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道这里,忽地抬手指了指右侧某条小巷,“说胡姬,胡姬到……喏,你瞧见那边身穿紫色薄纱的女子了吗?她就是你要找的那位胡姬!”
张牧川循着妇人的手指看去,登时愣住了,这妇人口中身穿紫色薄纱的女子面貌居然与诬告他的胡姬一模一样,也与在洛河边扮演牡丹仙子的胡姬毫无差别。
这世上能碰见两个相貌近似的人已经极为难得,更遑论是三个面容完全一样的女子。
张牧川不觉得自己凑巧碰上了三胞胎姐妹花,但他一时又想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便决定先让阿蛮前去旁敲侧击一下。
小孩子是最容易让人不设防备的,由阿蛮代替他与那紫纱裙胡姬交流,或许能获得更多有用的消息。
张牧川轻声对阿蛮交代了几句,而后便快速躲到了妇人晾晒的衣服后面,催促阿蛮赶紧行动。
阿蛮嘟着嘴抓了抓虎头帽子,无奈地叹了口气,噔噔噔地跑了过去,佯装一不小心撞翻了那紫纱群胡姬手里拎着的木盒,他一面连连道歉,一面帮忙将掉落在地上的吃食拾捡起来,轻轻擦去上面的尘土后放回木盒。
紫纱裙胡姬本想发火,定睛一瞧,发现对方居然是个孩子,而且态度良好,遂强压了怒气,匆匆捡回几块糕点,便准备起身离开。
阿蛮见此情景,知道如果继续犹豫下去,就不能完成张牧川交代的任务,也就不能再得到那种可以扔进池子里炸鱼的古怪罐子,他立马鼓足了勇气,抬头盯着紫纱裙胡姬,惊声叫了一句,“哎哎!你不是昨天洛河边上的牡丹仙子吗?”
紫纱裙胡姬微微一愣,急忙起身,用袖子遮住面容,慌张地丢下一句“你认错人了”,随后逃也似地钻进了一座宅院里。
阿蛮撇了撇嘴,快步跑到张牧川旁边,耸耸肩膀道,“你都瞧见了,不是我的问题,是这城人警惕心太强,根本没有给我机会往下展开……”
张牧川砸吧一下嘴巴,摸着阿蛮的虎头帽说道,“也不算毫无收获,她这般谨慎,肯定是心里有鬼……刚才你瞧清她那木盒里装的是什么了吗?”
阿蛮一点头,“瞧清了!也没什么稀奇的,都是些吃食,有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儿、烧花鸭、烧雏鸡、烧子鹅,卤猪、卤鸭、酱鸡、腊肉、松花、小肚儿、晾肉、香肠儿,什锦苏盘儿、熏鸡白肚儿、清蒸八宝猪、江米酿鸭子……”
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听得张牧川直咽口水,瞪大眼睛问道,“她那盒子里装着这么多东西呐?”
“不是!”阿蛮笑容腼腆地答道,“这些都是我爱吃的……她那盒子里只装了几盘糕点和两条蒸鱼,以及几斤羊肉。”
张牧川擦了擦额头的汗粒,“这也不少了,她一个女子吃得完这些?”
阿蛮歪着脑袋,用力吸了吸挂在鼻子上的鼻涕泡,“兴许是要跟家里人一起吃的呗……”
张牧川摇摇头,“刚才那位漂妇说了,这胡姬独自在此居住,平常很少与人交流,唯一的亲戚也在长安,哪来的家里人跟她一起会食?”
阿蛮想了一想,又说,“那可能是她今天心情好,想要多吃一点嘛!我心情好的时候,都能吃下一头羊呢。”
张牧川瘪了瘪嘴,“一个人能吃多少碗饭是有定数的,平常你只能吃一碗,突然某天要吃三碗、五碗、十碗,怎么能塞得下呢?这就好比平常你都是每旬工作七日、休沐三日,这样规律的作息持续了大半年,突然让你连着劳作两旬,然后休沐七日,你能受得了吗?”
阿蛮嗤了一声,“您又在欺负我年幼无知,哪个蠢蛋会这般休沐的?”
“我只是举个例子罢了,咱大唐每年差不多有一百五十多天假期,确实没有蠢蛋会这般休沐,连着劳作两旬,狗驴都没这么勤奋……”张牧川干咳两声,扭头看了看还在清洗衣服的妇人,总觉得对方身上透着某种怪异,思忖片刻,他故意将晾衣杆上的某件衣袍扯下,随手扔在了地上。
那妇人余光瞄了眼张牧川和阿蛮,并未有任何动作,依旧清洗着手上的衣袍。
不对劲!
张牧川立马抱起阿蛮,迅速离开原处,在南市绕了好几圈,确认身后没有跟着什么尾巴,这才放缓了步子,领着阿蛮坐在一家食肆外面,要了两盆胡乱辣和些许馎饦,一边风卷残云地吃着,一边轻声交谈。
阿蛮好奇张牧川刚才的举动,犹豫了许久,还是开口问道,“先生,您先前为何离开得那么仓促?是嗅到了什么危险的气息吗?”
“危险倒也谈不上……”张牧川吞了几口胡乱辣,抹抹嘴道,“我是觉得那个漂妇有问题,所以想着尽快远离,以免沾染上什么是非,使自己立于危墙之下。”
阿蛮狠狠咬了两口有点发硬的馎饦,又问了一句,“那个漂妇有问题?我怎么没瞧出来,人家不是一直都在那里清洗衣服吗,也没什么奇怪的举动啊!”
“问题就出在她自始至终都在清洗衣服这上面!”张牧川捏起竹箸蘸了蘸胡乱辣汤汁,在桌面上飞快地画出乐和坊的布局,不紧不慢地说道,“你瞧,这乐和坊是在郭城最南面,靠近定鼎门和长厦门,只有这一条挖凿出来的河渠贯穿,水流极慢,而且非常浑浊,这种水根本不适合拿来清洗衣物……城中的漂妇大多都会选择在洛河边上清洗,然后拿回家晾晒,因为漂妇做的就是帮人清洗衣物的买卖,自然应该尽量保证所用之水的清澈,否则雇主要是不满意,岂不白干了?”
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另外,我刚才故意碰掉她清洗过的衣袍,她明明瞧见了,却没有什么反应,这一点极为不正常!阿蛮,我且问你,如果别人把你辛辛苦苦制作出来的草编鸟雀毁坏了,你会怎么做?”
阿蛮当即瞪大了眼睛,捏起两个小拳头,“谁敢毁坏我的鸟雀?我这就去跟他拼命!”
张牧川伸手拍拍阿蛮的后背,“放轻松,没人毁坏你的鸟雀……你瞧,像你这样的孩子都会因为别人毁坏自己的劳作成果动怒,何况是以清洗衣物谋生的漂妇?正常的漂妇如若见到我弄掉了晾在竹竿上的衣袍,不说跟我拼命,至少也会骂我个狗血淋头!”
阿蛮扶了扶有些歪斜的虎头帽,奶声奶气道,“原来是这样啊,那大脚妇人确实有点问题……先生,既然咱们规规矩矩地侦查不顺利,要不改用野路子吧?”
张牧川讶然地看向阿蛮,轻声问了句,“什么野路子?”
阿蛮嘿嘿笑了起来,收了端坐的姿态,抬起双脚,蹲坐在凳子上,“在我们山里有句俗谚,猫有猫道,狗有狗道……这小孩儿也有小孩儿的门道,您别看孩童年纪小、气力小,就以为咱没什么用处,其实很多时候你们年长者办不了的事情,在我们小孩儿看来,根本不值一提!比方说这个打听消息,弱冠以后你们就得为了家庭、事业奔波,根本没有什么闲情了解城里的八卦。或者因为询问的对象也是成年,警惕心很强,不愿多嘴,又或者是询问对象被人收买了,说的全是假话……总之,很难从成年人口中得到真相。只有我们孩童最是口无遮拦,想的什么,就说什么,能探听到的八卦也最全面。”
张牧川听完之后,觉得很有道理,犹如醍醐灌顶,立刻认真请教道,“咱们具体应该怎么做?我也不认识这城中的孩童,如何才能从他们那里探听到消息呢?”
阿蛮哈哈一笑,吹了吹鼻涕泡,昂首挺胸,“这事儿何须先生奔走,交给阿蛮便是……不出三刻钟,我就能和这城中的孩童打成一片!只不过,需要先生您给我支取点备用金,方便我买些吃食拿去结交城中的孩童。”
张牧川斜眼看着阿蛮,哼哼几声,“你就直说打算从我这儿骗走多少银钱?”
阿蛮搓着小手,眨了眨眼睛,“可不敢说骗,我这是为您排解忧愁呢……小孩子胃口不大,估摸着只需两百个解忧钱!”
张牧川双目微微一眯,从怀里摸出三百个大钱扔给阿蛮,“我知道你要贪墨一部分,多给你一百个大钱,尽快帮我探查清楚那位漂妇和胡姬的具体情况……今天傍晚时分,你如果还没办好,就不必回来找我了,自个儿找地方把自己埋了吧,省得脏了我的手!”
阿蛮抱起三百个大钱,立马跳下凳子,笑容灿烂地发了誓言,紧接着便撒丫子跑了出去,横穿了三四条街道,最终在钻进一条小巷子之后停下,使劲儿地吹了声口哨。
不多时,几名衣衫褴褛的乞儿凑了过来。
为首那名缺了门牙的乞儿见来人是阿蛮,立刻挤出一张笑脸,“蛮哥儿,你怎么来洛阳了?”
阿蛮简单地解释了一番,没有做过多的寒暄,迅速说明了自己的需求,“现在我要你们帮我打听两个人的消息,一个是漂妇,一个是胡姬,都住在乐和坊……”
没门牙的乞儿静静地听完,有些为难地说道,“蛮哥儿,你这事儿有点麻烦,寻常时候这点小事,我随便使唤两个人去帮你打听就行了,但最近几日府衙在坊间流言这块儿查得很严,好些人都因为乱说话被逮了进去。”
阿蛮盯着没门牙的乞儿冷笑一声,“少跟我来这套,我知道规矩,不会白让你们帮忙的。”
说着,他从怀里摸出三十个大钱,豪气地扔给没门牙的乞儿,“申时之前,我必须要拿到那两人详尽的八卦,如果你做不到的话,就自个儿找地方把自己埋了,省得我花力气!”
没门牙的乞儿接住三十个大钱,表情尴尬地说道,“蛮哥儿,现在跟两年前已经不一样了,各类工价都涨了……您多少再给加点,不然真没法帮您办好这桩差事!”
阿蛮拧着眉毛看了对方一小会儿,又冷着脸从怀里摸出三个大钱扔了过去,“就这么多了,你要实在做不了,我就去西市找癞疤头!”
没门牙的乞儿忙说能做能做,拍着胸脯发了誓言,随即转身离去,一溜烟跑到乐和坊,找了名睡在巷子深处的瘸腿乞丐,摸出三个大钱丢到对方的破碗里面,咧着嘴说了句,“李拐儿,来活啦!帮我打听两个女人的八卦,时间紧迫,雇主讲明了要在未时之前就知道结果!”
这李拐儿收了没门牙乞儿的三个铜板,速即开始行动。
他家原本也是书香门第,但因为其父当年科举之时,被一白面书生栽赃科考舞弊,只能灰溜溜地回到洛阳,郁郁而终。
李拐儿的母亲为了养活孩子,白日做漂妇,晚上去乐户,结果积劳成疾,罹患重病,卧床不起。李拐儿虽然年幼,但也只得扛起生活的重担,在一次帮母亲熬药的过程中,不慎弄伤了左腿,自此成了瘸子。
大唐推崇孝道,洛阳官员得知此事之后,大肆宣扬了一番,将这李拐儿捧得极高,一应生活所需全都由官府提供。
渐渐的,这李拐儿养成了好吃懒做的毛病,反正什么都不做也有银钱,又何必自己辛苦劳作呢。
而官府自然不会做亏本买卖,用作褒奖李拐儿的银钱全都转嫁到了洛阳百姓的头上,并且翻了好几倍。
若是一直如此,李拐儿也算是衣食无忧,苦尽甘来。可好景不长,贞观十年长孙皇后甍逝之后,太子李承乾忽然患上了脚疾,遍寻名医也无药可救,拖到了今年,这太子李承乾终是彻底残废。
洛阳官员顾忌皇室颜面,遂取消了对李拐儿的所有褒奖,还下了禁令,不允许城中百姓谈论李拐儿的事迹,也不允许工坊雇佣李拐儿劳作,以免传扬出去被有心人添油加醋,说成洛阳官员刻意纵容低贱商户使唤李姓瘸子,届时恐会引来东宫的滔天怒火。
由此,李拐儿只能活在阴暗的巷子深处,依靠乞讨为生。
坊间邻里觉得他很是可怜,因而多有帮衬,平日谁家有个剩菜剩饭,都会叫他过去拿走。
李拐儿便是趁着午时前往各处人家讨要剩菜剩饭的机会,向那些好心的妇人打听消息。
街坊之间没有秘密,尤其那些妇人们又最喜欢在买菜时传八卦。
很快,李拐儿就在菜市打听到了那大脚漂妇和胡姬的底细,他为了验证打听到的八卦,还特意去了一趟大脚漂妇的家里。
当时大脚漂妇正在伺候一位贵客,没有心情跟他闲扯,便让他自己在东厨找些吃食。
李拐儿假意在东厨里磨磨蹭蹭地寻找剩菜剩饭,实则暗暗窥探着大脚漂妇与那贵客的一言一行。
大脚漂妇今日招待的贵客是一名青衣书生,听说这人是从长安来的,又见其举止文雅,她趁着去给对方端茶的工夫,迅速打扮了一番。
青衣书生瞧着大脚漂妇脸颊上那两团化不开的桃红,差点把刚喝进嘴里的茶水喷了出来,不敢多作逗留,当即开门见山,“夫人,这茶水也饮了,咱们该单刀直入……”
大脚漂妇眼白往上一翻,娇嗔道,“你们男人就是猴急,总喜欢直来直去,一点儿情趣都没有。”
青衣书生干咳两声,“我是想问问那位大人交代的差事办得如何……”
大脚漂妇抬了抬眉毛,“哎呀,人家说的也是差事啊,你想哪儿去了?好了,不逗你玩啦,我今日已经依照那位大人的吩咐,把该说的话都讲了,只不过那不良人后来突然离开,没有继续在附近打听胡姬的情况,让我诸多布置都落空了。”
青衣书生双眼微微一眯,满脸肃容地问道,“他为何会突然离开?”
大脚漂妇撇了撇嘴,“谁知道呢?当时他不小心碰掉了我晾晒的衣袍,可能是担心我责骂他吧,立马就抱起孩子跑了……”
青衣书生听到此处,急忙追问,“他不小心碰掉衣袍的时候,你在做什么?”
“我还能做什么,当然是清洗其他衣袍啊!”大脚漂妇漫不经心地答了一句。
青衣书生闻言皱起了眉头,“你不该如此的,身为漂妇,怎能不在意自己晾晒的衣袍呢!恐怕那张牧川就是因此有了警觉,这才慌忙离开的。”
大脚漂妇怔了怔,讷讷道,“就因为这点小事儿?”
青衣书生一脸惋惜,摇着头叹道,“与此人打交道,再微小的细节都不能掉以轻心……罢了,不管他信与不信,你该说的也都说了。夫人,我听前任阳城县令讲,你可以替官府平账?”
大脚漂妇一点头,“对的,我以前再阳城的时候,尔朱大人很照顾我的,我跟他搞过几次……”
青衣书生登时又被呛了一下,表情古怪地咳了几声。
大脚漂妇兰花指一翘,咯咯笑道,“我是说搞过几次演练啦!他带人跑到郊外山里,站在高处大喊一声:兀那贼子,还不快快束手就擒?我便将山匪夫君往前一推,使其滚落山坡。他再大刀一挥,砍了山匪夫君的脑袋,把我带走,百姓尽皆拍手称好,口颂阳城县令真威武,这一来一回的支出完全可以平掉府衙里的烂账,还能得到顶好的名声,然后等隔了一段时间,我再另找个老实人嫁了,一起搬到山里去住……”
“好了,好了,这些我都知道。”青衣书生摆摆手,打断大脚漂妇的啰嗦,“现在我手头也有一笔坏账,打算找你合作,只是不能搞剿匪那一套了,你还有没有别的法子?”
大脚漂妇眼珠子滴溜溜一转,轻笑道,“瞧您说的,我们做这一行买卖的,怎会只有一种套路,您只管把需要填补的数额说出来,我这边自有应对之策。”
青衣书生伸出一根手指,淡淡地说道,“也不多,差不多一千贯左右。”
大脚漂妇顿时笑了,“我还以为是一万两黄金呢!区区一千贯,随便找个名目就能消掉。”
青衣书生郑重道,“不!此事绝不可随便,否则我也不必找你合作,自己从其他地方挪来便是……这笔钱不可借贷转赠,来路要正当,不能让人挑出一点错漏。”
大脚漂妇偏着脑袋看向青衣书生,甩了甩二郎腿,“这活儿我能接,但需得抽取一成的佣金,顺便还能帮您再教训一下那个不良人。如此一来,也能抵消我先前白费的布置,两全其美……您觉得怎么样?”
不等对方回应,她却是又说了句,“我做买卖最讲究口碑,上一笔算是您吃了点小亏,这一笔就给您点添头,只希望您以后多多照顾一下我的买卖!”
青衣书生迟疑了一会儿,他本意是先把这笔帐填了,暂时不去招惹张牧川,省得闹出什么太大的动静。
大脚漂妇见他这副模样,立刻说道,“您放心,肯定不会搞出什么人命的,只是出口恶气……这个陷害别人,又不一定要如那胡姬般,仙人跳啊,下迷药啊,诬陷他非礼啊……花样多得很,我这里有成熟的方略,包准不会给您添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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