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牧川面皮一抖,心道你都喊出我的名字,却还要明知故问,绝对是心怀不轨之徒,冷冷哼了一声,“不必虚伪客套了,路人也不必互通姓名……你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别来烦我,老子最近糟心事太多,若是被你勾起了邪火,定会赏你一顿狠揍!”
他说完这句,也没了演算的心情,与袁天罡寒暄两句,转身回到自己原来盘坐的位置。
李淳风仍旧埋头演算,浑然没有察觉张牧川已经离开,只是不停地让袁天罡给他拾捡更多的稻草。
马周见此情景,觉得可能是刚才自己搭话的方式不对,想起张牧川祖上的故事,决心以文人之间委婉的交流方式再试一试,于是脱了鞋子,往地上一扔,“哎呀!我鞋掉了!”
张牧川双目紧闭,不予理会。
马周挪了挪位置,又演了一遍,“哎呀呀!我的鞋子掉了呢!”
张牧川依然不为所动。
马周撅了撅嘴,想着可能是自己声音太小,遂提高了嗓门,“哎……”
“哎你个麻花啊!”张牧川忽地睁开眼睛,怒声道,“鞋子掉了,你就穿啊,鬼喊鬼叫什么!”
马周被他吓了一跳,畏畏缩缩地辩解道,“我这是在暗示你啊,难道你没联想到什么吗?昔年下邳圯上,有一老父……”
他刚刚说了半句,旦县尉恰在此时走了过来,命人打开张牧川的牢门,摸出一根黑色布条,扔到张牧川身上,面无表情道,“把眼睛蒙上……跟我走,有贵人要见你!”
张牧川没有其他选择,只能依言而行,可他在蒙上双眼之前,还做了两件事。
头一桩,他在缓缓起身的时候,突地抬了抬右腿,一脚将马周故意掉在自己牢房这边的鞋子踢到了不知名角落里。
第二件,张牧川在走出牢门后,扭头向袁天罡询问了一句,“老袁,今日是什么风向?”
袁天罡拂尘一摆,闭着双目,侧耳听了听,“东北方向。”
这时候李淳风忽然停止了算计,抓起一把稻草,随意一扬,盯着飘落的稻草看了片刻,轻声说道,“老传统将风向定为正东、正南、正西、正北、东南、东北、西南、西北八个,因而有八风之名,但我将其又进一步扩展二十四个,即十二地支八干四维……并定下八级风力,分别为动叶、鸣条、摇枝、堕叶、折小枝、折大枝,折木飞砂石,拔大树和根。今夜子时之前,癸丑向丁未,右水倒左巽巳配,左水倒右必出坤,五福临门双富贵……风力在鸣条与摇枝之间,要是有三脚鸡风动标就能更准确些。”
张牧川认真记下,对着袁天罡和李淳风拱了拱手,“如此已然足够,多谢!”
说罢,他便用黑色不调蒙上了双眼,伸出双手任由旦县尉捆绑带走。
马周眼巴巴地望着张牧川离去,单脚跳到牢门处,高声喊了句,“哎哎!把我也带上啊……实在不方便,你给句准话,讲明什么时候回来呗!”
袁天罡瞥了马周一眼,“我说你干嚎个啥,牧川只是去见个朋友,又不是不回来了……”
李淳风听了这话,转头看向袁天罡,“哎哎,老袁……你说他不会真的不回来了吧?我这儿还有一堆难题等着他帮忙解决呢!”
袁天罡顿时一愣,眨了眨眼睛道,“我只算到他有牢狱之灾,这卦象上也没个时间啊!不过,我相信牧川的品行,便是他无需再受牢狱之苦,也会回来跟咱们打个招呼……的吧?”
李淳风眼睛一斜,脑袋一歪,“你确定?”
没人能给他们一个肯定的答复,此刻阴惨惨的地牢里一个牢头都没有。
自先前典录刑徒之后,所有牢头都被旦县尉支开了,只剩下一个负责办理手续的节级。
旦县尉拉着张牧川走出地牢,冷冷地扫了那名节级一眼,后者立马奉上一份匆匆准备好的文书。
这文书起首处写着提调二字,末端盖的玺印却还是洛阳府衙的。简单来说,提调张牧川的就是洛阳府衙,通常这种情况是不需要文书的,毕竟人家就在你衙门里面,还需要提调什么,直接审问便是。
既然已经用了文书,那么说明犯人将被转移,加盖的玺印就该是提调犯人那边的。
这事儿很玄乎。
节级不敢多嘴询问,只是指了指文书某处,让旦县尉签个字,以免将来追究自己的责任。
旦县尉轻哼了一声,自然知道节级的心思,拿过羊毫管子,潦草地画了几笔,而后便带着张牧川跨出府衙大门,坐进一辆早已在巷子里等候多时的马车。
帘子落下的同一时刻,马车滚滚向前。
张牧川也开始在心里默默展开了一张洛阳坊图。
他在武德年间就来过洛阳,还在这里生活了三个多月,所以对洛阳的坊市街道很熟悉。
洛阳分为宫城和郭城两个部分,县衙在郭城西南,出了衙门,沿着街道笔直向前,途径观德、修文、积善、向善四坊,便来到了洛河。
洛河于此被一分为三,百步之后又合三为一,三条岔流上面建了三座石桥。过了石桥,便是皇城,正面开着端门、左掖门、右掖门。
穿过端门,就来到了宫城,则天门近在眼前。
当初圣人一战擒双王,拿下洛阳之后命人拆毁了这道宫门,向天下百姓表明大唐不会像隋朝那般只顾皇城壮丽,不管百姓死活。可到了贞观年间,天下大治,圣人又动了想要重建洛阳宫城的心思,只不过因为大臣们极力反对,这宫城才依旧保持着原貌。
张牧川早先听说是贵人要见自己,以为马车会笔直驶向宫城,结果在途径修文坊的时候,马车忽然拐了一个弯,转去了南市。
今日牡丹花开,洛阳暂驰宵禁,南市直到此刻依旧是热闹的景象。
摊贩商旅高呼跳城门大甩卖的吆喝声,街头卖艺者表演喷火绝技的扑哧声,还有往来行人嘈杂的交谈嬉笑声。
张牧川轻轻抽动几下鼻子,嗅到了一种奇异的花香,这种花香他在以死诬告的那名胡姬身上也闻到过,里面像是掺杂着某种西域香料。
马车驶过南市,拐入一条寂静的巷子,又行了半刻钟左右的时间,然后突地颠簸了一下。
张牧川双耳微微一动,听出这马蹄声应是踏在石桥上所致,他侧了侧身子,感受着透过帘子吹来的凉风,大概推断出了风向,也因此推断出了自己所在位置——城中洛河下游的石桥。
在这座石桥的另一边,便是铜驼坊和上林坊。
马车并未如他所想那般穿街过巷,而是在下了石桥后,转向左侧,沿着河边缓缓行驶。
约莫过了一刻钟,马车终于停了下来。
旦县尉拉着张牧川走下马车,一面钻过宫门,一面低声嘱咐道,“到了里面,别乱看,别乱说,只要你能讨得贵人的欢心,就没什么大事儿……明白了吗?”
他说得隐晦,但张牧川还是听懂了话里的意思,不由地皱起了眉头,“背着一条人命也没大事?”
旦县尉嗤了一声,“你小子身上又不是只有一条人命,怎么还这般不懂事?有些事,可以做,但明面上不能说。有些事,可以说,但不能明着做……合该你小子混了这么久,还是个不良人!另外啊,下次实在憋不住,就去乐户嘛,又花不了几个大钱。十三年前,你是吃过亏的,怎么现在还犯这种错误呢!”
张牧川正想辩解几句,却听见旦县尉陡然停了脚步。
也就在这时,他的身后传来一阵嘎吱轻响,厚重的宫门缓缓闭合。
四周静谧无声。
张牧川呆呆地站了一会儿,这才想起自己的双手并不是反绑在背后,于是抬起双臂,摘下脸上的黑色布条。
当他摘下黑色布条的瞬间,两旁石壁上的朱红灯笼骤然亮起,像是一头头藏身黑暗中的巨兽睁开了双目。
张牧川扫视左右一眼,抬步向前,因为他脚上戴着镣铐,双手又被绑着,所以走得很慢,等他走过通道的时候,后方的灯笼已经开始一盏盏熄灭。
前面一片漆黑,身后也复归幽暗。
张牧川正犹豫着要不要举步向前,下一刻前方黑暗中忽地刺来一道亮光。
他下意识伸手挡了挡,待到放下手掌的时候,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宽阔的殿堂顶部燃着盏大如磨盘的明灯,在它的四周还燃着无数个碗碟大小的油灯,光辉重重叠叠,竟将整座宫殿照得亮如白昼。
殿堂中心有一干涸的圆形水池,水池上方悬着七名身着白袍的乐童,阵型宛若北斗七星。
为首的那名乐童伸直手臂,想要抓来吊在殿堂中心的那壶美酒,岂料此时有一白天鹅振翅飞过,打翻了那一壶美酒。
酒壶摔在地上,裂成许多碎片,看得张牧川在心中暗叹可惜。
可下一瞬,这酒壶碎片居然化成了一朵朵牡丹,争先恐后地尽情绽放。
在所有牡丹盛放完全那一刻,地面的花池竟是凝为一张画卷。
清风一掀,牡丹花池画卷飘飞而去,现出一汪浅红色的葡萄酒池。
这一切看似繁复,但发生也就一瞬而已。
那七名乐童因为白天鹅的打扰,顿时失了平衡,尽皆落入酒池之中。
隔了好一会儿,酒池始终平静。当张牧川以为这七人是不是醉死在池底的时候,忽地从酒池中冒出一支狼毫管子。
这狼毫管子仿佛有某种神奇的力量,无人把握却能自行描画,它借着溅起的酒水,迅速在虚空中描出一道人形。
酒水落下的同时,蓦然有一白袍乐童凝现。
这白袍乐童右手一扫,握住狼毫管子,描出数片白云。
白云缓缓上升,形成一条通向殿堂顶部的云雾台阶。
握笔的乐童拾阶而上,身子轻盈,姿态逍遥,好似仙人,他跃上最高的那片白云之后,随手将狼毫管子扔进大如磨盘的明灯之内。
三息过后,明灯突地迸射出无数五颜六色的火树银花,直看得人眼花缭乱,惊叹不已。
恰在此时,有一身穿素白纱裙的美妇人缓步从殿堂正前方走来,她身材玲珑,气质淑雅,举止端庄,就像一朵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清荷。
在这名美妇的旁边还跟着一名穿着粉色纱裙的女子,她蹦跳着先一步跑了过来,上下打量张牧川一番,娇笑道,“你就是小十七的贴身护卫?”
张牧川一眼就瞧出了两名女子的不凡,当即抱手行了一礼,“不良人张牧川见过两位……公主殿下!”
这个反应,在美妇的意料之内,她只轻轻地嗯了一声,旁边的粉色纱裙女子反倒撅起了小嘴,双眼一眯,冷冷地说了句,“既然知道我们是公主,为何还不跪下!”
第七十二章
对方是高高在上的公主,是站在大唐顶颠的那一小撮贵人,面对她们,下跪行礼并没有不对,这本该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
但张牧川并没有下跪,倒不是他心里有什么叛逆想法,而是不太方便。他表情苦涩地笑了笑,俯首盯着自己的脚趾头,恭恭敬敬地解释道,“殿下,我此时跪下没什么问题,可待会儿起来可就麻烦了,毕竟这脚上加了镣铐,双手又被绑着,届时恐怕需要两位殿下帮忙……实不相瞒,我有壅疾,十步之内乌烟瘴气,倘若两位殿下沾染了些许味道,便是在沐桶里浸泡三日也冲刷不干净。两位殿下是何等高贵,被人误会患有壅疾,传出去多不好听啊!”
粉色纱裙女子面色一僵,立刻捏着鼻子往后退了两步,“那你还是别跪了……乐童都退了出去,这儿也没别人,麻烦的礼节能免则免,咱们随便聊几句,你就可以出去了。”
旁边的素白纱裙美妇轻叹一声,自己这妹妹还是太年轻,被别人三言两句就糊弄过去,待到之后回了长安定要好好教导一下,以免将来这妹子耳根子一软,听了心怀不轨之徒的撺掇,闯下什么大祸就不好了。
事已至此,眼下她也不便再讲什么尊卑,摆出往日与朝中大臣们说话时的和颜悦色,“张校尉,城阳不懂规矩,你是为大唐流过血汗的勇士,不必跪拜我等妇人。今日这里没有什么公主,也不是什么审讯,只当是朋友之间的闲聊,你且随意些,莫要拘谨。”
张牧川听了这话,反而站得更加端正,不敢有半点不敬。
这美妇已经点出了他的来历,话语起首的称呼既非大理寺的八品小官司狱,也不是如今低下的不良人,而是校尉二字,说明对方很认真地看过他的脚色。
张牧川参军之时,曾获得过三转军功,策勋武散官第二十九阶——陪戎校尉。
虽然这只是个从九品的官职,却是很多人这辈子都达不到的高度。
要知道,想获得三转军功,需得在大军进攻之时,冒着飞蝗般的箭雨,避开滚木礌石,爬上敌方的城墙,死战不退,掩护后面的战友登城,顽强地活到敌方城破投降。
这是用命换来的功勋。
张牧川当时之所以这般奋勇,一方面是想要获得军功得到离开边关的资格,回转长安披麻戴孝,送父亲最后一程。另一方面,则是当时与他一同作战的好友在前两天的战事中牺牲了,他心里憋着火,故而悍不畏死。
美妇称呼他为校尉,正好挠到了他的痒处,当然要摆出军旅之人该有的姿态。
军中纪律严明,尊卑有序,如若以下犯上,是要被砍了脑袋挂在旗杆上的。
另外,这美妇还顺带点出了她与粉色纱裙女子的根脚,那句话里的城阳二字,自然指的是城阳公主。而能让城阳公主如此乖巧站在旁边甘做陪衬,大唐二十一位公主里面只有一人,那便是圣人的嫡女,长乐公主李丽质。
长乐公主是圣人的第一个女儿,受尽宠爱,难能可贵的是一点儿也不骄横,知书识礼,待人谦和,口碑极好。
贞观七年,长乐公主正式嫁给了长孙无忌的长子,宗正少卿长孙冲,姑表兄妹相配,可谓亲上加亲。
而城阳公主与长乐公主一样,都是长孙皇后所生,从小就很尊敬自己的姐姐,长孙皇后甍逝,更是将这位姐姐视为阿娘一般,即便是在嫁给了杜如晦之子杜荷后,她遇到什么麻烦的事情,也都是要先问过自己这位聪慧的姐姐。
这两位突然出现在洛阳,估计是想劝说高阳公主接受圣人的安排,嫁给房玄龄的儿子房遗爱,毕竟她俩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再加上,高阳是长孙皇后养大的,与长乐公主、城阳公主关系极好,若有人能说服高阳,必定是这两位了。
如此繁杂的思绪只在张牧川心里盘算了一刹,他微微躬着身子,轻声问道,“不知两位殿下想与罪臣聊些什么?”
“当然是聊你跟高阳那点事啊……”不等长乐公主开口,城阳公主抢先说道,“我听人讲,她知道你丧生失落峡时,可是哭了好久呢!你们俩肯定有点什么吧?”
她说这话的语气不像是在质问,反倒有几分八卦的意思,张牧川干咳一声,急忙辩解道,“高阳公主仁爱善良,听说罪臣为了营救她而丧生失落峡,自然心里难过,并非如殿下想的那般,您就算给罪臣一百个胆子,罪臣也不敢对高阳公主生出什么非分之想。”
长乐公主双眼一眯,心道这不良人还真不好拿捏,话语里夹枪带棒,直接用营救高阳这样的理由堵死了城阳可能发难的口子。
这番对话之后,不管城阳再说什么,哪怕找来使团里的人证明高阳与张牧川关系暧昧,人家都可以用营救高阳这个借口遮掩过去。
我为了救你妹妹差点死翘翘,你们却还要怀疑我有非分之心,莫不是想要卸磨杀驴,恩将仇报?
须知,他们李家最怕别人说的就是卸磨杀驴、恩将仇报几个字,就因为这点顾忌,这些年圣人对待当初一起打天下的老兄弟极为优渥,大都是能忍则忍。
长乐公主虽然心里有些不悦,但脸上依旧保持着温和的笑容,“张校尉辛苦了,高阳刁蛮任性,一路上必定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吧?”
这句听上去像陈述句的问话是个陷阱!
张牧川无论怎么接话,都会给对方留下话柄。
如果他回答没什么麻烦的,这一趟出行非常轻松,那就是在说谎欺骗,使团这一路的遭遇早就被各地不良人详细地汇报给长安了,高阳惹出过多少乱子,因为在衣食住行上面的讲究,又给张牧川出过多少难题,全都罗列其中。寻常人哪有觉得不麻烦的,如若张牧川真觉得此行并不麻烦,那只有两种可能,要么他对高阳别有用心,要么他就是谄媚的奸贼。
圣人最讨厌谄媚之臣。假如长乐公主回到长安后,向圣人如实汇报了此间的对话,那么张牧川便不要妄想用这趟护送的功劳换一个翻案的机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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