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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都(那殊)


这一眼落在黑莓眼里,更加坐实了它的猜测。它大声控诉:“你们背着我吃草莓了是不是?!诺兰,过分了啊!”
白薇心下一定,将黑莓捧到眼前:“你这小小一只鸟,脾气倒大得很。别人家的鸟都吃虫子,你吃什么草莓呀?”
“你说谁是鸟?!”黑莓的胸腔鼓成了一个绒绒球,“我才不是鸟,我可是堂堂……”
诺兰轻咳了一声:“你快要把它捏坏了。”
“哦。”白薇闻言松了松手。黑莓被这一打岔,瞬间把后头的话咽了下去。
“你说你不是鸟,那你是什么?”白薇凑近黑莓问。
“说了你也不懂。”黑莓挣脱开来,扑扇着翅膀飞到诺兰膝上,“哎呀你这个女人好讨厌。”
白薇也不生气,笑眯眯地看着在诺兰腿上气得跳脚的鹦鹉:“你这只小鸟真可爱。”
黑莓腿一蹬,摔在诺兰腿上,没了声音。
诺兰戳了戳黑莓的肚子,惊异道:“黑莓,你在害羞吗?”
虎皮鹦鹉突然炸开了羽毛:“你们这些人类实在太讨厌了!”
“真难得。”诺兰看向白薇,“它很喜欢你。”
“胡说!我才不喜欢那个臭女人!”
“看,它脸红了。”诺兰毫不留情地拆台。
“诺兰!”黑莓忿忿道,“我再也不给你找‘眼睛’了!”
诺兰当即举手投降:“我的错,你说得都对。”
白薇走过来看了看桌上的小珠子:“这么多‘眼睛’,你们都要看完吗?”
诺兰点了点头:“是的,得尽快看完,这样才好找出答案。你如果觉得无聊,可以干些别的。”
白薇并不知诺兰想要靠这些‘眼睛’找出什么样的答案,她也不关心,遂趿着拖鞋,回到了床上。
她在床上找了个舒适的位置后,抬眸看了看房间另一头的诺兰。他和黑莓正全神贯注地看着水中的幻像,没有留意这边的动静。
白薇定了定神,拿出了那本汉文手札。
手札有些年岁了,纸张又脆又黄。白薇翻开了第一页,上头有一段用正楷写的小字:
“东国有狸,生于夏茵。
狸分三族:白老,泼渊,梅花豹。
白老其族,百年一地藏。
地藏有九命,游走黄泉道。”
白薇抚过纸上的每一个小字,耳畔仿佛响起母亲温和的声音:
“很久很久以前,万物初生,夏茵的土地上有了狸族。他们的外形、饮食起居与人族无异,大部分族人可以在人形与猫形间随意切换。早年各族兴盛,狸族曾与人族夹杂而居,后阖族隐遁于山林。
“狸族往下有四条支系,分别是白老、泼渊、梅花豹和滚地锦。滚地锦灭族后,狸以三族为大。其中有一族名叫白老,白老族人以毛发纯白为贵,每百来年会有一位地藏降生。这白老族里的地藏啊,有九条命……”
那时候白薇年纪尚小,以为这只是东国的山野传说。现在想来,母亲说过的许多话、做过的许多事,其实都另有深意。
从白薇有记忆起,每天大部分时间就是待在阁楼里接受母亲的教导。母亲不让她与多伦的贵族小姐们一起学礼仪,而是自己手把手地教。汉文古语、经史子集、琴棋书画,东国闺秀该有的,母亲一样一样教给了她,甚至经世策论、商贾之道和药石医理也有涉猎。此外便是每日不变的睡前故事:夏茵狸族纪事。
“你是东国人。”母亲时时耳提面命,“你是要回到夏茵去的。”
这样的陪伴在路易出生后也没有改变。
路易一出生就被送到了乳母处,母亲并未前去探看。在接下来的七年里,路易见到母亲的次数屈指可数。白薇曾偷偷跑去看过她的小弟弟。小小的男孩子有一头棕色的卷发和浅蓝色的眼睛,他自己一个人坐在毯子上拍着小皮球。
白薇跪坐在他身边,摸了摸他的小脑袋:“路易,我是姐姐。”
小娃娃抬头看她,裂嘴笑出了一个口水泡泡。
白薇曾问母亲,为何不多陪陪小路易。母亲答:“时间不够了。”那时候白薇不明白为何时间不够,直到十二岁那年母亲去世。
临终前母亲对她说:“对不起,还有很多东西没有教给你。”
白薇流着泪,不知所措。她不明白母亲为何要道歉。
“还记得我给你讲的那些狸族传说吗?”母亲问。
白薇拼命点头:“记得的。”
“不是所有拥有地藏相的婴儿都能成为地藏。”母亲望着窗外开败的梧桐花,“要想转化为地藏,必须迈过死亡这道坎。只有经历过一次非自然死亡,才知道自己是不是地藏。有的人看着像地藏,死了一次却再也没有活过来;有的人是真地藏,无灾无病寿终正寝,终其一生也不知道自己就是那个真地藏。”
母亲温柔地看着白薇:“我希望你永远也不会知道答案。”
十二岁的白薇懵懵懂懂,并没有听明白。那时候的她难过极了,在这陌生的国度里,她最亲的人要离开她了。
最后,母亲摸了摸她的头:“别哭了,其实呀我不是你的母ῳ*Ɩ 亲。你的母亲是一个很好的人,可惜她比我还要短命。”
梧桐花落了地,莲夫人停了呼吸。
她留给白薇两样东西,一本汉文手札,一方楠木小妆奁。她不曾与路易道别,也不曾给他留下任何东西。
“喂,你个小丫头一个人在这儿干什么呢?”黑莓扑棱着翅膀跳到了白薇的被子上。
“咦?”黑莓惊讶地凑近她,“你怎么哭了?”
白薇合上手札:“你看错了。”她扭头看向窗外,迅速擦了擦脸颊,这才转回头来。
黑莓好奇地看着手札封面上的字:“这是哪里的字,怎么奇奇怪怪的看不明白?”
白薇轻轻地笑了:“你这小鸟,竟然还识字。”
黑莓炸毛:“说了我不是鸟!”
白薇转头,见诺兰正悠闲地倚在沙发里,长腿交叠,目光温和。
他撞见她望来的目光,于是无辜地摊了摊手:“我们把这些‘眼睛’都看完了,黑莓现在很无聊。如果你嫌它吵,窗子就在你手边,你可以把它丢出去。”
“诺兰?!”黑莓悲愤极了,“诺兰你没有心!”
白薇忍俊不禁,笑出了声。
会客室里,卢克结束了对路易的问话。
“我可以走了吗?”少年有些拘谨。
卢克点点头:“回去吧,如果你想起什么重要的线索,请告诉我。这是我的地址。”说罢给了路易一张写着警署地址和他私人住址的条子。
路易收起了条子:“好的。”
少年走出会客室后,独自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他打开房门,快步向床走去。他的心脏怦怦直跳,手心隐隐冒出汗来。他一把抓起枕头,往下一看,枕头下的手札不见了。
心脏跳得更快了,有什么东西从胸腔底部涌了上来,滚烫而灼人。
路易滑落在地,捂住脸笑了起来。他咧着嘴,仿佛要将这些日子里的烦闷一倾而光。
笑着笑着,泪水从他的指缝里漏了出来。

Chapter10. 告别
大火烧毁了瓦多佛小姐的棺木和尸身,葬礼是办不下去了。宾客陆续离开,瓦多佛庄园冷清了下来。
卢克和安普也收拾停当,准备离开瓦多佛庄园。离开前,卢克在餐厅里截住了诺兰:“客人都走了,瓦多佛子爵准备亲自给瓦多佛小姐下葬。尸体没了,所以就象征性地办一个简单的仪式,把瓦多佛小姐生前的几样东西葬进墓里。一会儿就要下葬了,你去吗?”
诺兰却转头问白薇:“你想去看看吗?”
白薇想了想,说:“去看看吧。”
圣玛丽恩教堂已被烧空,瓦多佛子爵等人直接去往了墓园。
白薇到的时候,瓦多佛子爵正往空棺里放东西。东西很杂,有她曾经穿过的衣服、用过的首饰,还有一柄雕花匕首。白薇的目光在棺内的东西上停留了片刻,随后移到了半跪在棺前的瓦多佛子爵。他看上去更憔悴了,深深的眼袋和松弛的皮肤使他看起来老了十岁。
贝拉夫人和路易也来了,就站在瓦多佛子爵身后。
封棺落土,这次下葬很快就结束了。瓦多佛子爵看到了卢克和安普,但他显然不打算理会这二人。他只在经过诺兰时停住了脚步。
瓦多佛子爵问:“大人,这个案子您还查吗?”
诺兰不答反问:“您希望我继续查吗?”
瓦多佛沉默了半晌,说:“就这样吧。再查下去也不会有结果,让她安安心心、干干净净地走吧。”
一旁的卢克和安普面面相觑。诺兰问:“您觉得这件事会是谁做的?”
瓦多佛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什么,但最后仍然摇了摇头:“抱歉,我什么也不知道。”他说完这句话,便在贝拉夫人的搀扶下匆匆离去。
卢克急得抓耳挠腮:“他说的什么意思?查了怎么就不能‘安安心心’‘干干净净’了?”
“这有什么难理解的。”白薇淡道,“瓦多佛小姐被送到费舍尔大人府上,这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虽然这层关系看似隐秘,但圈子里已经有不少流言蜚语,你再往下查,那些隐藏的龌龊事自然也要浮出水面。如果我是瓦多佛子爵,我也不愿见你继续查下去。”
卢克没想到白薇说得如此直白。他挠了挠头,说:“可是真相比名誉更重要。逝者已逝,那些声名都是虚的,只有把凶手找出来才能防止下一个受害者出现。”
白薇笑了起来:“你说得对,我支持你。我相信你能把凶手揪出来。”
卢克有些不好意思:“线索虽然还不明朗,但总归有了头绪。经过这两天调查,瓦多佛庄园里的人都可以排除嫌疑。”
“是吗?”白薇好奇,“既然瓦多佛庄园里的人都没有嫌疑,那么谁又可能是凶手呢?”
“目前最大的嫌疑人是费舍尔大人。”卢克说。
一旁的安普已经开始唉声叹气。
卢克并不理会,继续道:“瓦多佛小姐生前能接触到的人不多,几乎没有人与之有较大利益冲突。她的交友圈里目前只剩下费舍尔大人还没有接受调查。费舍尔大人与瓦多佛小姐相处的时间甚至超过了瓦多佛小姐与家人相处的时间,且二人关系微妙,他们之间存在矛盾的可能性不低。
“不仅如此,费舍尔大人与前七位受害者皆有接触,且他与其中三位死者政治立场对立,与另四位存在生意上的纠纷。这样看来,费舍尔大人的嫌疑确实很大。”
“我该去拜访一下费舍尔大人,顺便看一看瓦多佛小姐死亡的那个房间。”卢克殷切地看向诺兰,“诺兰,如果你能和我一同去,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白薇侧眸去看诺兰。多伦城中,没有人敢贸然将嫌疑人的帽子扣在费舍尔大人头上,更没有人敢去搜那位大人的宅子。卢克这样一个无权无势的小探员,必然顶着不小的压力。
诺兰压了压帽子:“你要去的时候,可以提前知会我一声。”
卢克一扬眉:“好的好的。”
白薇抿嘴一笑,诺兰果然不惧烫手山芋。她微偏过头,意外地看见墓园门口站着个瘦削的少年。路易并没有跟着瓦多佛子爵离开,他似乎在等人。
卢克显然也看到了路易:“咦,路易小少爷,你怎么还在这里?”
几人已行至墓园门口,与路易面对面。白薇发现,今日路易状态不错,一扫先前的萎靡,整个人精神了不少。他还特意梳了头,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
路易微欠了欠身:“我想再多看姐姐一眼。”
卢克安慰道:“你的姐姐去往了天堂的乐土,那里祥和安宁,她会过得很好。”
路易将礼帽扣在胸前,摇了摇头:“她不在天堂,但我相信她一定在我所不知道的地方过着她想要的生活。”
卢克耐心地开导:“所以是时候与她告别,继续你自己的生活了。”
“我不会与她告别。”少年望向墓园,“她在的,一直在。”
“谢谢你们还在寻找凶手。”他转身对着卢克和诺兰深深鞠了一躬,“如果你们发现凶手是个位高权重、不可撼动的人,也请你们能够为我姐姐讨一个公道。拜托了。”
诺兰看着路易,若有所思:“那么你觉得,凶手可能是谁呢?”
路易嘴唇发白:“凶手是一个恶魔,可怕的恶魔。”
诺兰静静地看了路易半晌,说:“我尽力。”
诺兰说完了话,冲路易略一点头作告别,又转头示意白薇一同乘坐马车。路易忽然开口叫住了白薇:“请问你是东国人吗?”
白薇闻言,略有些惊讶地转回身:“是的。”她不打算隐瞒,她的肤色发色以及体态特征都昭示着自己的东方血脉,说谎反而欲盖弥彰。
她望着路易,想看看他要做些什么。
少年看上去有些紧张,浅蓝色的眸子里似有一丝急切和忐忑。这让白薇想到小时候,她瞒着母亲去看路易,小路易不让她离开,于是偷偷地把她的鞋子藏起来。她问路易,我的鞋子呢?路易故作镇定地摇摇头,不知道呀。
那时候的他就是现在这副神态。
路易的喉结滚了滚。过了一会儿,他从身上掏出了一个薄薄的包裹。他用脖子和肩膀夹着伞柄,单手掀开包裹。
白薇一愣,包裹里躺着一件天青色滚云纹样的旗袍。
卢克一头雾水,下意识扭头看安普。安普的嘴张得能吞下一个鸡蛋。谁也不知道路易少爷到底想要做什么。
“这是我母亲在世时给我姐姐做的旗袍。”路易说,“母亲本要在姐姐十五岁生日那天给她。据说十五岁是女孩子及笄的时候,在东国这会是一场盛事。可是我把这件旗袍偷偷藏起来了。”
路易腼腆地笑了笑:“小时候我很羡慕姐姐。母亲从来记不住我的生日,可是年年给姐姐准备生日礼物。我很委屈也很生气,所以就把这件旗袍藏起来了。没有想到,母亲还没等到姐姐及笄,就离世了。而姐姐十五岁生日那天,我也没有办法把礼物送出去。长大以后我时常后悔,应该对姐姐好一些的。”
白薇心下震颤。
“我可以把这件旗袍送给你吗?”路易小心翼翼地望着白薇的眼,“与其让它躺在冰冷的地底下,不如让它穿在合适的人身上。这样姐姐看到了,也会开心的。”
路易将旗袍递了过来,动作间带着少年人的执拗。白薇脑中嗡嗡作响,她想起了许多往事,那些快活的,悲伤的,统统涌现在眼前。十五岁生日那天,她在做什么呢?她在费舍尔精心为她编织的金丝笼里,不得自由。
白薇下意识接过了旗袍。她知道,她不该接的,可她的手不受控制。
“谢谢。”白薇说,“我会好好保管这份心意。”
少年听到这句话,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他开心地笑了,眉眼弯弯,稚气十足。
白薇有些恍惚,路易的五官有九成继承了瓦多佛子爵,唯有当他笑起来的时候,像足了莲夫人。
“如果可以,请多来瓦多佛庄园看看我呀。”路易悄悄地瞅了瞅她,小声说。
白薇笑了笑,没有回答。
路易抿了抿唇,妥帖地把眼里的失望压了下去:“抱歉啊,耽误了你们的时间。那么再见,一路顺风。”
白薇点了点头,握着诺兰的手,钻进了马车的车厢。
马车里有了女眷,卢克和安普不好意思待在车厢,于是坐去了马车前,卢克自发做起了车夫。马儿甩着蹄,嘚嘚向前跑去,将墓园一点一点甩在身后。
白薇从车厢的缝隙往马车后看去,只见路易还在墓园门口目送着这辆马车。他忽然往前跑了几步,后又停下,定定地站在原地,落寞又惆怅。
雨帘模糊了视野,白薇看不清路易此刻的神态。
这场景似曾相识。
小时候她找到了路易藏起来的鞋子,于是穿好鞋子,提着裙踞往外跑。小小的路易就在后头追,直到追不上了,他便停在原地,拿短短的手臂擦着眼睛。
马车驶出了墓园大道,路易的身影再也看不见了。

“他知道吗?”诺兰问。
“他不可能知道。”白薇摇头,“我没有告诉他。”话虽如此,但她心中却犹豫起来,路易看起来并不像一无所知的样子。
诺兰“唔”了一声,不再多问。他转而看向白薇膝上的旗袍:“这件衣服很别致。”
白薇弯了弯眉眼,将旗袍展开:“母亲曾说,这是东国姑娘穿的服饰。我只听她说起,还没有试过。”
诺兰拄着下巴,好奇地打量着旗袍。这旗袍立领窄腰,裙边往大腿跟处开叉,不难想象女子穿上后该是怎样的玲珑妩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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