇边试了试温度,觉得烫后吹了两吹,才送到钟子安口中,一套操作行云流水。
像是经常干这种侍奉人进药之事。
“霁月便是身份再尊贵,您也是霁月的长辈,您生了病,霁月侍奉您,理所应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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