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深深吸了口气,想把这阵鼻尖的酸意压下去,至少不在小白面前失态,却听小白嚷嚷起来。
“抱歉公子,奴才既然决定一心一意跟着您,就不该犹豫的,磨磨蹭蹭,不但显得太男子气,还惹您伤心。”
小白捏起药丸,豪迈往嘴里一扔,喉结一动,冲闻折柳张开嘴,含糊不清道:“这药,奴才吃下去了,请您随意检查,但奴才有个小小的请求——公子,您可以不哭了么?”
闻折柳鼻尖又发酸。
情感上告诉他,小白是个好人,但理智上,他再不敢全心全意相信一个人了。
“您怎地又落泪了?”小白伸手想要擦去他眼尾将落不落的泪,准备碰到的时候,却小心翼翼收回手,“抱歉,奴才忘了您吩咐过,没有您的命令,不能碰您。”
“出去。”
闻折柳眨了下眼,硬生生将险些夺眶而出的泪收回:“拿纸笔来。”
小白不解,但是照做。
前几日睡得太多,头脑昏沉不说,还隐约发疼,闻折柳摁了下受情绪激动影响发疼的额角,将纸笔收下。
“小白,你何时能出宫?”
小白如实作答:“明日便可。”
“嗯,可否拜托你帮我送封信?”
太多回拿起纸笔就是与西越皇室互通有无,闻折柳提笔,下意识要给西越那头写派使臣来的信,注意到小白的存在,硬生生把笔停住。
“自然可以!”小白好似得到主人奖赏,一个劲儿摇尾巴的大黄狗,“要送到哪儿去?要送给什么人?”
“方街集市附近有个大湖,你可认得?”见小白点头,闻折柳娓娓道来,“你绕湖一周,在做了十字标记的石头下挖,寻到个匣子,把信投入匣子即可。”
“好嘞,奴才明日就送出去!”
他脸上流露着实在藏不住的雀跃,连心口发闷的闻折柳,都被他带动着弯了下嘴角。
“你且先出去,我今夜将信写好,明日你拿便是。”
小白一蹦一跳出去,闻折柳素白双手开始研墨,他此前在郡主府磨过一回,但群主府用的墨品质上乘,不肖他用什么力气手法,便可磨出大片墨汁,这长乐宫的墨就不同了。
他费尽千辛万苦把墨磨出来,写好信,手腕已然酸软。
凝视开口的信件片刻,闻折柳纠结好一会儿小白会不会偷看信件内容,到底还是不愿赌能要人性命的药丸可会在这般小事中起效,拿出特制封油,仔细将缝贴上。
“喵——”
一阵猫叫毫无预兆在耳边炸起,闻折柳吓得一哆嗦,手里的信悠悠飘到雪白地毯上。
他愣愣回头,看向声音的来源,正与一只体态丰腴的白猫对上眼神。
此猫见了他也不惊,只是施施然将尾巴挪到后爪前,调了下姿势,当着他的面在角落蹲下,用力眨着眼睛,耳朵跟着一晃一晃,胡须自然下坠,眼神格外纯良。
“……小猫?”
见它只是在不远处蹲下,没有靠近,也没有胁迫之意,闻折柳试探性喊了声。
“喵~”猫懒懒回了声,舔起爪子来,一副显而明见的悠然自在,身上的肉跟着动作一齐动,不像是为了冬天养膘,倒像是主人过于宠爱,给它喂太多口粮,让它看上去憨态可掬,又胆子大不怕人。
“过来。”闻折柳向来喜欢小动物,虽不知这猫是从哪个宫跑出来的,但看了毛绒之物,就忍不住想伸手摸一下。
白猫比他预料中还听话,不仅主动凑过来,还围着他转圈,尾巴翘得很高。
闻折柳没有直接上整只手,而是用指尖先碰了碰它两耳之间的肉,被它比明显比自己手高出不少的温度,吓了一大跳。
白猫似乎不满他一触即分的抚摸,主动用温暖的头拱他的手,眼睛缓慢眨着,好似也明白他情绪低落,用它自己的方式在安慰他。
亲人又被养得这般好,必定是有主。
连个畜生都有主。
而他,只会被人抛弃。
“咳,咳咳!”
腥甜猝不及防上涌,闻折柳下意识用手捂住嘴,还是吐了毯子一片猩红。
分明已经吐出了一口血,闻折柳残败的身躯还是不肯放过他,胃里一直绞痛不说,肺里还发闷,心脏也像被针刺一样,细细密密地痛。
那白猫通人性似的,爪子啪嗒啪嗒挪到他身边。
它歪了歪头,用厚实的额头肉拱闻折柳比雪还凉三分,甚至被冻得有些麻的手。
闻折柳心一阵酸。
果真被爱浇灌大的花朵,才会绽放出让人艳羡的光芒。
一只猫被养得好,不仅性情温顺亲人,还能分出多余的气力,来关心个完全不相熟的人。
而他这只被弃养的猫,等不来早已认定的主人怜爱,只会在阴暗的角落里,五味杂陈地嫉妒别人的幸福。
“咳,咳咳!”
喉咙又是一阵接一阵的发痒,闻折柳手压在心口,咳得根本喘不过气,喉咙里像是一直有粗粝沙子在绞,磨得他敏感的咽喉犯恶心。
“小白!”胃里空空如也,他干哕半天,也只是吐出些淅淅沥沥的酸水,在痰盂里泛着烛火的幽光。
小白其实一直在门口,听闻折柳咳得时轻时重,长长一口气吸到一半,又生生卡住,像是要背过气去,他心里直着急,想进里屋又不敢在没有得到命令之前闯进去。
终于听到闻折柳叫他,他端起手边的药碗,撒丫子就跑。
“公子,这是治咳疾的药,奴才方才已经煎好了,只是拖了一阵,天又冷,现在不烫了,奴才再去给您热一热。”
“咳,不必。”
闻折柳招了招手,示意小白将药碗拿过来。
这种中药材熬成的汁最为苦,受热气一泼,更是难以入口,再者他体质弱,喝了药总难以克化,每每都是在五脏六腑轮一圈,再混着酸液呕出来。
他本来就不喜欢吃苦的东西,一来二去,对喝药更是抵触。
只是以前他生病,还有母父和大哥哄着他喝药,前段时日在郡主府住着,何霁月也会耐着性子哄他,
这会儿……
他实在放不下面子,让一脸担忧的小白来哄他。
闻折柳一手端碗,一手捏着鼻翼,心一横,眼一闭,把一大碗苦药迅速灌下去。
喉咙敏锐感觉到不对,连连抽动,想要清除异己,闻折柳秀眉紧蹙,克制着想要反上来的欲望,勉强将大半碗药咽下去。
“还有一些呢,”碗瓷白,留下的黑药汁甚是明显,小白还单纯地以为是闻折柳眼睛看不见,不知道没喝完药,小心翼翼提醒他,“您不再进了么?”
“不,呃!”
发凉的药汁不断在喉咙上上下下,似乎在找个合适的机会破土而出,闻折柳拿起帕子,轻轻压在嘴边,本意是想压制呕意,结果却适得其反。
第一口药汁被呛出来,恰好落在小白递过来的痰盂上。
闻折柳还没来得及放松片刻,在不断翻涌的恶心感中找到一个平衡点,剩下的苦药已然紧随其后,它们没有像一开始那些个污秽喷得那么远,而是顺着嘴角往下,染脏了一大片衣襟。
“喵呜——”
小白正要劝闻折柳换身干净衣裳,一声猫叫毫无预兆响起,他偏头,与伸爪子扒拉闻折柳的白猫对上眼神。
“诶,雪玉你怎么在这儿?我刚才在外面叫了你半天,也不见你应,你这臭猫!”
小白一脸呵斥好几句,把心中的气撒完,才意识到闻折柳在他身边,见闻折柳被他吵得眯起眼睛,小白连忙挠着头给他道歉。
谁知,闻折柳没有像他预料中的那样,因为这件事跟他发火,而是掌根支着下颌,饶有兴致地发问。
“你认得这只猫?”
“是的,”小白黝黑的脸上显出一丝红,似乎是在不好意思,“这猫原本在宫里流浪,陈公公嫌它日夜喵喵叫吵,要派人把它掐死。
“可奴才觉得它到底是一条生命,就这么看它死去于心不忍,又悄悄把它捡了回来,在身边养着。”
小白一边说,一边觑着闻折柳的脸色,他跪下来,小心翼翼请求:“公子,您若不喜欢猫,奴才明日出宫,便将它带走,再不扰您清静,还请您今夜高抬贵手,莫同一只不懂规矩的猫计较。”
跟猫计较,那确实不至于。
如此可爱的一只猫,他喜欢还来不及。
“我不杀它,”闻折柳见小白还是一脸惶恐,索性当着他的面摸了摸猫的头,表示自己没有恶意,“你方才叫它什么?”
“奴才唤它雪玉,”小白挠挠头,又呵呵笑起来,“奴才是在个雪天捡到它的,它又浑身雪白,跟一块玉似的,奴才就喊他雪玉了。
“奴才没上过几年学,只识得几个大字,公子您饱读经书,这名字怕是污了您的耳,公子莫怪。”
“不识得几个字”?
猛烈咳嗽之余,闻折柳瞳孔一缩。
这对他而言,可是件值得庆幸的好事。
他让小白送信,最大的顾虑就是怕小白偷看到信里面的内容,虽说小白身上被他下了药,不至于将这些信息传出去,但此事涉及西越,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份风险。
“咳咳,不算难听。”
闻折柳才吐过几轮,胃里空落落,又火急火燎的疼,喉咙也是发苦发酸,他本该觉得烦躁,不愿说话,也不想理人,但看着伸爪子扒拉他的雪玉,他心都化了。
闻折柳给雪玉从头到尾摸过几轮,听它眯着眼睛直打呼噜,他嘴角不自主上扬:“它被你养得很好。”
小白闻言,更不好意思了,如同不善言辞的母父,在面对客人的夸赞,只知道红着脸唤活泼好动的孩子来招待客人。
“公子可是觉得身上发冷?雪玉名字里虽带着个雪,但抱在手里,还是挺暖和的,汤婆子热起来总需要些时间,您若是不嫌弃,可以抱着它暖暖手。”
指尖接触到温暖好动的活物,闻折柳垂眼,望见床榻搁着的那件冰冷狐裘,鼻尖又是一酸。
这狐裘的主人,也曾赐他炙火样的温暖,又给他寒冰般的绝望。
她将他亲手抱到山顶,给他领略过最摄人心魄的大好风光,又在他张开双臂,放松心态吹风之时,一脚把他踹到谷底,连个眼神都不曾给他留。
只有个模糊不清,掩盖在黑夜里的背影。
“咳咳,咳咳咳!”才安稳没多久的咳嗽死灰复燃,何霁月胸腔一阵一阵发颤,震得怀里的雪玉不舒服,难耐往外扒拉几下。
“公子,公子?”
待闻折柳缓过来,又听见小白在一阵阵叫他。
“何事?”他勉力止住咳嗽。
小白端起还剩小半的药碗,想用这残留的药汁来询问闻折柳要不要再重新熬一碗药来,想起闻折柳看不见,又给他解释一遍:“这药,可需再热一份么?”
“不必。”
闻折柳到底病了十几年,也算是久病成良医,他很清楚他现在这个状态,喝药肯定是喝不下去的。
吴恙留下来的药不多,最好都得用在刀刃上,等他能喝下药,再说煎药一事罢。
他一手环着温暖的猫儿,一手攥紧掌心中的帕子,掩在唇边咳了两咳,下颌一挑,示意小白拿起放在桌案边的信。
“这便是明天我要拜托你传的信,该送到哪儿去,你可还记得?”
小白拿起桌上的信,行云流水塞入怀中,连连点头:“记得记得,放到京郊湖畔的密匣里,要做得隐蔽些,莫让旁人知晓。”
“记得便好。”
闻折柳每回犯过病,身上都会发冷,现在手上抱着雪玉,才感觉好一点,念着小白明日出宫,得晚上才回来,他原本想与小白再说几句。
无奈眼前一阵阵发黑,只是睁一会儿眼,或者张嘴说几个字,都加重了这挥之不去的眩晕感,空空如也的胃也烧着疼。
“退下罢。”
头晕目眩,甚至又隐隐有了难受之势,闻折柳暂且放弃联络感情的良机,抱着雪玉缓慢躺倒,听着它发出的沉闷的呼噜声,逐渐坠入虚无缥缈的梦乡。
小白拿上书信,嘿嘿笑着出门,可“吱呀”一下把门合紧,他才觉得不对劲。
公子看不见,那照理说,公子拿着纸,也不知道该往哪儿下笔,下了笔,也不知道自己写的是什么。
公子什么都不知道,那他,是如何写得这封信呢?
次日,冬日明显比夏日晚许多的日头,从窗户照入屋内,闻折柳双臂维持着昨晚抱雪玉入睡的姿势,隐约发冷的手往里一探,却摸了个空。
他猛地掀开眼皮,视线往屋内扫了一圈,还是没看到雪玉在哪儿。
莫非是跑出去玩儿了?雪玉受陈三喜厌弃,与他碰面,必定活不了,同外人撞见,只怕也有走漏风声的嫌疑。
还是让他待在院子为好。
“雪玉。”
躺得久,加上昨天呕得厉害,闻折柳不免口干舌燥,乍一开口,声音哑得不像样,他咽了口唾沫,再度开腔,也没有比原来好多少。
闻折柳扯着发疼的嗓子叫了几遍,一点回应都没有。
他心里一下发紧,撑着床板就从榻上下来,脚还没碰到靴子,眼前已一黑,天旋地转,他只听“咚”一声响,接着膝盖一阵疼。
闻折柳以半跪的姿势待在毯上,想掀开裤腿看下伤得如何,却晕得一睁眼就吐。
他坐在地毯上,呼吸深浅不一,缓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看清东西。
怎么也喊不回雪玉,还差点把自己搭上,闻折柳心口发疼,抱着不远处的桌角,缓慢将自己蜷缩起来。
不会有哪个人或者哪个物,在原地乖乖等他。
他对何霁月抛弃他这件事心存芥蒂,甚至因此自怨自艾,可他在这儿哭得再歇斯底里,她也听不见。
无人倾听,他还哭个什么劲儿?
比无痛呻吟,还矫情。
冬日太阳懒洋洋透过窗缝照入屋内,闻折柳瘫在羊毛毯上,双目放空,指尖压着衣领,抵挡从窗户钻进来的冷风。
只可惜衣裳单薄,北风呼啸,他这拽衣服的行
径,宛若用纸糊的盾牌抵抗烈火,起不了什么效果。
寒风吹得身上忽冷忽热,闻折柳头脑却清明了些,他环顾一周,发现个残忍事实。
不把窗户最后一条缝关上,风就会一直从那个地方灌进来,带走室内原本就不多的热量,而偌大个长乐宫,现今只有他和小白在住,小白今日不在,就只能他来关。
不关上窗,他会被风吹得越来越难受,可要关窗,他就得先从地上站起来。
想明白只能靠自己,闻折柳闭目养神,好不容易攒了些气力,撑着地板想站起来,却又一下滑倒。
“砰”一声,磕着了额头。
膝盖疼,头昏,手脚无力,他身子发软,险些就这样晕倒在地。
半晕半醒间,一声猫叫传入耳朵。
是雪玉回来了,它方才去哪儿了?干什么去了?
闻折柳将眼睛眯开条缝,循声望去,正与尾巴高高翘起,从窗缝轻盈跳入屋内的雪玉对上眼神。
原来是它为跳出去,自己推的窗,怪道昨夜窗还关得好好的,今早就开了条缝。
“雪玉,你……”逆着光线,闻折柳看不真切,只隐约瞧见它嘴里好像叼了只能动的东西,心里霎时一紧,“你嘴里叼着什么?”
雪玉不会说话,但它嘴里那只黑耗子会“吱吱”,四肢乱动,声音凄厉。
闻折柳从小锦衣玉食长大,十指不沾阳春水,只有去京郊踏青之时,才与三两只穿街而过的耗子打过照面。
乍一如此近距离看肥耗子,他心里一悬,想到猫吃耗子,又细声细气和他沟通。
“这是……你的早点?”
闻折柳声音一软,雪玉兴奋劲儿就起来了,它松了口,爪子一把扒上准备逃跑的耗子,直直将活蹦乱跳的它推到闻折柳跟前。
同油光水滑的耗子干瞪眼,闻折柳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本来就晕的头更疼了。
“我不吃耗子。”
闻折柳原本想尊重下雪玉的社交习惯,也伸手把耗子推回去,但看到肥耗子圆溜溜的眼,到底没敢下手,只是手在空中虚摆了下:“你自个儿吃罢。”
谈到“吃”这个字眼,他肚里倒真泛起些许饥饿的灼烧感。
自从七日前,景明帝把他禁足在长乐宫,断水断食,御膳房就没送过膳食来,全凭小白去各个弟兄手下搜罗,才找到几个能吃的窝窝。
今日小白不在,他能吃什么?
雪玉似乎没明白他的意思,嘴里喵喵叫,爪子把耗子推得更近了点。
……总不能真吃耗子罢?
可要吃其它东西,只能靠他自己站起来找,靠雪玉自己把殿里藏着吃食扒拉出来,显然不现实。
“雪玉,搭把手。”
清楚雪玉到底是只猫,重量比人轻得多,无法作为他支撑的着力点,闻折柳没撑着它起来,只是摸摸它脑袋,手上找回些温度,才扶着桌脚缓慢站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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