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虽然清楚闻折柳这会儿昏着,估计根本不知道她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也不会记得,但何霁月依然不厌其烦,一声声答应他的每一句呼唤。
她每每要拨开闻折柳乌发,便听他唤,甚至她一息不答应,他还伸出手,四处摸索,碰到她臂膀,声音才小下去。
“我……咳咳咳!”
闻折柳忽地咳起来,整个胸腔都在颤,睫羽直抖,好似欲睁眼,却力有不逮,何霁月心疼得厉害,给他顺气。
“慢慢说,别急,我在听。”
“不……”
闻折柳愣是睁开了眼,只是他目光好一会儿才聚上焦,颤抖着落到何霁月脸颊。
“我,不想,走。”
闻折柳这话没头没尾,他吐出的每一个字,何霁月都会,但照着这个次序连成一句话,却实在让她丈二摸不着头脑。
怎地又说到走不走这事了?他究竟要走哪儿去?又为何要走?
他到底,有什么事在瞒着她?
方才闻折柳咳得厉害,何霁月抱他起来,给他抚背,这会儿他咳嗽渐缓,她扯了个软枕垫在他腰后,俯下身子,手支床沿,垂眼望他。
“说清楚,你这话什么意思?”
“呃,我……”
闻折柳薄唇微启,似是要解释,却只来得及哼出两声意义不明的响,随即瞳孔上行,翻出脆弱的乳白。
他情绪过激,竟是又昏了过去。
他身子脱力,直直往下坠,眼看要磕到头,多亏何霁月眼疾手快,一把扣住他腰。
“陈瑾,快把吴恙喊来!他又昏了!”
陈瑾闻言,迅速动了起来,偏殿屋内炭火未断,何霁月却不觉暖,还出了一后背冷汗。
她抱着愈发凉的闻折柳,一颗心七上八下,怎么也安定不下来。
他强撑着睁开眼,非要同她说这句话,莫非是回光返照,在交待后事?
见证过无数姐妹在战场上惨死,甚至在自己跟前断了气,何霁月过于清楚断魂丧命的几步曲。
身子发冷,便是其一。
可闻折柳体弱,手脚总存不住温,冷些,应也不足为奇罢?
勉力说服自己,何霁月小心翼翼伸手去探闻折柳鼻息。
所幸还有气。
……只是藕断丝连。
宛若摇摇欲坠的烛火,随时会被不知从哪儿来的妖风吹灭。
吴恙很快赶来,她把过脉后,笑容消失,神情严肃。
“郡主,银针扎在这些温补的穴位上,与他而言,刺激过大,因而闻折柳同陈副官所言,猛地醒来,又脱力晕去,这会儿非得退去不可,劳烦您且让一让,容下官将银针退去。”
何霁月心有不舍,又唯恐误了救治良时,咬牙让出床边身位。
数十银针退去,隐约泛着黑,闻折柳白皙肌肤留了不少细孔。
分明戳在他身上,何霁月却觉得自己心口也跟着抽。
她紧握闻折柳冰凉黏腻的手。
“扎针不可,那依你看,该如何?”
“扎针未必不可,”吴恙从药匣子摸出新银针,“正是方才扎针刺中穴位,他才能有片刻清明。
“只是郡主,寻常汤药与温补穴位无法起效,如今之计,唯有刺破人中穴,以求一线生机,至于到底能否生效,只能靠老天造化了。”
何霁月行伍多年,什么险招没见过?
她本人,便是剑走偏锋的最佳范例。
无数次步入僵局,她早已习惯力挽狂澜,将死水搅活,甚至不惜以自己为诱饵。
大不了病榻走一遭,躺个十天半个月,又是一好娘们。
可到了闻折柳身上,她只求稳。
但越怕什么,越来什么,幼时她忧心家人分散,母父当真是直到一方离世都未团聚,此刻她怕闻折柳出事,他还真就吊着最后一口气,不知何时便要过去。
“你扎。”
何霁月缓慢松开闻折柳手,没了肢体接触,眼珠仍一错不错望他。
好似他是多名贵的花草,离了她的眼,便不复存在一般。
不过是两个简单的字,何霁月吐出来却无比费劲,比拉开千斤重的大弓,射中百里开外蹦跳的狼还难上万分。
“是。”吴恙不知她苦闷,只照做。
银针随着吴恙腕动,缓速没入闻折柳人中穴。
入针那刻,他眉心一蹙,何霁月还当扎针立竿见影,却左等右等,不见闻折柳有其它动静。
“要多久才能起效?”她侧头问吴恙。
吴恙正掩嘴打着哈欠,被何霁月一问,登时撑开眼皮:“下官说不好,或许不出半刻,也可能……”
后半句她欲言又止,总是组织好一版语言,又斟酌着咽回去。
她未尽之意,何霁月何尝不知?
无非闻折柳再也醒不过来。
黑夜总会放大人的情绪,窗外圆月高悬,是赏月的好时机,何霁月却三两步走到窗边,“笃”一下合上窗,阻断与圆月相接的目光。
正是这抬手的功夫,她才发现她平日里稳健有力的双手,此刻竟在无意识打着颤。
胸腔随着憋闷,何霁月“吱呀”一声,又将窗开了条缝。
寒气袭来,她大口吸入,又吐出,如此好几回,才堪堪止住发抖的手。
闻折柳不过是她郡主府一介罪奴,肩不能挑手不能扛,干不了脏活累活不说,还得气性大,总让她费心费力去哄。
他濒死,正好为郡主府减少花销,她伤什么心?
可他若身死,世间便再无……可同她平心静气聊会儿天的人了。
何霁月阖上眼,静静容忍自己陷入杂乱无章的思绪,内心数了半刻,一下睁开眼。
纵他吃酒一事,她有不妥之处,若他当真因此丧了性命,她也没法同他当面致歉。
若是命数已定,他闻折柳熬不过今夜,纵是让吴恙一族陪葬,也无济于事
吴恙本就同闻折柳交好,又医术高明,早已竭尽所能,是打败战,但无可厚非的功臣。
作为赏罚分明的上位者,她不该降罪功臣,失了民心,倒不如成全吴恙将养老母幼子之愿。
至于她何霁月欠闻折柳的,只愿来世再还。
“郡主!您快来瞧!”吴恙忽喊。
原是闻折柳呼吸逐渐转缓。
片刻后,他惨白脸颊逐渐爬上些红。
好似年画娃娃点了睛,终于不再是冰冷冷的物体,而带上几分活人气儿。
何霁月下意识要给闻折柳把脉探情况,手伸过去握住闻折柳腕子,才忆起身边有个通医理的吴恙。
“你探。”
她收回手,往闻折柳腕内细细盖了块绢布,示意吴恙动起来。
“是。”吴恙起先还苦着脸,生怕闻折柳是回光返照,让她白欢喜一场,静候半刻,确认他脉象平稳,只是稍有不济,方心中大石落地。
“如何?”
何霁月不是个没耐性的人,领精锐埋伏荒地,她能等上十日九夜。
但此刻,她却一时半刻也等不得。
心好似被蚁虫啮咬,要活活扯出个洞。
“转危为安了,但这回是他命大,他从今往后,再不可碰酒,否则便是大罗金仙来了,也无力回天。”
吴恙刚把手抽开,何霁月便一下掀去盖在闻折柳手腕上的绢布。
亲自探过一回,她微蹙的眉这才舒展开。
“他好了,为何不醒?”
吴恙正给闻折柳退针,话语吞吐。
“这……闻折柳他体弱,又经了一番折腾”
“郡主恕罪,下官也不知,”吴恙心有余悸,“他这会儿虽暂时脱了险,但何时醒,有无症状残留,都不好说……保不齐他人傻了,或记不得人了,也正常。”
他,会傻?还会失忆?
才扬起的嘴角下落,何霁月恢复平日喜怒不辨的神色。
“你且去歇息,昨夜,麻烦你了。”
“郡主,到时辰了。”
吴恙才走,陈瑾便轻声在外头说起话,她叩两下门,欲言又止:“再不前往大营点兵,恐怕要误了时辰。”
“好,我就来。”
何霁月缓慢起身,换上榻旁挂着的甲胄。
她凝望着昏迷不醒的闻折柳,咽了下唾沫,将满天飞的杂乱思绪娴熟吞入肚腹。
京城乃是非之地,比动荡的东南,好不了多少。
留他在京中,她不放心。
只是此番路途遥远,他大病初愈,尚未清醒,便得陪着她赶路,也真是难为他了。
何霁月弯腰,正要伸手抱起闻折柳,忽听他轻哼一声。
睫羽微颤,闻折柳悠悠睁眼。
却只见一片白。
茫如大洋,不着边际。
怪哉,景何在?物何在?
起先只当自己睡迷糊,闻折柳迅速眨几回眼,仍不见效,心中猛地发慌。
恰在此时,温热气息全方位袭来,带着明晃晃的侵略意味。
“归云,你醒了,可有哪儿不……”
“走开!”
眼前一片白,闻折柳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安全与否,精神高度紧张,一下没听出何霁月熬过一宿后,比平日沙哑几分的嗓音。
他弓起背,如同一只哈气吓人的猫。
自以为极具威慑力,在何霁月眼中,不过是耍小脾气。
他认不出她,是还未酒醒么?
可若仅仅是未醒酒,他也不该一脸防备才是。
何霁月举起烛台,缓慢放在自己脸边,一错不错盯着闻折柳。
“闻折柳,你看清楚,我是谁?”
眼前白光更甚,却无论如何也勾勒不出具体轮廓,闻折柳奋力眯眼,仍一知半解,只愣愣重复何霁月的问题。
“你是谁?”
天边堪堪泛起鱼肚白,晨风从窗缝挤入,“呼”一下吹灭屋内照明用的烛火。
何霁月视力超群,只眯眼片刻,便可重新视物。
但闻折柳不同。
方才屋内燃着脂烛,他尚可感知温暖光亮,这会儿没了光,他霎时坠入冰冷永夜。
黑犹如阴暗潮湿的水,蟒蛇绕颈般缠住他口鼻。
“唔,啊……”
闻折柳竭力,试图喘上气,却无论如何,也摆脱不掉这如影随形的窒息感。
黑浪来袭,他整个人被一浪比一浪高的暗吞没,呼救止于喉头,无论如何也无法述诸于口。
比在无间地狱受极刑还磨人。
他明艳动人的瞳孔失了神采,还蒙了层薄如烟的阴翳,配上他微张着,却吐不出一个字的唇,整个人如同一触即碎的琉璃,无声诉说着苦楚。
何霁月再度点上烛火,缓慢伸出手,在闻折柳眼前晃了晃。
他却仍怔着,只知道大口喘息,眼角泛出些许泪光,唇忽而紧闭,好似陷入永远无法醒来的噩梦。
“闻……”
“你走!”
外人跟前,闻折柳总是端着清高,而何霁月面前,他是卸下刺的玫瑰,顶多不痛不痒冷一冷她,很少这样歇斯底里地张牙舞爪。
何霁月忧心瞎了眼的闻折柳,但更挂心迫在眉睫的公务。
东南战事在即,她不顾景明帝猜忌,主动请命领兵南下,是铁了心要亲自平定战事,怎能为个男人耽搁?
她从来不是要美人,不要江山的主儿。
“好,我不动你。”
何霁月转头叫了陈瑾,伸手一扯披风,往外去:“你看着他,我去点兵。”
陈瑾愣了愣,一句“您不亲自带他去么?”,在心里翻来转去,到底还是没敢在何霁月抬步离开前宣诸于口。
也罢,郡主自有打算。
天光渐亮,闻折柳仍缩在床上不动,除开紧紧环着自己的手一直在抖以外,几乎和断了气儿的人没两样。
他眼前那团浓郁的黑,变成了朦胧的白,只是依旧什么也看不见。
没了视觉,其余四感愈发清明,窗外北风呼呼刮过,屋内陈瑾边叹气边给火盆添炭,嘀咕着“你俩可别是又闹掰了”。
闹掰?的确,他亲手推开了何霁月。
照理说寻常人双眼无法视物,只怕连熟人也认不出来,可闻折柳不同。
一来,他自幼体弱,被吴恙警告过多回,有失明的可能,让他早做打算,二来,屋内只有他和何霁月两人,吴恙家有夫郎不会主动碰他,陈瑾无何霁月命令不敢擅动。
再者,何霁月沾有他处心积虑撒上的冷香,如此桩桩件件,他怎可能认不出她?
他心如明镜,晓得何霁月在稳他情绪这块是定海神针,没了她,他连日常起居都坐立难安,遑论这种失明的绝望时刻。
可他实在是怕了。
何霁月摸到他头皮那莲花印记的一刹,他昏沉的头脑瞬间清醒,绵软无力的心脏倏然狂跳,好似城郊夜宿庙中,凌晨被毒蛇从脖颈爬过的冰冷黏腻感惊醒般恐惧。
他醉得实在太沉,忘了在中原和何霁月相处的日子,不过是场美梦。
而梦,总是要醒的。
“闻公子,你还好么?”
孤女寡男共处一室,陈瑾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尴尬得飞上房梁吃灰,只是见闻折柳脸愈发白,捂着嘴开始猛咳,一声比一声凄厉,才没话找话。
“咳,无碍。”
闻折柳无法视物,摸半天也没找着帕子,胸腔痒意来得汹涌,他伸手只好捂住嘴就咳。
熟悉血腥气上涌,掌心温热,他“噗”地吐出一大口血。
闻折柳竭力将沾血的手心往内收,以为能瞒得住陈瑾,却不知血早已溅到幔帐上,星星点点,红了一大片。
“咦,老天奶诶!”陈瑾一下蹦到地上,“我叫吴院使过来!”
“不,不必声张。”
闻折柳嗓音哑得不像样。
他循着陈瑾方才嚷的声儿,摸索着向前,却一不留心,膝膑磕到桌角,直直摔下去,所幸自从听吴恙道闻折柳体寒,何霁月命人往地上铺了层毯。
毯子软绵,细腻,犹如何霁月严肃外表下心存猛虎,细嗅蔷薇的本性。
闻折柳挣扎了好几下,仍在毯子上打滑,听着陈瑾愈发远的“等着,我去找吴恙”,鼻头一酸,眼前白光糊成一片。
他早就回西越的。
他身体不好,又不会武功,上战场也只是拖累,这会
儿又瞎了眼,更雪上加霜。
……他配不上她。
“怎么搞的,好好走着也能摔跤?”吴恙急吼吼的声音由远而近,“闻折柳,你先起来,地上凉……诶,你这眼睛!咋真看不见了?”
“嗯,你不是说早晚会有这一天么?”
吴恙大声嚷嚷,闻折柳却一脸平淡。
“……郡主在哪儿?”
他忍了很久,还是没忍住,欲盖弥彰咳嗽两声,装作不经意地问起何霁月的行踪。
“郡主在大营。”陈瑾答。
果真何霁月要点将出兵了么?
闻折柳伸手,四处摸索,抱着身旁桌腿,勉力从地上爬起来。
“咳咳,劳烦,带我过去。”
东南匪盗横行,无欢这一去,还不知何时可归来,他作为她钦点的夫郎,不送她,莫非还等小青去送?
即使无法亲眼目送她远去,他也总得到现场才好。
京郊大营日头高悬,在寒冷冬日平添几分暖意。
赤甲军将士们手握兵戟,一声声高喊刺破云霄,点将台上何霁月端起酒杯,豪迈一口饮尽,台下众人皆摔杯。
“誓死追随大司马!”
“陛下驾到——”
何霁月鼓舞士气的话刚说完,正要派人去郡主府唤陈瑾来,结果陈瑾没喊成,景明帝倒不请自来。
“参见陛下。”
何霁月身着重甲,不便下跪,抬步从高台下来,只拱手作揖:“不知陛下前来,臣有失远迎,只是,您来,所为何事?”
“朕有事问你,”景明帝问得状若无意,“听闻,你要带闻折柳南下?”
何霁月眉心一跳。
“正是。”
景明帝呵呵笑起来:“霁月,朕并非质疑你的决策,不过,这恐怕不妥罢?此番路途遥远,闻折柳体弱多病,受不得颠簸,不若留在京城,陪朕聊聊天解闷。”
“陛下后宫美人三千,竟还需闻折柳相陪?他恐怕没这个福气。”
何霁月嘴上挂着笑,眼底却冷。
景明帝这摆明了,是要拿闻折柳当人质。
有她阿爹和小弟为质,景明帝仍不知收敛,居然一而再再而三试探她的底线,将得了她一时恩宠的闻折柳也视作筹码。
“并非如此,”景明帝手一下一下在下颌摩挲,捻着并不存在的胡须。
“不过此番战事凶险,朕唯恐你顾不过来,替你照顾他罢了……霁月,你也不忍心他到了江南,水土不服难受罢?待在京中,安安稳稳,多好。”
“陛下所言极是,山长水远,臣若真属意闻折柳,定不会带他涉险。”
何霁月慢条斯理。
“因而臣舍小青,特意将他带上。”
“霁月此言差矣,这话你偏偏别人可以,骗朕,就没意思了。”
景明帝抬手打断,阴恻恻发话。
“不单今日你在替他开脱,昨夜宴席,你也很是护着闻折柳,甚至为了他,不听朕的话,朕啊,算是看着你长大的,没见过你这般寸步不离,关怀一个男人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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