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缓过五回,闻折柳终于能将屋内景致看了个大概。
小白说这长乐宫是前皇夫所居之地,他一开始还觉得奇怪,这般荒凉之地,怎配?
如今一看,还真挺奢华,只是略旧。
身旁没人看着,闻折柳再不装模做样,自己捏了几下睡得略发软的腿,撑着床榻站起来,在屋里缓慢逛了圈,最后停在窗柩前,托腮望月。
晨间一直下着的雪停了,恰逢月圆。
冷白圆盘高悬空中,恍惚间,叫闻折柳忆起何霁月给他买的那串裹满糖浆,晶莹剔透的圆状糖葫芦。
他嗜甜,自幼锦衣玉食长大,光是不起眼的酥糖,再他眼中,都能分出几十种来。
那串糖葫芦,工艺简,可当真是甜极。
虽惹得他半夜牙疾发作,还吵得何霁月也没睡安稳,但那夜的何霁月,真的好温柔,比夜里油灯还让人心软……只可惜,再不会有了。
胸中憋闷,闻折柳长叹一声。
恨明月高悬,独不照他。
“唔!”
空中冷月依旧,闻折柳却再抬不起头,只素手死死揪着腹部上的衣料,缓慢折下向来挺直的腰杆。
无欢不在,小腹,又疼了。
苦楚犹如争夺土壤养分的虫,在不甚安稳的腹部啮咬,闻折柳指尖压在腹部,有一下没一下地揉搓。
静静过了几息,疼痛没缓过去,反倒脊背冒了层冷汗。
“呜……”
腹痛宛若无穷无尽的波涛,此起彼伏,闻折柳前一刻才得以喘息,下一刻又轻哼出声。
眼前景象清明片刻,没一会儿便被额间落下的汗打湿。
闻折柳后背抵墙,蹲下。
两股压着腹部,才好受些。
只是这般一压,小腹疼痛稍缓,平稳半日的胃脘却闹起来。
入口甜蜜的美食翻涌,混着辛辣胃液,在喉头来回搅动,闻折柳强忍片刻,仍是将吐回痰盂。
他吃不下东西是常态,倒也没什么。
但他现在不是一个人。
他腹中的胎儿,需要养分。
痰盂中的秽物无时无刻不散着难闻气息,闻折柳原欲动手清理,无意同不成形的秽物对视片刻,没忍住又作呕。
“咳,咳咳!”
他试图通过咳嗽缓解恶心,好
不容易吐出些掺了红的酸液,才舒服些。
“小白。”
勉力缓过这阵难受,闻折柳已然连起身的力气都没了,全靠进屋的小白搀扶,才勉强坐回榻上,靠着柔软枕头喘息。
他扯过锦被,细细遮在尚且平坦的小腹上,就着小白的手漱过口,忽听小白低语。
“公子,有人说要见您。”
见他?哪个人?还能跑到深宫来见,甚至不惜跑到深宫来见,怪极。
闻折柳蹙眉:“谁?”
东南,群山。
“啪嚓——”
刺眼白光在天际闪过,一声响雷紧随其后,暴雨倾泻而下,何霁月转头,望向原地等候的赤甲军精锐,缓慢眯起眼。
她与陈瑾主仆多年,对陈瑾知根知底,晓得陈瑾父母双亡,自幼养在她母亲何玉瑶膝下,清楚她忠心耿耿,且完全没有反叛的动机。
如此一来,叛徒只能在这群赤甲军精锐中。
可这些精锐,皆是她亲手从偌大赤甲军中,一个个挑出来的,样貌与身世,她早在成立这对精锐前,便查过三遍。
是谁背叛了她?
“后撤。”何霁月扭头看向陈瑾,用眼神示意她此事有蹊跷,先退回营地再做打算。
不同上山时只身位于队伍最前端,何霁月此番下山,刻意让陈瑾领兵,自己退到精锐末尾,冷着双眼在最后观察所有人。
雨幕连绵,视野受阻,她起先为观察全局,隔了段距离,后面不得不凑近。
“赤十三!”
只一晃眼的功夫,右侧编号十三的人便偏离行进路线半寸,何霁月原以为雨天路滑,又在泥泞山道上,那人座下的马不受控制,却见那人愈偏愈远,还不时往她这儿看,似在观察她有没有看过来。
何霁月打马上前。
“下山的路在这边,你要往哪儿走?”
又是一声惊雷乍起,那人身影一顿,手臂忽地高抬,何霁月眼疾手快抛出匕首,一下刺中她挥起来的马鞭。
“抓住她!”
何霁月一声高喝,招呼其余赤甲军精锐一拥而上,将此人围了起来。
变故来得突然,位于队首的陈瑾一脸懵:“郡主,发生了什么事?您为何忽地要抓赤十三?”
何霁月不语,只一下掀开“赤十三”面上盖着,遮雨用的斗笠。
看清此人样貌,众人皆倒吸凉气。
这凶神恶煞的,哪儿是赤十三?雨天众人皆带斗笠,将面蒙了起来,她们平日里是洞察秋毫的精锐,竟被骗了一路。
何霁月一脚将她踢到泥泞地里。
“说,你是谁的人?”
这人方才逃窜时猖狂,这会儿死到临头,反而大胆了起来:“我是谁的人,大司马心里,不是已经有答案了么?何必明知故问?”
不是单芝的人,便是故意冒充单芝手下的人,口挺严,得再探。
心中迅速下了定论,何霁月蹙起眉。
“原来那个赤十三,此刻在何处?”
“我不知道。”
那人耸了下肩:“听闻大司马心狠手辣,连娇弱男子也不放过,我这个做叛徒的,既已败落,更是连小命都留不住,反正说出来,大司马也不会放了我,不若不说。”
不是死士,但仗着没什么把柄落在她何霁月的手上,很猖狂。
“你全家死绝了,只剩你一个么?”
捕捉到那人眼底的一瞬迟疑,何霁月挑眉:“看来不止。”
“你找不到她们的!”那人猛地大喊。
“单芝关着你的母父,让你给她卖命罢?”何霁月不顾那人凄厉到疯狂的目光,一脚踩上她臂膀,“除此之外,他还给你什么好处?我给双倍。”
“我、不、信、你。”那人倒是犟。
只可惜下一秒何霁月抽出长刀,一下扎入她脚踝:“想不想信,由不得你,不说,我另一只脚也给你废了。”
那人发出惨绝人寰的尖叫,但除此之外,一个字也不说。
真是倔。
像闻折柳。
何霁月阖眼,将脑中倏然冒出的清冷人影抹去。
她猛地抽刀,带出一片鲜红。
“陈瑾,你将人带回去。”
“是,”陈瑾指挥赤甲军精锐将那人绑起来,回到何霁月身边,“那您呢?”
何霁月翻身上马:“我去找她。”
陈瑾一怔:“找谁?”
“赤十三。”
何霁月语尽,驾马便走。
“雨天路滑,恰逢夜晚,又在山上,危险重重,您万金之躯,不可涉险,要不,属下来……”陈瑾还在跟何霁月掰扯其中利害,一晃眼,何霁月的身影已消失在前边,“郡主,等等属下!”
京城,后宫。
闻折柳听有人要见他,疑惑乍起,下意识抬头望向小白,中途察觉到他还“瞎”着,又只将目光定到小白胸膛。
“谁要见我?”
“是个黑纱蒙面的女子,看不清脸,但陛下亲自将她迎进宫,看上去尊敬得很。”
能让景明帝礼让三分,莫非是……
“让她进来。”
来人举止洒脱,步履轻快,似天上神仙腾云驾雾,闻折柳静静坐在榻上看着,隐约觉得熟悉。
“请问您是?”他轻声问。
“东方岚。”
来人伸手,褪去头上罩着的兜帽,露出双饱经风霜的眼,与嘴角那抹玩世不恭的笑。
闻折柳一怔。
这脸,他没见过,但这姓名,他认得。
东方岚,乃何霁月,和他大哥闻柳青的恩师,武功独傲天下的宗师。
可她醉心武学,不问红尘事,怎地会来景明帝的后宫?
心中疑惑丛生,闻折柳面上不显,只摸索着床榻,缓慢拜倒。
“小生闻折柳,拜见东方大师。”
“起来。”东方岚象征性抬了下手,没碰到他,“你身子不好,别跪了,万一跪坏了,我徒弟得说我。”
闻折柳顺势坐回去,疑惑问道。
“不知长辈前来,所为何事?”
“为了救你,”东方岚伸手在空中比划,“我那千年不开一次口的徒弟,居然为你,低声下气写了封如此长的信,我不来怎么行?”
无欢竟然为了他,做到这个地步。
果真当时抛弃他,只是形势所迫。
她,还惦着他。
闻折柳鼻头一酸,摸索着要从床踏下来,再次拜倒。
“谢……”
“先不急着谢。”东方岚指尖一点,充沛内力便随风而动,将闻折柳推回原来的位置。
“将你救出来,于我而言,不难,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的道理,我也懂得,但我久不问红尘事,也不想在这种事上,花太多心思。”
她话说到这儿,戛然而止。
闻折柳下意识抬头,想看看她为何话说到一半止住,却对上她凌厉双眼。
“你看得见,对吧?”
装了多日瞎子,猛地被人戳穿,闻折柳心脏一紧,张口要反驳,又见东方岚轻轻一笑:“对外人撒谎,可以,至于对我,你可以试试。”
闻折柳抿唇。
她是无欢的师太,受无欢所托,入宫来看他,顶多觉得他无能招人嫌,肯耐着性子来,应当,不会害他罢?
他纠结片刻,如实相告:“晚辈并非刻意欺瞒,只是瞎过,现在又能看清了。”
“能看清了就好,省得我跑江湖给你求医问药。”
东方岚耸耸肩,接上方才她自个儿的话头:“不过,我只能确保你活着,而非将你从宫里捞出来,在宫里能过得怎么样,主要还是靠你自己。”
“晚辈明白,”闻折柳垂首,“长辈肯来,晚辈已感激不尽。”
“你倒是嘴甜,和我之前听的‘娇气包’与‘病秧子’大不相同。”东方岚笑了下,“不过你既没事,我便走了。”
这便走了?没有与何霁月相关的讯息么?
“长辈留步。”行动快于意识,闻折柳不过在脑中念了几遍“无欢”,嘴上已然出声挽留。
“什么事?”东方岚站定。
闻折柳是大
家闺男,行为举止,落落大方,但这会儿他心中焦急,不留心带出了戒断许久的小动作,手无意识抠着袖边:“郡主给您的那封信,您可还留着?”
“留着啊,怎么了?”
闻折柳阖眼片刻,再度睁眼,眼尾潋滟水光乍起:“可否……交与小辈?”
“成,我留着也没什么用,无非留个茶前饭后的谈资,待她归来后,笑她英雌难过美男关,”东方岚从怀中掏出封信,“喏,我正好带着。”
信薄如蝉翼,闻折柳伸出双手,却觉得它千斤重,光是捏着,都胸闷气短。
这是无欢的亲笔书信。
无欢的。
他本欲拆开信笺,逐字逐句将信精读一遍,却败在了第一步。
双手一个劲儿发抖,闻折柳用手腕紧紧将信抵在胸前,用力到手背青筋暴起,才不至于让它滑落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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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比昨天快了半小时(小心翼翼自夸一下,明天尽量保持[害羞][捂脸偷看][星星眼])
无欢在信中,会如何称呼他?
界限明确的“友人”、暧昧不清的“情人”、有名有份的“夫郎”,亦或卑微到极致的“罪奴”?
眼前忽地发黑,闻折柳不由阖了下眼。
分明要知晓答案,只需伸手轻轻一拆,已然被拆开过,封口不严的信笺,他却怎么也下不了手。
“不打开来看看?”东方岚在门口笑道。
闻折柳勉力睁开眼。
是了,无欢到底怎么写的,他要打开看了才知道。
他得打开这封信。
但……他又不敢打开。
何霁月说话向来直接,书信也一样,万一她哪句话伤着他,他悲从中来,涕泗横流,在东方岚跟前,可得丢何霁月的人。
还是等东方岚走了,屋内徒留他一人,他可以尽情释放情绪之时,再看罢。
“看信的话,就没法招待您了,晚辈恐失礼数,等下再……”
闻折柳话说到一半,心脏忽地绞痛,腿跟着一软。
多亏东方岚眼疾手快空中一弹指,他才不至于跌倒。
可惜如此剧烈的体位变化,闻折柳完全适应不了,哪怕他没在头上磕个大包,眼前仍是一黑。
千算万算,到底还是给无欢丢脸了。
闻折柳缓慢跪倒,双手未撑地,只是珍而重之地紧抱那封信,清冷声线不住发颤。
“抱歉,小辈失礼了。”
“你我之间,倒也不必这么客气,快快起来。”东方岚原欲用内力让闻折柳起来,又唯恐闻折柳心细,认为她这样怠慢了他,伸手扶闻折柳,无意触到他冷手,吓了一跳,“哟,你手怎地这么凉!”
屋内点着火盆,融融暖意自榻下传来,东方岚内力充沛,浑身冒汗,正要出去凉快凉快,这下可好,火被闻折柳浇灭了。
“……抱歉前辈。”
东方岚手热得发烫,闻折柳正冷着,要找个暖源,他心中知晓东方岚是好意,却仍是没控制住嫌弃外人的本能,猛地将她的手甩开。
东方岚愣了下才松手:“对不住,是我为老不尊了。”
闻折柳推开她后,才察觉自己失礼。
他鼻尖一酸,深深叩首:“是折柳无礼,冻着了您。”
东方岚对他如此关心,他却如此待她,像只不知感恩的白眼狼。
或许就是自幼锦衣玉食,被家里人骄纵惯了,他总在无欢面前闹脾气,耍小性子,才会被无欢无情抛弃罢。
……之后不会了。
闻折柳缓慢抬头,温热泪珠从他眼尾滑落,顺着脸颊蜿蜒往下,划出道令人怜惜的弧线。
饶是不近男色的东方岚,心也一紧。
不怪何霁月沉沦,她看,她也迷糊。
“这后宫,终究不好待,景明帝怎么对你,我只能偶尔插手,难以左右,但你死了,我也不好交代,再给你样东西罢。”
东方岚从袖间摸出一小瓶药:“这玩意儿能保命,你省着点用,我也就几颗。”
早听闻东方岚问鼎武学之巅,却酷爱求仙问道,对玄学幻术也造诣颇深,闻折柳珍而重之接过瓷瓶,小心藏于怀中。
“多谢前辈。”
他眼中泪光闪烁,宛若清晨荷叶尖角残留的露珠,晶莹剔透。
“顾好你自己,就是谢我的最好方式了,”东方岚挑眉,似乎要说什么,却欲言又止,转身离开,“有人念着你,多保重。”
闻折柳略感不解。
念着他的人,不是何霁月么?
方才东方岚还一口一个“徒儿”地喊,这会儿怎地用了“有人”这种代称?
“公子,那人是谁?同您说了什么?她可有欺负您?”目送东方岚远去,热衷八卦的小白凑过来,殷勤拎起搁在一旁的狐裘,仔细披到闻折柳肩上,宛若摇尾巴恭迎主人归家的大黄狗。
“没什么,你先出去。”
方才那番同东方岚的谈话实在私密,闻折柳对小白暂时还做不到全然信任,只摇一摇头,什么也没说。
“公子,奴才才进来,您就赶奴才走。”
不理会他撅嘴撒娇,闻折柳心如止水,只吩咐:“走之前,把灯点上。”
小白一步三回头,望了眼外头漆黑的天,又看一下闻折柳苍白的脸:“才三更天,您久病未愈,极需休息,不再睡会儿么?”
闻折柳缓慢摇首。
他本就觉浅,夜中惊醒,往往再难入眠,再者,无欢亲笔书信在此。
不好好看个三五回,他心难安。
“睡不成了。”
闻折柳面色苍白,脸上又总是那副平淡如水的神情,除开咳狠了,会显出诱人的红,其余时刻,都是老神在在的模样,让人捉摸不透。
小白不敢猜他心思,恭敬将屋内油灯点上,掩上门出去,才发觉不对。
公子又瞧不见,点灯做什么?
东南,深山。
夜雨持续不断,电闪雷鸣,何霁月驾着行云在泥泞地缓慢行进,绕山跑了大半圈,依旧没见着赤十三的踪迹,连日赶路,安营扎寨后枕戈待旦的疲惫袭来。
她稍稍仰头,吐出口白气,正对上不远处树梢挂着的人,瞳孔一缩。
那树上挂着的,不正是赤十三?
何霁月脑海那根称为理智的弦猛地一“嗡”,直颤。
她抬脚下行云,飞一般窜到树边,一刀砍断树枝上挂着的绳子,接住身体已然冰凉潮湿的姐妹。
好冷,许是浸了雨水罢?
何霁月勉力安慰自己,伸手去探她鼻息。
赤十三瞳孔涣散,已然断了气。
许久未燃过的怒火,霎时漫天。
何霁月原本以为,单芝落草为寇,占山为王,顶破天,也只敢策反当地善良百姓,对朝廷所派之人,到底还是有所忌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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