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拉夫人红裙曳地,靠坐在窗台上。她手里拿着高脚杯,杯子里漾着棕红色的酒液。她身后的窗台上摆着五瓶起了木塞的红酒瓶。
“没想到大人也挺浪漫。”贝拉夫人似乎有些醉了,双眼迷离地看着阴影里的诺兰。
她侧过肩,拿酒杯点了点窗外的方向:“我都看到了,你们在雨里缠缠绵绵,难舍难分。”从这里往拱形的石窗外看去,正好能看见小树林通往大堂的一截小道。
诺兰没有反应。
贝拉夫人似乎觉得无趣,于是转头对着白薇道:“你叫什么名字?”
“薇。”白薇眸光平静,“我叫薇。”
贝拉夫人一愣:“薇?”
忽然,贝拉夫人咯咯地笑了起来,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你也叫薇?果然啊,东方的妖精除都除不尽。”
“你不知道吧?”贝拉夫人神秘地眨了眨眼,“莲夫人和她从东国带来的女儿,不是人。”
诺兰皱了皱眉头,正要开口却被贝拉夫人打断。
“嘘。”她说,“你不必为她辩白。已经有很多人被她们迷得神魂颠倒,很遗憾你也不能幸免。妖精迷惑了亨利,好不容易她死了,谁想她的女儿也不遑多让。现在她的女儿终于死了,大快人心。”
亨利,瓦多佛子爵的名字。
“贝拉夫人,你醉了。”诺兰转身就要走。
“跑什么?我又不咬人。”贝拉夫人勾起红唇,“我不咬人,妖精才咬人。”
诺兰并不在意。他抬了抬下巴,示意白薇跟上。两人一直往上走,直到再也听不到贝拉夫人刺耳的笑声。
客房就在眼前,诺兰正要开门,却被一股力道拉住了手臂。他回过头,询问地看向黑发女孩。
深夜的走廊静悄悄的,壁灯摇曳着微弱的光。白薇仰头看着诺兰,黝黑的眸子里有情绪在流窜。
“你信吗?”
“她说我是妖精,你信吗?”白薇轻声问,“我本该死了,但是现在我好端端地站在这里。你……怕吗?”
诺兰想了想,说:“如果你是妖精,那么我是什么?”
白薇一愣。走道的玻璃装饰钟映出了诺兰此刻的模样,他的脸正慢慢变化,颧骨突起又收缩,络腮胡子褪去又生长,几经变化后又恢复成了中年贵族的模样。
“你觉得我是什么呢?”诺兰的语气沉静而平和。
“这样的我,你怕么?”
白薇怔怔,一时失去了言语。
过了好半晌,她问:“你为什么帮我?”
诺兰好整以暇道:“你是连环开膛案的重要线索,我要找到答案,自然必须保护好你。与其说我在帮你,不如说我在帮我自己。”
“你为什么要查这个案子?”白薇黑眸深深。
“我之前说过,受人之托。”
白薇静静地看着诺兰,不说话。
诺兰轻咳了一声,说:“之前与卢克说的,是诓他的,并不是老卢克托我查这个案子。老卢克确有嘱咐我关照他的儿子,但他并不知道连环开膛案。我查这个案子,的确受人之托,这一点不作假,只是委托的人不是老卢克。”
“是谁?”白薇蹙眉。
诺兰摇了摇头:“那个人已不在这个世上。”
白薇一愣。
“委托我查案子的人与前七个死者没有关系。”诺兰说,“我也不准备介入多伦城复杂的政局和人情网。我要的只是一个答案。”
“你想对凶手做什么?”白薇狐疑。
“不做什么。”诺兰道,“惩治凶手那是警署的事,和我没有关系。”
白薇盯着诺兰的眼,似乎在判断他是否在说谎。好一会,她又问:“你要查的是连环开膛案的凶手,对吗?”
诺兰点头:“更确切地说,我接受的委托是查出杀死瓦多佛小姐的凶手。但凶手是同一个人,不是吗?”
白薇收回了目光。
须臾,她轻轻地笑了:“诺兰,我们做一个交易吧。”
诺兰挑了挑眉。
“我帮你找到杀死瓦多佛小姐的凶手,你收留我一段时间。”白薇眼里笑意不减,“你放心,我会尽快找到安顿的地方,不会麻烦你很久。”
诺兰有些意外:“这个交易听起来不错。”
“你真是客气了。”他说,“你愿意跟着我,是我的荣幸。”说罢他微微欠身,打开了客房的门。
门内灯火昏黄,壁炉毕毕剥剥,壶里烧开的水正嘤嘤作响。
大火烧了整整一夜。
连雨也浇不灭的火,终是在晨曦吐露时偃旗息鼓。这火起得诡谲,灭得突然,好似烧到时候了,便该熄了。教堂内里烧得只剩下了石壁,地下室里的白棺早已成了灰烬。
这场大火还烧死了一位牧师,据说正是为瓦多佛小姐操持葬礼的那一位。
卢克灰头土脸地回到庄园,还没来得及喝上一口水就来到诺兰的客房前将门拍得砰砰响。
房门开了一条缝,露出了诺兰卷发凌乱的脑袋。他穿着衬衣,扣子松开了几颗,露出一片精壮的胸膛。
“怎么了?”诺兰的声音听上去有些疲倦。
卢克正要控诉昨晚诺兰不告而别,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从被子里冒出脑袋的白薇。
卢克一秒僵住:“我是不是打扰到你们了?”
诺兰屈指扣了扣门背:“你等一会。”房门再度合上,独留卢克目瞪口呆地杵在原地。
客房内,白薇已迅速跳下床,罩上了外套。昨夜她睡得并不安稳,她记挂着被路易拿走的汉文手札和被瓦多佛取走的东西。很多念头冒出来又散去,半梦半醒间一夜过去了。
诺兰刚合上门,彻夜未归的黑莓带着一羽毛的晨露从窗外飞进了客房。
“诺兰!”黑莓将爪子里的东西甩到了桌子上,“你来看看这个!”
白薇好奇地凑了过来。桌上是一只奄奄一息的蝙蝠。
诺兰已穿戴齐整,系着袖扣走过来。他看到桌上的蝙蝠,微一愣:“这是……‘眼睛’?”
眼睛?白薇不解。
诺兰看了她一眼,耐心地解释道:“这些小东西都是人为圈养的‘眼睛’,放出去再收回来就能看到它们侦查到的信息。我已很多年没见过‘眼睛’了,没想到多伦城里竟有会造‘眼睛’的人。”
“怎么看?”白薇依然没明白。
“等一等。”诺兰拿了一方手帕,浸湿了水后拧干。
桌子上的蝙蝠很快失去了生机。它慢慢地瘪了下去,肉身变作了黑炭,一点点崩碎开来。一堆破碎的黑炭中,躺着两颗小小的珠子。诺兰隔着湿帕子将那两颗珠子拾了起来。
白薇惊疑不定地看着诺兰手中的珠子。
诺兰偏过头:“把那盆水拿过来。”
白薇连忙将水盆端了过来。诺兰把其中一颗珠子放进了水盆。珠子在盆底滚了两滚,定在了盆中央。很快,原本平静的水面起了波澜,水面上的倒影迅速发生变化。
白薇惊异地看了诺兰一眼,复又低头看着水面。此刻,水面上浮现出一张沟壑纵横的脸,正是葬礼上念悼词的那位老牧师。
牧师背后是昏暗的楼道和摇曳的壁灯。他正急急往下走,足下是一层又一层阶梯。不一会儿,视野开阔了一些,他走到了一个空无一人的房间。房间里三张台子,其中一张台子上放着一口白棺。
“教堂地下室。”黑莓啧了一声,“这个老家伙在我们走了以后又去了一趟地下室。”
老牧师掀开了盖着尸体的白纱,从头到尾检查了一遍。
“死透了。”老牧师自言自语道,“第七天,尸体腐化。”
老牧师警惕地望门外看了一眼,似是不放心,走过去关上了地下室的门。画面到这里戛然而止。
诺兰问白薇:“你认识这个人吗?”
白薇摇头:“葬礼上第一次见。”顿了顿她又想起了什么,“不过幼时母亲常带我去圣玛丽恩教堂做祷告,不知道那时候我是否与他碰过面。”
诺兰点了点头,取出了盆中的珠子,接着把第二颗珠子放入了水中。
水波漾开,画面中浮现出了一个人的背影。那人一头浓密的栗色长发,束成一股垂下宽阔的肩膀。黑色的礼服上绣着精致的三叶藤纹样,袖口处滚着金边。袖子下的双手骨节分明,白得刺目,左手无名指上套着一枚嵌有鸽血红宝石的戒指。
白薇见了这背影,脸色一白。
“你认得?”诺兰问。
此刻,画面里的人站在露天的阳台上,似乎有人在他身后说话,他微微偏过头来。他将要转身,突然画面里传来尖锐的蜂鸣。
水波剧烈晃动,画面陡然消失。
诺兰抚平水纹:“这只‘眼睛’被发现了。不过它还算走运,捡回了一条命。”
黑莓瞪着眼看白薇:“小丫头,刚刚画里的那个人是谁啊?”
白薇吐出一口气:“他就是费舍尔。”
“唔。”诺兰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
这时,门外传来卢克悲愤的声音:“诺兰,你好了没有?你们差不多可以了啊……”
房门突然霍地开了,靠在门上的卢克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卢克抬头,见诺兰和白薇穿戴齐整地站在门后。
“你们……你们完事了?”卢克讪笑。
诺兰面无表情地瞥了他一眼:“什么事?”
卢克咽了咽口水:“想和你聊聊昨晚教堂失火的事,顺便想请你和我一起见一见小路易。这孩子脾性古怪,不太好对付。”
白薇心念一动:“你们准备在哪里和路易谈?”
卢克:“原本准备去他房间的,但是他似乎不大乐意我们进到他的房间,所以我想在庄园里找个安静的地方和他谈。”
“不能在他的房间里问,在他的舒适区里是问不出东西的。”白薇略一思忖,建议道,“如果可以,向瓦多佛子爵借一间小的会客室吧。”
卢克一拍脑袋:“你说得有道理。”
诺兰看了白薇一眼,继而转头对卢克说:“就这么办吧。”
临走前,诺兰嘱咐了白薇一句:“我去和路易聊一聊,你自己别乱跑。”
“放心吧。”白薇明白他的言下之意。这次她若是乱跑,可再没有人能救她于水火。
两人离去后,房间里只剩了白薇一人。黑莓不知飞去了哪里,大概诺兰交待了它别的任务。
白薇走进隔间的浴室,打开了浴缸上方的水笼头。锅炉将水烧得滚烫,不一会儿便热气氤氲。小小的隔间里弥漫着水雾,浴室的窗玻璃也模糊了起来。
她看了看房间,继而合上了浴室的门。她一件件地脱掉衣服,直到身上什么也不剩。
她在满室热气里轻轻吐了一口气,缓缓匍匐向地面。
水雾朦胧的浴室里,纤瘦的少女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只通体雪白的小猫。
这猫儿白得发光,只在左眼下有一点小小的红斑,似一颗怒放的朱砂痣。
白薇适应了一下身体,轻巧地跃上窗台,从窗缝钻了出去。她回忆了一下路易房间的位置,以枝桠和窗台借力,几下蹿上了路易房间的阳台。
路易没有关窗,白薇轻而易举地从窗子进入了房间。
房间内的陈设与她记忆中并无二致,她跳上了床,掀开了路易的枕头。果然,那本汉文手札正躺在枕头下。她的小弟弟依然习惯枕着重要的东西睡觉。
白薇将汉文手札卷成卷,叼在嘴里,迅速撤离。她本要回房间,忽然改了主意。她向上一跃,往瓦多佛子爵的书房奔去。
会客室里,路易正襟危坐在桌子一侧。他瘦削单薄,脸色苍白,仿佛一阵风就能把他刮倒。
卢克清了清嗓子,敲着桌子问:“你姐姐遇害那天,你都在做些什么?”
路易低着头说:“我在花园里修剪花草。”
“还有呢?”
“没了。”
卢克追问:“这一天就没干点别的?”
“没了。”路易说。
卢克看了看诺兰,心里有些烦躁。他早已问过了庄园里的下人,那天路易确实在院子里剪了一天的花草。不过事有古怪,路易以往并没有修剪花草的爱好,偏偏那天花了一整天的功夫将院子里的花花草草都修剪了一遍。且当天还下着雨。
“你喜欢园艺吗?”卢克问。
路易答:“还行。”
卢克又问:“那天为什么顶着雨在院子里修剪花草?”
路易垂着头:“临时来了兴致。”
卢克憋得慌,只好换了个话题:“你与你姐姐关系如何?”
“还行。”
“你姐姐平时和哪些人来往?”
“不知道。”
“你姐姐出事那天,她有没有什么异样?”
“不知道。”
卢克停住了问话。这么问下去,是不会有结果的。他翻了翻从庄园里其他人那里获得的关于路易的信息,随口问了一句:“听说你很喜欢小动物,尤其喜欢猫?”
路易一顿。
诺兰微眯了眯眼。他示意卢克,继续问。
卢克只不过想借这个问题拉近与路易的距离,好让他放下防备,谁知竟意外有了突破。
“你喜欢猫?”卢克问。
路易抿着嘴,不回答。
“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有这么难答么?”卢克笑了起来,他正要问下一个问题,谁知对面的少年开了口。
“喜欢,我很喜欢。”
后半段路易的态度明显好转了不少。卢克还在继续和路易聊,诺兰则先从会客室里出来了。他拄着拐杖在原地站了一会,接着转身向楼上走去。
他很快走到了自己的房间前。他不急着开门,凝神听着屋内的动静。屋子里的窗应是半开的,有风和雨丝落进房间内,此外还有细细的水流声,唯独没有人的呼吸。
诺兰拧开门把,推门而入。
房间内一个人也没有。诺兰蹙了蹙眉,向隔间浴室走去。浴室的门关着,门上的玻璃氤氲着水汽,叫人看不清里头的情况。诺兰敲了敲门,无人回应。他不再犹豫,拉开了浴室的门。
浴室里的景象令诺兰一愣。
满室氤氲热气下,黑发少女趴着浴缸睡着了。她睡得正香,呼吸轻浅,几不可闻。
诺兰放轻步子走进了浴室。他单膝跪在浴缸前,审视着白薇。热气将女孩的皮肤蒸得粉嫩,湿漉漉的黑色长发飘散在浴缸里,像海藻,正与水纠缠。
忽然,她长睫一颤,睁开了眼。
“诺兰?”她初初醒来,黝黑的眸子里蒙着水雾,不期然间带了几分软糯的稚气,偏偏左眼下那颗泪痣红得灼人,似要烫到人的心尖上去。
诺兰动作一顿,别开了目光。
白薇趴在浴缸边缘,心跳如擂鼓。
她在去往瓦多佛子爵书房的途中半路折返,这才赶在诺兰上楼前回到了房间。此刻,她强压着呼吸的频率,生怕诺兰听出了端倪。
她悄悄瞅着诺兰的脸,可诺兰永远是那副不动如山的样子,半点情绪也不显露。
“这么快就问完了吗?”白薇主动挑起话题。
“卢克在问,我先回来了。”诺兰忽然身子前倾,靠近了白薇。
白薇吓了一跳,下意识后退。这一退,浴缸里的泡泡和水花就打在了诺兰身上。
“你……”白薇还没来得及问诺兰想做什么,就见诺兰伸臂拧开了热水的开关。
“水凉了。”他说,“这样洗是要生病的。”
白薇的心脏漏跳了半拍。下一瞬她陡然警觉起来,诺兰是不是看出什么了?但她并没有机会试探一番,诺兰在试了试水温后就退出了浴室,并绅士地拉上了浴室的门。
水流哗哗,浴缸里的温度正在向上爬。
白薇轻叹了一口气,身子一沉,将自己整个地浸在了温暖的水中。这一趟还算有收获,母亲留下的汉文手札以及楠木小妆奁都回到了她手中。
白薇擦着湿发从浴室里出来的时候,诺兰正靠坐在沙发里和黑莓说话。他们面前的小桌子上摆着一盆水,水盆边放着一堆小珠子。看来黑莓带回了不少“眼睛”。
然而这一人一鸟的对话却与“眼睛”无关。黑莓探头探脑地凑近诺兰,狐疑道:“诺兰,你身上这是什么味道?”
“嗯?”诺兰正研究其中一个小珠子,并没有在意黑莓说了什么。
黑莓左嗅嗅右嗅嗅:“是草莓!你身上有草莓的味道,好香啊!”话音未落,它又有了新发现:“为什么你身上会有泡泡?噫,泡泡也是草莓味的。”
诺兰皱着眉头将黑莓从身上拎下来:“你是狗吗?”
黑莓一个猛劲从诺兰的魔掌中挣脱,炮弹一样撞进了白薇怀里。
“咦?”黑莓在白薇怀里抖了抖脑袋,“怎么你身上也有草莓的味道?”
“你们背着我做了什么?!”
白薇眼皮一跳,心虚地瞥了诺兰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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