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面的笑声更大了。
灰发男人指了指院子里黑暗的某一点:“你得和我们的看门狗打一架。赢了说明你能胜任,你留下;输了,大门在那,请滚蛋。”
男人话音刚落,就见黑暗里走出一个铁桶似的男人。白薇有些蒙,那里分明先前什么也没有,怎么就突然多了一个人?
院子里的怪笑放肆极了。有人啧啧轻叹:“可惜了这么个漂亮的女人。”
立刻有人回应:“不怕,如果她被撕坏了,我可以帮你把她缝起来,保准看起来和新的一样。”
白薇仰头看向那只“看门狗”时,心内仍惊疑不定,直到对方一记铁锤砸来,才将她魂飞天外的神智给震了回来。
她原本站着的地方多了个肉眼可见的坑,白薇登时明白这不是闹着玩的。
在满院起起伏伏的呼声中,白薇有惊无险地躲过了几次攻击。突然,那铁墩似的男人瞅准空隙,一把揪住了她的长发,像玩提线木偶一样,狠狠将她抡在了地上。
白薇只觉得浑身的骨架都要散了,头皮针刺一样疼。她还来不及去看她的肋骨,就见那铁块头的大掌伸了过来。
这一次,他对准的是白薇的脖子。
白薇顾不得其他,当即一矮身,从铁块头的胯-下窜了过去,接着迅速反身跳上他的背,曲肘击向他的颈椎。然而,她的肘就像敲到了个厚厚的铁皮,对方不见反应,她却疼得抽了一口冷气。
铁块头怒了,企图将脖子上的白薇甩下去,但白薇仿佛一尾蛇,死死地缠住了他的脖颈。
白薇触手可及的地方,是铁块头的眼睛,这是人身上最脆弱的地方之一。她本可以戳瞎他的眼睛,但她没有。她觉察出来了,这家伙虽有一身蛮力,但行动间并不灵活,脑袋似乎也不太灵光,也许她能用别的法子制住这个大块头。
她突然像游鱼一样向下一滑,倒挂在男人胸前,用尽全身的力气曲肘击向他的腹部。这力气大得出乎她的意料,只见男人被这力道击得双膝着地,整个人在满是雨水的泥地上生生向后滑出了十六英尺远。
隐在黑暗处的旁观者们笑不出来了。
“我的乖乖……”
“坎昆这是……被一个女人打得跪了地?”
铁块头仿佛遭遇了奇耻大辱,他大嚎一声,翻身跃起。等他再度双脚着地,泥地上的壮如铁墩的男人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头高约七英尺的斑头斗牛犬。
白薇惊诧得瞪大了眼。她的脑袋有一瞬的放空,这“看门狗”竟真是一条狗!
她还来不及想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就见斗牛犬张开血盆大口向她扑来。这斗牛犬比那铁块头灵活了不少,竟咬住了她的长发和裙角,将她踩在了脚下。
白薇躺倒在泥地上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斗牛犬尖利的牙齿向她刺来。
原本看热闹的那些鬼影人竟不再发笑,雨夜的院子里一瞬间静得出奇。
斗牛犬的牙齿没有来得及碰到白薇的脖颈,它在即将咬碎猎物的极度兴奋中被白薇掰住了下巴与上牙。
那个身量不及它腿高的姑娘,以它的上下颌为着力点,硬生生撕碎了它的喉咙。
白薇像扔破布一样将斗牛犬扔在了泥地里。她蓦地意识到,自己先前不忍戳瞎这畜生的眼睛,实在有些愚蠢。
“我可以见莱昂了么?”
白薇的声音冷到冰点。她能感到身上的每一寸神经和肌肉在微微颤栗,她分不清是因为体力消耗太多而颤抖,还是因为这一场嗜血战斗而兴奋。
灰发男人愣怔在原地,似乎还未回过神来。眼前的女孩依旧瘦弱,苍白。她的长发和衣裙上沾满了泥泞与血水,紧巴巴地贴在身上,令她看上去更加瘦小。谁能想到她刚刚撕碎了一头体格是她好几倍的猛兽?
“莱昂……莱昂大概一个月后会回来……”灰发男人也不知自己怎么就对着这姑娘说了实话。
白薇缓了缓语气:“那么我可以暂住在这里吗?我会好好看门的,至少比它强。”说罢她指了指委顿在地的斗牛犬。
男人眼皮一跳,他见白薇的指尖上正坠着一滴血。随着她的动作,那滴血被随意地甩到了地上,就像甩掉的是无关紧要的垃圾。
“我该住哪儿呢?”白薇又问。
灰发男人愣了愣,似乎住房这事儿不归他管。
两人大眼瞪小眼的当口,有人在院子尽头说:“勇敢的小姐,请跟我来吧。”
老管家霍普站在一盏马蹄灯下,笑眯眯地望着白薇。
圆滚滚的老头示意白薇跟上他的步伐,于是白薇向他走去。就在白薇经过院子中央的喷泉时,有两块金币咕噜噜滚到了她的脚边。
她脚步一顿,听到有人在她头顶上说:“拿着吧,我押了你赢。”
白薇抬头,便见那喷泉中央的雕塑正笑着对她挤眉弄眼:“这是我赢来的一小部分,别客气。”
她笑了笑,俯下身捡起沾了泥水的金币,放入了自己的口袋。
后来白薇搬进了守门人的塔楼,听舞姬莉莉安说起她和坎昆的那一架。据说那晚他们的动静太大了,惊动了马戏团里的所有人。
“那场决斗真是太精彩了!”莉莉安说,“布莱恩为此输掉了他的底裤。薇,你真该看看开庄时他的表情。”
布莱恩就是那个挑事的灰发男人。
“薇,你不要怪布莱恩。”莉莉安叹了一口气,“他被那些追着莱昂跑的女人弄得烦不胜烦。”
“那也没有必要取人性命吧?”白薇蹙眉。
莉莉安咯咯笑了起来:“不会出人命的,巧手安格鲁会把受伤的女人缝起来,伤口愈合了连一丝疤痕也看不见,就是过程比较受罪,得疼上一段时间。这样疼一疼,自然就长记性了。不过也没有哪个女人像你一样,真敢和坎昆打架。”
白薇听说过这位巧手安格鲁,坎昆的喉咙就是他给缝好的。不过直到现在坎昆的声带都没好全,说起话来像个破风箱。
不知不觉中,白薇已在塔楼里住了三十个日夜。她每天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从窗口俯瞰马戏团的成员进进出出。遇上载着彩车的大队伍回来,她则拉响铃铛,让科恩打开正门。守门人的日子单调得很,根本没有什么需要她挥刀子动拳头。
这些日子,她多少也了解到了一些先前不知道的事情。
比如这个马戏团里几乎没有人类,布莱恩是一头冰原狼,坎昆是一只斗牛犬,老霍普是树人族的一株鞭尾树,就连清纯可爱的莉莉安也是一条刚刚成年的花斑蛇。
这座马戏团就像一个庇护所,收容了许许多多不同族裔的落单者。这些落单者隐藏在人群中,低调而不张扬,他们中的大部分不懂人类的是非观,但他们不惹事,前提是无人冒犯他们的领地。
一个月过去了,依然没有莱昂的消息。这位马戏团的主人似乎在外玩得野了,不太想回来。
白薇叹了一口气,呼出的热气在窗户上结成了一片小小的水雾。从她的塔楼,既可以看到院子也可以看到大门和门前的街道。
大约过了一刻钟,白薇又看见了那个面容憔悴的女人。女人每天这个时候都要来查令街58号,守在大门口挨个地问陆续开工的马戏团成员。
“你见过我的孩子吗?那天晚上我带他去松胡广场看你们表演,后来他走丢了。”
“他大概这么高,深棕色的头发,眼睛是褐色的,他穿着深蓝色的条纹外套,他……”
“请问你们看见过他吗?”
回答她的是一声声冷冰冰的“没有”,无一例外。
就算如此,女人依旧每日出现在大理石房子前,风雪无阻。二十天过去了,她依然没有找到她的孩子。
白薇瞥了眼莉莉安身上如花瓣一样繁复叠缀的舞裙:“今天不要演出吗?”
“要的要的,不过晚上才登台。”莉莉安蹦到了白薇身后, 巧笑倩兮。
“那找我什么事?”白薇猜, “难道是我要找的小丑有下落了?”
莉莉安摇摇头:“没有呢,薇你是不是记错了, 我们马戏团里没有你说的那个小丑。我挨个问了, 真没有。”
白薇蹙了蹙眉头。她分明在马戏团的舞台上见到了那个小丑,怎么会没有呢?她很想当面问问那小丑,为何萍水相逢,他却好似能看透她的心思?
莉莉安见白薇走神, 索性挑明了来意:“马戏团里新到了一批裙子,老霍普让我转告你,你也去挑几条。”
白薇愣了愣:“我有裙子的, 不用……”
莉莉安双手叉腰:“你穿来穿去也就只有一条裙子, 劳驾你可怜可怜它, 让它喘息一会可以吗?”
白薇低头看向身上洗得磨了边的裙子,还是决定据理力争一下:“我又不要上台跳舞, 穿那么好看做什么?”
“因为你有一张好看的脸。”莉莉安拽住白薇的手腕, “好看的脸怎么可以配上快要破了洞的裙子呢?况且洛芙也在试裙子, 门外那群偷窥狂怎么赶都赶不走, 你想看洛芙哭吗?”
当然不想。白薇最不想见的就是女孩子掉眼泪。
她跟着莉莉安下了塔, 临出塔前还不忘敲了敲楼下的门:“科恩, 我去一下内院, 你帮我留意一下大门。”
门内的少年短促地应了一声, 白薇这才走出塔楼。
去往内院要穿过院子,白雪铺满了院子, 草坪、喷泉早已看不出本来的颜色。
喷泉中央的雕塑见有人来,立刻兴奋地扭过身子:“美丽的小姐们,行行好,让我靠一靠你们温暖的胸脯,我要冻死了。”
莉莉安生气地皱起眉头:“希德你快走开,你胳膊上的雪抖到我的新裙子上啦。”
希德摸了摸鼻子,下意识ῳ*Ɩ 就要往白薇身上凑,却在看清白薇的刹那迅速退了回去:“啊,是我老眼昏花,没看到是你,薇。”
莉莉安咯咯笑起来:“怎么不让薇给你暖暖呢?”
希德伸长双臂紧紧抱住自己:“我觉得其实我也不是很冷呢。”他只要一想起坎昆被撕裂的喉咙,顿时觉得这冰冷的雪花分外可爱。
“希德。”白薇笑着看向瑟瑟发抖的雕塑,“听说你昨晚又拿我做赌赢了一大笔钱,赌的什么?”
希德眨了眨眼,求生的本能告诉他绝对不能让白薇知道他们赌了什么。
“瞧我这记性。”他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把金币,塞进白薇手里,“居然忘了给你。”
白薇挑着眉垫了垫手中的金币。分量不少,看来赌得不小。
她平静无波地看了看讪笑的希德,把金币收了起来,决定回头再跟他算账。
白薇跟着莉莉安穿过院子,走进了另一条回廊,从回廊尽头的楼梯往上走。
阶梯上铺着柔软的地毯,两边的墙壁上悬挂着各式各样的油画。每幅画里都有一个男人,这些男人身处不同年代,身份各不相同,有的是骑兵,有的是乡绅,有的是商人,还有些更古早的,白薇便分辨不出了。
他们都是黄金谷马戏团的历任主人。
莱昂的画像并不在这些壁画中。据老霍普说,莱昂不喜欢自己的画像和死人像挂在一起,于是本该挂着莱昂画像的那个位置就这么光秃秃了许多年。
楼梯尽头的第三个房间就是姑娘们试裙子的地方了。白薇还没来得及进门就看到门边巴着的几个男人。
“你们干什么?!”莉莉安怒起一脚踹上离她最近的那个男人。
这一踹让那群偷窥狂瞬间四散逃散开去,他们动作敏捷,配合默契,显然干这种事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被踹的男人也不跑,捂着屁股笑嘻嘻地看着莉莉安:“我说怎么没有看到你呢,原来搬救兵去了。”
男人看上去年纪很轻,拥有一副阳光的好皮相。他这么笑着看过来,很容易就叫姑娘们一阵小鹿乱撞。
但很遗憾,莉莉安显然不吃这一套。
莉莉安:“安格鲁,你信不信我把你的眼睛挖出来,看你还能不能缝得回去!”
白薇闻言不禁多看了那男人一眼,原来这位就是传说中的巧手安格鲁。在她的想象里,安格鲁应该是一个老实巴交的老裁缝,未料竟是个年纪轻轻的浪荡子。
安格鲁搓了搓手,可怜兮兮道:“哎呀可饶了我吧,我花了三天三夜才把坎昆那小子给缝好,你还想让我缝?不行不行,绝对不行。”
安格鲁卖了可怜,又忍不住往白薇身上瞟,却在撞上白薇回望的目光时嗖地转过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拉开了房间的门。
白薇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个瘦高的男人装模作样地欠了欠身,卖力地行了一个礼:“小姐们,请吧。”
开门的刹那,门内飘出了一阵迷人的馨香,姑娘们叽叽喳喳的声音传了出来。
“薇来了!”
“太好了,看看那群讨厌的家伙还敢不敢乱看。”
“薇,你快来瞧瞧我的这条裙子好不好看!”
房门在白薇身后合上,她仿佛从飘雪的冬天走进了繁花盛开的春日,那些娇艳的花朵们穿梭在五颜六色的裙子间,明媚了一室风景。
但这醉人的美景也有些瑕疵。
白薇走到房间的落地窗前,屈指敲了敲窗玻璃。躲在窗外偷窥的坏家伙们应声而落,叠罗汉一样摔在了积雪的庭院中。
“哈哈哈哈,快来看呀。”
姑娘们围在窗前,笑嘻嘻地指着雪地上狼狈的偷窥者。
白薇翘了翘嘴角,转头去看房间中央的高挑女郎。
女郎穿着鹅黄色的坎肩收腰宫廷裙,前胸和裙摆上缀满了珍珠。她提着裙踞,原地转了一圈,然后兴致勃勃地望向白薇:“好看吗?”
白薇:“好看。”
洛芙很开心地眯起眼笑了。她笑起来的时候,隐藏的精灵耳便会忍不住冒出小小的尖来。
“我给你挑了几条裙子,你看看喜不喜欢。”洛芙小跑过来,一连被绊了好几次。
白薇看着那些粉嫩的裙子,犹豫起来:“我穿这些,不太合适吧……”一个看门的,怎么好穿得像贵族小姐一样艳丽。
洛芙站在白薇身后,将一条宝蓝色的裙子放到白薇身前比划:“谁说不合适,多好看啊。”
“不过你为什么要把头发剪掉呢?”洛芙摸了摸白薇的齐耳短发,心疼极了,“那样漂亮的黑发,在多伦真的很少见呢。”
白薇望着镜子中的自己,乌黑的长发已经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利落的短发。发尾不太听话,微微翘起勾住了她的下颌,更显得她下巴尖细。
为什么要剪掉呢?
也许因为,被坎昆揪着头发踩在泥水里的痛苦太过深刻,以至于白薇在搬进塔楼的第二天就把一头长发绞断了。
那一架让她意识到了自己的弱小,她不知未来还会面对些什么,但在足够强大之前,她不得不舍去那些会削弱她的东西。
令她舍弃一头黑发的原因不止于此,还有来自前生的阴影。在她还是瓦多佛小姐的时候,那个病态的吸血鬼就喜欢把玩她的长发。
“小薇,你的头发真漂亮。”
白薇摇了摇头,试图晃掉脑海中不愉快的回忆。费舍尔已经死在了那场大火里,但他留下的烙印比白薇以为的要深得多。
“薇,你在想什么?”洛芙晃了晃白薇的肩膀,“快去试试裙子,就这条。”
白薇回神,下意识接住了那条宝蓝色的长裙。
“不试了,你挑的准没错,就它了。”白薇一边说着,一边扛着礼裙坐到了房间的小沙发上。
白薇一个人陷在柔软的沙发里,听着姑娘们在一旁叽叽喳喳。窗外的雪越来越小,天边隐隐透下了一角阳光。
这样就很好,她想,有光,有笑闹,还有自由。
姑娘们闹着闹着,不知怎么回事,话题便绕到了白薇身上。
“薇,你到底喜欢莱昂老大哪里呀?”一个姑娘捂着脸问。
白薇暗自叹了口气。似乎整个马戏团都默认,她是莱昂的女人,她怎么解释都没有人信。甚至有人传,就是因为她穷追不舍,莱昂才迟迟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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