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尾红红的,
如同开得正盛的娇花,受了风吹雨淋,委屈巴巴用在风中摇曳的身姿,向爱慕者诉苦。
“我不舒服。”
闻折柳声音不小,何霁月又坐在上位,两人一站一坐,相距甚远,中间还隔了好几个人,却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暗潮汹涌。
一时,引得不少人侧目。
周遭声音渐消,景明帝屏息敛神,西越使臣独孤秋也为他们孤傲的皇子捏了把汗。
她们西域的男儿,个个身娇体软,嘴里吐出的话比夏日晚风还清凉动人,饶是她长于西越,身经百战,见闻折柳红了眼,仍心软得一塌糊涂。
只可惜,何霁月是个不近男色的主儿,她们皇帝司徒筠,送了千百个美人入何霁月帅帐,何霁月面上蕴着的冰雪,不曾消融。
“我不打男人,但我可以让下属打男人,识趣的就哪儿凉快往哪儿待。”
何霁月现今左拥右抱,也不过是两国之谊,这些美人,原本是要献给景明帝的,可景明帝胆小如鼠,又奸诈若狐,生怕这些美人暗藏杀机,万不敢受,忙不迭尽数转给了何霁月。
何霁月将美人扫了一通,没瞧着心仪的,自知不会受蛊惑,遂安下心来,同他们逢场作戏。
谁知,半道杀出个闻折柳。
“嗯,你不舒服,我知道了。”
爱看热闹是人类的天性,哪怕何霁月身份尊贵,一般人不敢编排,与她相关的是非,也不敢多嚼舌根,但难得可以看一回现场热闹,众人终究按捺不住心中好奇,不约而同伸头往这儿看。
何霁月微微抬眸,略过众人好奇的目光,同红了眼的闻折柳对视。
“所以呢?”
她语气是那般风轻云淡,好似这件事同她毫不相干。
浑身肌肤都跟针扎一样疼,尤其是小腹,闻折柳不禁用手去盖着发凉的肚子,腰也本能想要跟着弯下来。
对上何霁月平静如水的目光,闻折柳又低喘着直起腰。
哪怕他向来不愿低下的自尊心,被何霁月的靴尖反复践踏,他也不想走,或者说,是不能走。
他早就离不开她了,又能走到哪儿去?
“我真的不舒服。”
分明清楚何霁月弦外之音,是你不舒服也跟我无关,别来找我,闻折柳还是咬牙,把这明显不奏效的苦肉计重演,还加上了听着还没有底气的“真的”一词。
他向来不爱说谎,也不屑于说谎,更不会对摆在心尖上的何霁月撒谎。
他说不舒服,当然是真的。
心口闷闷发疼,牙根随着刺痛,胃脘也被宴席上的饭菜恶心得翻江倒海,闻折柳眼前阵阵发黑,忽明忽暗。
全凭心里这口“凭什么何霁月看别人不看我”的气吊着,他才没直愣愣倒下去。
“求您,疼疼我。”
他那么好面子的一个人,居然能当着所有人的面说出这种求荣的话。
话一出口,连他自己都惊讶。
但这讶然只短暂存了一息,片刻后随风而散。
闻折柳好似鲤鱼跃龙门,跳过龙门之后,再也不是之前那条鲤鱼,而蜕变成多了层名为冷漠壳的龟,得以抵挡旁人不怀好意的目光。
见何霁月依旧面无表情,闻折柳已死如灰的心无波澜,只用沾胭脂后,细纹愈发明显的唇,沙哑地重复同一句话。
“求您。”
何霁月目光一缩。
闻折柳上回求她,还是在走投无路,想要入她郡主府之时。
他那时的头,也垂得这般低么?
何霁月向来过目不忘,一面之缘的招式,粗略翻阅的书籍,总能掌握十之八九,闻折柳求她收留的那个夜晚,她却怎么也想不起其中细节。
闻折柳吐出的“郡主,求您”一声比一声哑,好似随着风力增长,愈发渺小的火苗。
何霁月原本打定主意要不理,见西越使臣独孤秋目光一直在她与闻折柳之间逡巡,顿知沉默并非良方。
中原人常言“家丑不可外扬”,席间还有西越人,她万不该因自己同闻折柳的私人恩怨,在西越使臣的接风宴上闹得不可开交,让中原一整国落了面子。
“不舒服找御医,我又不是大夫。”
何霁月摆手,正要说出那句充满终结性意味的“此事到此为止”,却被景明帝打断话头。
“霁月,这就是你不解风情了。”
景明帝还盼着闻折柳怀上何霁月的孩子,她好通过这何霁月的亲生骨肉,来控制何霁月,见此计不成,比瞳孔涣散的闻折柳还着急。
“到底闻折柳也是你的旧情人,你怎能说弃就弃呢?”
“旧情人”三字如同调味的油盐酱醋,再度刺激围观众人的观感,席间人登时开始窃窃私语。
当时何霁月亲自去天牢把闻折柳救出来,还用婴孩手臂粗的链子,将闻折柳关在郡主府,不让任何人接触他,以示珍爱,甚至为了他,郡主连远在平阳郡的阿爹与小弟都险些舍弃。
她们还道郡主用情至深,高岭之花被巧取豪夺,现在一看,倒也不像是郡主始乱终弃,昔日贵公子苦苦挽回她的心。
眼见陛下发了话,何霁月仍四平八稳端居高位,岿然不动,旁人讨论声愈大。
郡主不愧是信奉“姐妹为手足,男人如衣服”的无情将领,怀抱各有千秋的三五西越美男,仍不为所动。
这闻折柳再娇艳动人,也只能可惜不解春风意的木头了。
“陛下此言甚是,这闻折柳,是我旧情人。”
不远处的宫灯为雪夜添了些许亮光,红灯笼高挂,照得席间暖烘烘的,颇有新春之气,闻折柳盯着何霁月勾起的嘴角,心却犹如石头没入水面,一丝一毫,又坚定不移往下沉去。
“春节本就该辞旧迎新,我何无欢既已纳新人,是时候该同旧情人告别了。”
何霁月不要旁人伺候,拎起酒壶,给自己斟了满满一杯酒,又给另一只酒杯斟了高度相同,但度数低的米酒,招手示意陈瑾将米酒递给闻折柳。
“喝了这酒,你海阔天空,再不受我束缚,闻公子,请。”
闻折柳喝酒少,不知何霁月调换酒壶,只为让他避开高度数酒的其中关窍,只被她道别一般的话,气到浑身发抖。
此前他饮酒一醉方休,吐到意识模糊,昏迷不醒,何霁月此前还同吴恙承诺,再不会让体弱的他碰酒,这会儿却刻意拿酒敬他,目的还是同他作别。
真是好极了。
“郡主想同我一刀两断?”
闻折柳嘴角划过抹凄怆的笑。
他猛地举起陈瑾小心翼翼递来的酒杯,“啪嚓”一下摔了。
琉璃易碎,幸而下头有厚毛毯接着,酒杯只发出声闷响,堪堪裂了几道纹。
他一字一顿:“我偏不。”
闻折柳眼里有种歇斯底里的疯狂,饶是久经沙场的何霁月,瞧着心里都发毛,接触到他通红的眼尾,她心脏那块更是像被扎了千万根细针,丝丝缕缕泛着疼。
和她将关系彻底断开,于她,于他,都好,闻折柳怎么就是不明白?
两人从一开始的剑拔弩张,变成现在遥遥相望,眼里都蕴含着千言万语,嘴却跟被针线缝上一样,谁也不吭声。
何霁月轻叹一声,端起酒杯抿了口,移开视线,无意瞥见景明帝面上的焦急。
她同闻折柳藕断丝连,一个扯红线,一个绑红线,与景明帝何干?
再者,她们在接风宴上闹成这样,景明帝作为掌局者,缘何一言不发,甚至不派陈三喜控制场面?还像是在纵容闻折柳?
景明帝清咳一声,开始打圆场。
“霁月啊,你们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没必要闹如此僵,情人做不成,
还能做朋友,折柳,站这么久累了吧?快找个地方坐一坐,依朕看,霁月身边的位子就很合适,快坐罢。”
两人坐得近,何霁月一垂眼,注意到闻折柳不盈一握的腰身,竟弧度微胀。
是吃撑了?
可他不是一向没胃口,能吃两三口东西都不错了,还会把自己吃撑?
“折柳,你脸色不好,可是身子不适?”景明帝眼神关切,“正好郡主回来了,你回郡主府休养几日。”
又能跟何霁月住一块,闻折柳心中暗自雀跃,何霁月却觉此事蹊跷。
景明帝肯放闻折柳走?她如此好心?
迎着众人探究的目光,何霁月没落景明帝面子,她从席位起身,正要谢景明帝大恩大德,又听景明帝道。
“朕听闻你父亲病重,心甚哀之,幸而皇宫有太医相守,治起来也不算太难,你若不弃,便将你父亲钟子安送至皇宫罢。”
呵,敢情在这儿等她。
她原先还奇怪景明帝为何大发善心,原来是景明帝算好西越使臣在宴席上,她何霁月不便让家丑外扬,并不会拒绝她的建议,遂特意挑这个时候,向她提出这个换人的要求。
“朕已让禁军林统领去郡主府接人了,你只需吩咐府中侍从将人送出即可。”
不单是何霁月,坐在一旁的闻折柳也听出了景明帝的弦外之音。
无非以钟子安换他,软禁于皇宫。
何霁月上回能无情将他抛弃,这回自然也能,是他死皮赖脸,硬要缠上来,被不耐烦的何霁月抛弃,是他活该。
大不了,去长乐宫住几日,再挑个良辰吉日,随独孤秋回西越。
分明是早已计划好的事了,为何一想到要同何霁月分离,他的心,还是会疼?
……这还是他自己,亲手策划的。
闻折柳绞着手指,坐立不安,左等右等,只等来何霁月一句。
“臣遵旨。”
遵旨?是何意?
闻折柳倏然抬起头。
何霁月终于愿意选他一回了?
她低垂着眼,闻折柳与光线相逆,看不清她瞳仁里头蕴藏的情绪。
“……郡主,多谢您要奴。”
闻折柳实在不解,他小心翼翼扯住何霁月的衣角,自称从平等的“我”,变成了低何霁月一等的“奴”,不声不响将自己又变成那委曲求全的罪奴,只求她理他。
听闻折柳的“郡主”一声比一声哑,何霁月心又开始隐隐作痛。
她上次在京郊不选他,又在长乐宫不要他,到底给他留下了多大的心理阴影,以至于他现在对她,姿态卑微到土里?
他曾经,是那样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但这番将闻折柳领回郡主府,已是她计划之外的事,究其缘由,一是不在外使面前落景明帝的面子,二是……她不是拔情绝爱的神,她也会有私心,也会偏向某个人。
但她的失控,只能限制在这一次,之后预定好的事,都不可再节外生枝。
闻折柳六亲散尽,无依无靠,固然值得怜惜,可她掌握上万人的赤甲军,身为将领,也要对麾下士兵负责。
更别提尚在病中的老父,与懵懂无知的幼弟。
“咳,郡,咳咳,郡主!”
到底是下了雪的夜晚,风比白日冷了好几分,闻折柳为求美观,只着了件薄衣,这下被风迎头一吹,肺疾登时发作。
他手捂上心口,咳得断断续续,近乎喘不上气。
可即便是咳到眼尾蒙蒙一层泪,他还在拽何霁月的衣角,用沙哑的嗓音,小心翼翼唤着“郡主”。
何霁月心湖泛起层层涟漪,到底还是没忍心不理闻折柳。
她手背试了下壶壁,微温,才拎起壶,给闻折柳倒了杯清水。
“喊我做什么?”她递杯过去。
闻折柳咳得口干舌燥,他先是一愣,再用素白指尖接过来,细细抿过一小口,盈盈水光在乌黑圆眼里一晃一晃:“您为何,又肯要奴了?”
他嘴唇抿过水,再不苍白干裂,反多了层水润,配上他规矩跪好的模样,像只乖乖的猫儿。
何霁月咽了口唾沫。
她偏过头:“回去再说。”
何霁月要回去再说,独孤秋却在这时候凑上来,端着烈酒笑嘻嘻相敬,像是从新娘新郎讨喜糖的客人。
“郡主抱得美人归,好福气啊。”
何霁月平静一饮而尽:“也是托了独孤使臣的福。”
独孤秋边同她嘴上有一搭没一搭说话,边悄悄将手藏到桌案角落,边用西越独有的手势询问缩在一旁的闻折柳。
“皇子,您打算几时走?”
她此番奉司徒筠之命前往中原,当然不只是为献上秘药与美男,同中原交好,最重要的,莫过于迎回她们的皇子,闻折柳。
她们西越与中原相同,都是以女子为尊,不见男子继承大统。
可司徒筠体质特殊,很难让男人怀上孩子,哪怕西越穷尽各种生子秘方,也没能如愿,直至闻折柳生父,陈奕出现。
被强抢入西越皇宫前,他不过是个住在中原与西域边境的花季少男。
谁也没想到,他会在短短的时间内,不吭不声怀了西越皇室的种,又趁着中原长公主何玉瑶领兵打来,随被掳过西越来的平民百姓逃回中原。
西越皇室对子嗣一向看重,陈奕才跑回中原,艰难于荒野产子,西越国师便掐指算出,司徒筠有位流落在外的皇子。
万万不可让皇族流落国外,司徒筠刚用秘药找到闻折柳的生父陈奕,就要将他再次抢回西越,可惜陈奕那时已入相府,西越才败在何玉瑶手中,损失惨重,不好为混了中原血的皇子再度大动干戈。
司徒筠首次得了孩子,总想见他一见,又迫于两国形势,只得同闻折柳书信交流,看着他将西越语从歪歪扭扭的蚯蚓字,变成清逸俊秀的文。
到底舍不得闻折柳,司徒筠权衡再三,忍痛与陈奕定下协议。
陈奕需告诉闻折柳他身为两国混血的事实,教他西越语,待他成年后,将他送回西越。
而她给陈奕的报酬,是西越一切仅朝皇室成员开放的秘药与秘籍。
闻折柳虽是男子,还从出生到如今年当十八,都没踏入西越领土,只是有西越皇室的一半血脉,但这都不要紧。
一来,司徒筠膝下只有他一个子嗣。
二来,他出生之时,能通天的西越国师便认定了他。
他必是下一代的王。
独孤秋火急火燎要将闻折柳迎回西越好交差,当事人闻折柳却丝毫不急。
他又争又抢,好不容易可以与何霁月再度共处一席,整个人陷入喜悦之洋,随水飘扬,哪儿还记得他原本打算一走了之?
“先不走。”闻折柳慢条斯理打手势,“原计划搁置,你们按兵不动。”
独孤秋得令,向景明帝随口告了个水土不服,要早些回府休养的假,转头便走。
她是在场唯一的外人,她一走,景明帝不必再假装慈悲,何霁月也不再逢场作戏,一时,席间安静下来,落针可闻。
何霁月倏然站起,闻折柳心中一揪。
她莫不是要冲何丰道“刚才答应用父亲换闻折柳,是为不在使臣跟前,落您的面子,现在使臣既走,就没必要再做戏了”?
……要说就说罢。
最精美的包装外壳,总会被最残忍的方式拆掉。
他在美梦里笑了那么久,是该醒了。
闻折柳紧紧闭眼,等待刽子手的一刀了断。
却只听到她一句轻语:“闻折柳,回府了。”
美男被陈瑾收拾到另一辆空马车,闻折柳同何霁月坐前头的马车回府,终于又能踏上郡主府的马车,闻折柳走路都跟踩在天边软云一样,飘飘乎。
马车一摇一晃。
何霁月端坐中位,闭目养神,闻折柳缩在一旁,借月光小心觑她。
她眼底有青痕,是在东南累着了?
钟情于画心上人,闻折柳下意识想找纸笔,将此刻的何霁月画下来。
之前他在相府画的何霁月像,都在此前暂居郡主府之时,卷成团塞到郡主府偏殿的木枕下。
那时何霁月征战沙场,锋芒毕露。
这时的她喜怒不显于面,叫人
捉摸不透。
闻折柳伸出素手,沿何霁月脸颊,细细描摹她的轮廓,马车骤停。
“咚”一声闷响,他整个人撞入何霁月怀里。
两人距离倏然拉近,何霁月衣裳带的皂角清香萦绕鼻尖,闻折柳心脏止不住砰砰乱跳,身随心乱,在何霁月的腿上坐不大稳,略一摇晃,险些跌下来。
为保持平衡,他手下意识要像以前一样,环住何霁月的脖颈求稳,又在将触之时,顿了下,小心翼翼后撤。
她容纳他,只是遵陛下的旨,与他无干,他贸然接近,是为投怀送抱。
他不配。
察觉闻折柳腰肢一扭,要从自己腿上下来,何霁月松开托他臀部,以防他不慎跌倒的手。
两人一前一后下马车,相对无言,徒留靴子在雪里挪动发出的簌簌声。
到底快一月没来郡主府,闻折柳瞪圆双眼,不着痕迹左右观察,远远瞧见一靠在门口的少年。
他肤白貌美,说不出的青春娇媚。
只是他手不断揉着眼睛,不知是在哭,还是困得睁不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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