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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都(那殊)


从大厅开始,每一个楼层甚至每个楼梯的侧壁都装饰着各种形状的镜子。白薇每走动一步,都能在不同的镜子里看到自己的身影。她还不太熟悉这副新皮囊,因而每次在镜子里看到现在的自己,都要犹豫片刻。
黑莓飞过来,停在白薇眼前的钢琴上:“是不是不习惯看着这么多镜子?”
白薇扯了扯嘴角:“是有些不太习惯。”
“诺兰要变换不同的样子,这些镜子能让他记住现在他是谁,该是什么姿态。”黑莓说,“当然,也能让他尽快适应新面孔。我觉得你可以利用这些镜子,适应一下你的新样子。”
白薇一想,确实有理。她环视了一周,见诺兰正将湿了的大衣和黑伞挂在架子上。他身边跟着那位纸人车夫。
车夫个子瘦高,白白净净,穿着多伦随处可见的黑色礼服,戴着一顶样式普通的黑色圆顶礼帽。这就是个扔在人堆里便找不着的白净青年人,若不是白薇亲眼见车夫是从纸人变来的,她也不会多看他哪怕一眼。
诺兰在与车夫说话。车夫一边听,一边顺从地点头,却从不回话。
“那是车夫。这个宅子里除了我和诺兰以外,就是他了。”黑莓跳到了ῳ*Ɩ 白薇肩头,“车夫不会说话。”
白薇微愕:“他是个哑巴?”
“诺兰造他的时候,没有给他声带。”黑莓撇了撇嘴,“诺兰喜欢安静,最烦有人在旁边叽叽喳喳。”
白薇诧异地看了黑莓一眼:“那你怎么没被赶出去?”
“小丫头,怎么说话呢!”黑莓一翅膀呼在白薇的后脑勺上,“难道我很吵吗?尽瞎说!我明明安静文雅善解人意,诺兰就是看中我这一点才把我留在身边……”
话音还未落,诺兰远远地冲这边道:“黑莓,你安静一点。”
白薇忍俊不禁,继而若无其事地问:“车夫叫什么名字?”
黑莓被拂了面子,低下嗓音悻悻道:“车夫没有名字,我们就叫他车夫。”
“咦?”
黑莓撇了撇嘴:“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因为诺兰起名字的功夫可糟糕了。”
白薇来了兴致:“有多糟糕?”
黑莓压低嗓音:“我的名字就是他取的。”
“挺好呀。”白薇也小声起来。
“本来不叫黑莓的。”黑莓表情忿忿,“是在我的抗议下才改的。”
“原来叫什么?”
“草莓……”
“……”
“还有呢……”黑莓正说在兴头上,冷不丁身后传来诺兰的声音。
“你们在说什么?”诺兰走了过来。他在自己的宅子里,故而不必再伪装成赛斯宾公爵的样子,于是脱了礼服,丢了拐杖,整个人显得放松而挺拔。
黑莓搓搓两片翅膀:“嘿嘿,我在跟小丫头介绍为什么你没给车夫取名。”
诺兰瞥了黑莓一眼,并不关心黑莓跟白薇说了什么。他直接将原委告诉了白薇:“取了名字会很麻烦。未取名前,这些生命是混沌的,取了名字他们就有了自己的想法。我喜欢身边的人和事简单一些,不必有太多心思。”
原来如此。白薇看向呆立在钢琴边的车夫,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诺兰似乎看穿了白薇的情绪。他温和道:“如果有一天,有一个愿意负担他生命的人给他起名,我不会拒绝。”
白薇收回目光。她意识到自己造次了,于是转移话题:“为什么不雇佣一个真正的人来赶车呢?”
诺兰说:“我说过,我喜欢简单。与他们相处,总比与人相处要舒服得多。”
白薇愣了愣,一时无言。
“好了,去看看你的房间吧。”诺兰揉了揉太阳穴,看上去有些疲惫,“黑莓,你带她去。”
吩咐完了,他又想起什么:“我的房子很多年没有来客人了,你是这里的第一位女客。如果有什么不尽人意的地方,请一定告诉我,不必客气。”
“谢谢。”白薇说。
黑莓在前头带路,白薇一边走一边打量着房子的装饰。不难看出这幢房子的主人崇尚简约,楼梯和走道上除了镜子,再无其他装饰物。
“这些镜子也是诺兰的收藏品。”黑莓说。
白薇不禁疑惑,她实在看不出这些普通的镜子能有什么特别的收藏价值。
黑莓嫌弃地白了她一眼:“你看镜框。”
白薇闻言看向镜框。每个镜子的镜框竟都是不一样的,色泽、材质、纹理,无一处重复。
黑莓得意地指着其中一面镜子,说:“这面镜子的镜框是世界上最后一株无边木做的。三百年前,最后一株无边木将死的时候,诺兰把它保存了下来。”
白薇心念一动:“三百年前?”三百年前,诺兰就已经存在?
黑莓等了半天也没等到白薇的惊叹,它有些不满:“对呀,不是谁都能取到无边木呢。”
“黑莓。”,”白薇笑眼盈盈,“你和诺兰,谁的年纪大些?”
“那当然是……”黑莓正要说话,突然意识到刚刚暴露了什么,“哎呀你这个小丫头为什么总是关注这些鸡毛蒜皮的东西?”
白薇瞅着黑莓,语气温柔得不像话:“黑莓,我现在知道为什么诺兰喜欢身边的人简单、安静了。”
黑莓愣了两秒,瞬间变脸:“你什么意思嘛?!”
白薇别过头,奈何翘起的嘴角怎么也压不住。
“女孩子真是最讨厌了!”
黑莓生气了,怎么哄也哄不好。白薇被带到自己的房间后,这鸟儿只留下了干巴巴的几句话就飞走了。
“二楼是住房。注意不要太吵,诺兰也住在这一层。三楼、四楼不要去,切记切记!”
白薇笑着合上了房间的门。这是一间干净的小卧室,风格很诺兰。
房间里没有梳妆台,没有全身镜,也没有花里胡哨的墙纸,只有一张床,两个小柜子,一张小桌子和一把靠背椅。床上的被褥和枕头看上去柔软又舒适,一看就是晒过太阳的。白薇记不清自己有多久没见过太阳了,但在鸟居似乎日日皆是艳阳天呢。
她将随身带着的小箱子放到床头的柜子上。箱子里是一方楠木小妆奁、一本汉文手札和一件莲夫人亲手做的旗袍。
这是她与过去十八年唯一的联系,也是眼下她所拥有的全部。

白薇换上了干净的衬裙,钻进柔软的被窝。
她仰躺着,将左手举至眼前。手背上有两个结了痂的小口子,看上去像某种动物的牙印。这是那夜在瓦多佛庄园的小树林里被咬的。彼时诺兰捂住了她的耳朵,阻断了她的视线,但她依然知道来袭的是一群吸血蝠。
她摩挲着手背上的痂印,困意阵阵袭来。
这半月来她一直没睡过安稳觉,今夜躺在这张陌生的小床上,她竟意外地感到安心。窗外不再有淅淅沥沥的雨声,空气里不再有潮湿的泥土腥咸之气,她不必担心一觉醒来又身在哪个泥泞的街角,也不必担心睁眼便灰飞烟灭。日复一日的飘荡,比死亡带给她的恐惧更甚。
枕头干燥而绵软,窗外吹进来的夜风轻柔又温和。
白薇的眼皮仿佛灌了铅,恍惚间她又回到了十四岁的冬天。
那天,她登上了那辆鎏金三叶藤马车。马车里飘着浓郁的熏香,那香味甜得发腻,像泡了水的罂粟混合着玫瑰干。她局促地坐上了天鹅绒坐垫,这足够容纳六个人的马车独独坐了她一人。
白薇透过车窗往外看去,见贝拉夫人站在马车边,正和一位马车夫模样的人说话。女人红唇似火,身段袅娜,时而掩唇娇笑,时而将眼角的余光往马车上瞟去。那带笑的余光里蕴了几分讥诮,以及白薇看不懂的意味深长。
马车缓缓向前行驶,雨沫从车窗缝飘了进来,蒙上了白薇的眼。视线越来越模糊,她看到贝拉夫人的身影越来越小,瓦多佛庄园越来越远。她依稀认出了莲夫人生前住着的那栋小楼。挨着小楼的窗子是开着的,不知那扇窗子后有没有她的小弟弟。
马车驶离了白薇生活了十四年的庄园,载着她驶进了噩梦。
一路颠簸,白薇于傍晚时分抵达了目的地。
那是一幢十三世纪的哥特式古堡,坐落在荒郊,四面环绕着黑色的铁栏杆。马车从铁门驶入,穿过荒芜的花园,最后停在了城堡的正门前。
白薇下了马车,由侍从领着走进了城堡。
城堡内部比外头还要昏暗,大块大块的窗帘布垂下来,将本就微弱的光阻挡在外。大厅不燃灯,只有楼上的房间从门缝里泄了一丝光,才让这偌大的厅堂不至于漆黑一片。
白薇适应了好一会才能看清城堡内的样子。她眯了眯眼,好似看到通往二楼的阶梯上有一团什么东西。她下意识走近几步,凑了过去。这一看令她浑身汗毛倒竖。
铺着厚绒地毯的阶梯上,躺着一位死去的少女。
少女尚有余温,花朵一般的脸上凝固着放肆的笑容,似乎死前一刻正登极乐。她的脖颈处渗出了大股大股的血。鲜血染红了她的衬裙,浸湿了她身下的地毯。
白薇惊慌失措地四处张望,却见领路的侍从正站在她身后。他面容平静,好似这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白薇心下一凉,隐约明白了贝拉夫人最后那抹笑容的含义。
正在这时,厚厚的地毯上传来了脚步声。有人从二楼拾级而下。
白薇抬头,便见一个青年人背着光向她走来。他个子极高,肩膀宽阔,整个人劲瘦而有力。在这样寒冷的冬夜,他只穿着薄薄的亚麻衬衫,衬衫的前襟敞开,露出了大片胸膛,以及胸膛上尚未干涸的血迹。
白薇的小腿肚子一颤。她咽了咽唾沫,抬眸看向走来的男人。她知道,这个人一定极度危险,但她也知道,现在跑已经来不及了。
那人停在了白薇面前。他似乎很满意她此刻的镇定,于是伸手抚上了她的颈侧,微摩挲了几下。
白薇觉得脖子一疼。她低头看去,原来弄疼了她脖子的是一枚嵌在戒指上的鸽血红宝石。
“你的眼睛真漂亮,像暗夜里的星辰。”
这是费舍尔对白薇说的第一句话。
有风吹动了窗帘,城堡外的照明灯漏了一丝光到了室内,让白薇看清了那人的脸。那漂亮的,苍白的,叫人无法描述出的容貌,以及那双让人看了一次就不会忘记的,血红色的眼。
突然天旋地转,光影交织。城堡,费舍尔,死在静夜里的女孩,甜腻的车厢,统统不见了。
白薇尖叫着从床上弹起。
眼前是一方小小的卧室,深夜静谧,夜风温柔。白薇喘着粗气,双手捂住了汗津津的脸。真是个阴魂不散的家伙,哪怕她有了新的躯体,新的生命,他也不肯放过她。
衬裙已经汗湿,粘在身上黏糊糊的。白薇掀开被子,准备换一条新的衬裙,突然她动作一顿,警觉地望向窗外。
窗外静悄悄的。从半开的窗子可以看到外头的夜色,以及一只巨大的眼睛。
白薇揪紧了被褥,努力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刻意。那只眼睛比整个窗口都要大,半开的窗子只能显露出它的半颗眼珠子。深色的眼珠在夜色的掩护下,不仔细看根本分辨不出。
白薇不动声色地下了地,往柜子处走去。就在她要打开柜子时,她左手一错,迅速拧开门把跑出了房间,并在离开的房间的瞬间反手关上了门。
她背靠着房门平复情绪,未料眼前的景象令她一愣。夜里熄了灯,小楼四面却有光。这些光不来自壁灯,而来自墙壁上镶嵌的夜光石。每隔五步便有一颗夜光石,墙面上的镜子倒映出夜光石,使得夜光石的数量翻了倍,蓝莹莹的光照亮了整栋楼。
白薇往楼下大厅望去,厅内的鸟巢静悄悄的,黑莓应该已睡熟。她想了想,继而顺着二楼的走道往前走。黑莓说过,诺兰也住在这一层。窗外的眼睛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会出现在鸟居?她直觉有必要将此告知诺兰。
然而下一秒她又犹豫了,诺兰值得信任吗?如果那只眼睛就是他的手笔呢?
这个念头一起,她便觉得整个人泄了力。她从未觉得如此疲惫,像跑在一条没有尽头的长路,到不了终点又回不到起点。
怎么办呢?
离开鸟居的念头在她脑海中窜起,可下一秒又被她否决。她走出了这幢房子,又该去哪里?鸟居甚至是独立于多伦的一个未知空间,门外的世界是她所不能想象的。
她坐在了楼道的地板上,茫然又无措。她仰着头,后脑勺抵着护栏,望向小楼的穹顶。
穹顶外,繁星漫天。
满天星辉璀璨却照不到她这一处角落。
怔然中,她左手侧的房门开了,有光从门内洒出,光中站着诺兰。他穿着睡袍,披散着头发,正向她看来。
“怎么坐在地上?”诺兰问。
白薇不答。这会是一个很长的回答,她不知从何说起。
“诺兰,”好半天,她开了口,“我的房间外有一只眼睛。”
诺兰看上去有些惊讶:“眼睛?在这里?”
白薇点头。
“不可能。”诺兰蹙眉,“那些‘眼睛’进不了鸟居。”
白薇抿了抿唇,不说话。
“你先起来。”诺兰向白薇伸出手。谁知她睬也不睬他伸出的手,兀自抱着膝盖,姿态防备。
诺兰叹了一口气,索性将她抱了起来。小小一团,轻的像一只猫儿,看上去乖巧极了。可显然这只小猫不像他以为的那样听话。
白薇瞪圆了乌溜溜的眼,立刻挣着要从他怀里下来。
“别动。”诺兰低声说。
“你说的眼睛,是什么样子的?”
白薇知道挣不过,于是别过头闷声道:“很大一只眼,半个眼珠子有窗口那么大,一眨不眨地盯着我。”
诺兰沉吟半晌,抱着她走到了二楼的尽头。他单手推开走道尽头的窗,曲指敲了敲窗棂。不一会儿,窗外的空气一阵流动,一只半人高的大眼睛出现在了眼前。
白薇惊诧得说不出话来。
“是它吗?”诺兰问。
那大眼睛见了诺兰,似有些瑟缩,眨巴着眼不敢靠近。
诺兰对白薇道:“这不是我们之前在瓦多佛庄园见过的‘眼睛’,它是我们居住的地方,或者我们该叫它‘鸟居’。”
“你不是好奇为什么鸟居能随处浮动吗?”诺兰说,“因为鸟居本身就是一个会浮动的生命,不过它的年纪很大了,这些年浮动的时候不多了。喔对了,它也来自东国,在你们的国家,人们叫它‘蜃’。”
蜃?白薇努力在记忆中搜寻了一番,隐约想起莲夫人曾与她说起过这种古老的生物。夏茵之北,有气名蜃,其形不定,变化多端,喜食梦境,天真烂漫。
“整条街,包括我们所住的房子,都是蜃的一部分。”诺兰继续说,“你刚刚是不是做梦了?这些年,这里安静了些,我和黑莓是不做梦的,鸟居自然觉得寂寞。难得来了客人,还是会做梦的客人,它大概激动了,这才吓到了你。”
白薇看了看窗外硕大的眼睛。此刻再看,这眼睛再无半分吓人,反倒像个气球,呆头呆脑。
诺兰又敲了敲窗棂:“吓了人,还不过来道歉。”
鸟居腼腆地往窗口靠近了几分,眼珠滴溜溜地转着,看向白薇。
诺兰低头看向怀里的女孩:“你有没有什么想看的景和物?鸟居擅长化像,它见过的景,经历的事都能化成影像。它的年岁比你大得多,所见所闻也比你多得多,你想看什么景象,大胆说吧。”
白薇愣了愣,继而脱口而出:“我想看看……夏茵。”
夏茵,那个她出生却从未得见的地方。
话音刚落,窗外的夜色陡然起了变化。墨色的夜幕淡开去,化作了雾霾蓝的水。轻纱一样的长河蜿蜒开,流水淙淙,涟漪朵朵。
有莲花坞自拱桥下驶过,坞内女子面笼轻纱,倚舷而坐,眉眼轻挑便是一抹春色。桥上书生懵懵怔怔,红着脸往桥下掷了一枝裹着布帛的桃花枝。有燕飞过,衔走了桃花枝。卷着细枝的布帛散开来,飘飘摇摇落上了莲花坞。女子捡起一看,帛上一首七律情诗,墨迹未干。
白薇看得正入迷,忽然幻象消失,窗外复归一片夜色。大概她眼底的失落太过明显,诺兰说:“今天太晚了,如果你还想看,往后有的是时间。”
诺兰合上了窗子,却也不把白薇放下来。白薇心中的猜疑淡了,便也不排斥这样的怀抱,诺兰的怀抱温暖而干燥,很舒服。
“想睡了吗?”诺兰问。
白薇摇摇头。噩梦惊醒,睡意已无,她并不愿回到那个孤零零的小房间。
诺兰听罢,抱着她转身往回走。他走到了自己的房间前,单脚推开门,走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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