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春暖,草色青青。
当那只长途旅行的白鸽落在青色草地上时,张牧川正坐在洱河边上,用力地搓着自己那双黢黑的大脚丫子。
作为天涯羁旅飘零之人,难免总想在风景秀丽的地方留下点什么。撒泡尿打标记,那是野狗的行为,在景区显眼处,写上到此一游几个字,也不是有家教的孩子应该做的事情。
唯有洗脚比较合适,洗完之后,甩干水珠,不带走一滴公物。而味道独特的脚气,亦能融在水中,与天地化为一体,长久地留在这洱河的水云间。
最重要的是,他能一边搓着脚丫子,一边高唱着“洱河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洱河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彰显他的高雅有文化。
如果是在蜀中,他这么做只会引人耻笑,但这里是六诏蛮荒,文化贫瘠之地,简单吟诵几句,便能吸引许多惊艳的目光。
就在他洗脚的这一小会儿,已经有好几拨肤色健康的本地小姑娘来来回回偷瞄他,眼睛里全是只敢远观,不敢靠近的崇敬。
张牧川心满意足地看了看那些吃饱了自己脚底死皮的游鱼,长舒一口气,起身穿上鞋子,缓步来到咕咕叫个不停的鸽子旁,取下鸽子腿上的竹管,吸了吸鼻子道,“催什么催,大家都是跑腿的,不知道互相体谅一点吗?”
鸽子咕咕两声,拉了一泡白色的分泌物算作回应,而后拍拍翅膀,远走高飞。
张牧川有些遗憾地看着白鸽飞走,将偷偷捡起的石头随手一扔,打开竹管,抽出里面的纸条 ,扫了一眼纸条上的小字,皱眉道,“这么麻烦?”
事情很麻烦,但纸条上写的却很简单:陪同缅氏前去长安进贡。
张牧川本是蜀中的不良人,为了挣点银钱,迎娶邻居家的喜妹,这才接下了押送犯人流放洱河的任务,想着今日休息一下,买点土特产,明早便启程赶回蜀中,岂料这时候又来了新任务。
如果自己拒接这个任务,依照蜀中不良帅的脾性,大概率会扣掉一部分这趟押送犯人的酬劳……这一趟刨除沿途住店吃喝之后,本来利润就不丰厚,若是再扣除一些,说不得要亏本。
而接下这个任务,不仅可以再赚一笔,还能在前去长安的差旅费上做点手脚,抹平一下这两日在大理喝酒玩乐的花销,甚至可以把购买特产的钱也算在里面,两趟跑腿的净利润直接拔高一个层次。
只不过,他在出门之前答应了喜妹会尽早赶回去,家里的母猪也快下崽了,还有王二狗的古董羹铺子下月就要关门大吉了,自己在那边预存的银钱还没花完……
想到此处,张牧川轻轻叹了口气,摸出怀里的小本子,往差旅造销上面又添了一笔马匹草料费,数额刚好与在火锅店充值的钱相等。
他最终还是决定接下这趟差使,因为刚刚在收起纸条时,他恍然才发现纸张背面的梅花瓣印记。
信纸是喜妹的。
公家的任务却写在私人的物件上,这是什么意思?很明显,喜妹知道不良帅又下发了新任务,说不定不良帅在写这张纸条时,喜妹就在旁边。
鸽子从蜀中飞到洱河,怎么也需要半个月时间,说明他前脚刚押着流放云南的犯人离开蜀中,后脚不良帅就有了动作。
一切都是算计好的,就像当年自己被诬陷的那件案子,他张牧川只是一颗棋子,根本没有什么选择。
张牧川紧了紧握着唐刀的手,嘴角不由地勾起一抹冷笑。
行吧,你让老子去长安,老子就跑这一趟,正好在皇帝眼皮底下翻查当年的事情,给你丫一个大大的惊喜!
有了决断,张牧川立刻赶往缅氏所居之处,盘算着该怎么不做作不唐突地加入进贡队伍。
洱河西侧石城之中,邻近缅氏祭祀高台的一座新建宅院内,缅伯高捏着贡品清单,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像极了热锅上的蚂蚁。
旁边正往脖子上挂第三十八个银项圈的妻子瞟了缅伯高一眼,撅了撅嘴,“能不能别走了?”
缅伯高摇头道,“不能不走啊,给大唐皇帝进献贡品是大首领指定下来的差事,推脱不掉的。而且,这其实是个肥差,除开贡品以外,每年大首领都会给贡使拨一笔备用金,一路上的开销和到了长安后给达官贵人的好处,都是从备用金里面支出。咱刚建了新院子,家具还没添置,做了贡使,正好可以补贴一点,这是大首领看重我才特意关照的!”
“不是……”妻子梗着沉甸甸的脖子,喘了口粗气道,“我是说你别在院子里走来走去的了,看得我头晕!其实你不走这一趟才是正确的,长安太远了,万一出点事怎么办?钱不够,咱就自己打家具,实在不行,把这院子卖了,咱回去接着睡竹楼,比住在这硬邦邦的石头房子里舒服多了!”
“山猪吃不了细糠!竹楼能有这院子敞亮?这儿邻近祭祀台,可以说是在城中心,旁边还有城里唯一的私塾,去市集步行也只需半刻钟,未来升值空间肯定很大,翻个三五倍都是正常的!”
缅伯高白了妻子一眼,沉声叹道,“去肯定是要去的,只是我现在发愁的是该带什么东西献给大唐天子!大首领今年专门交代过,一定要有新意,一定要让长安的贵人们大吃一惊!最重要的是,预算还不高,加起来拢共也就五十箱银子左右……”
妻子听到此处,急忙捂着自己脖子上的银项圈,“你可别打我圈子的主意啊,不然晚上别想上床!”
缅伯高撇了撇嘴,“放心吧,你那点首饰添进去也是杯水车薪,我暂时还瞧不上……咱这儿到底是贫瘠之地,真是没什么东西能拿出手啊,勉强上点档次的,我都已经筹备好了,现在就差一点新意!”
“慌什么,这才三月呢,现在想不到,那就下个月再想呗,反正又不急……”
“怎么不急!我都快急死了!从咱这儿出发到长安,千里之遥啊!不能走得太晚,太晚就可能赶不上,到时候圣人一怒,谁都接不住……但也不能走得太早,否则大首领会觉得我假借进贡之名,实则公费旅游,而且太早到了长安也不太好,咱的进贡就会沦为抛砖引玉的土砖,长安的贵人根本不知道咱是谁,往年就是例子。现在这时候刚刚好,季春出发,仲秋赶至,在长安最热闹的节日,当着所有人的面儿给圣人献上礼物,必然令人记忆深刻!”
妻子嘟着嘴道,“那你就出发呗,还在院子里转悠什么?”
缅伯高苦着脸,“你是脖子上挂的东西太多,把脑子都拉到肚子里消化掉了……我先前都说了,还差一点最重要的新意啊!要是有个见多识广的人出出主意就好了,最好是那种去过长安的……”
妻子忽地想到什么,眨了眨眼睛道,“昨日我去市集买菜,倒是听到卖小鸡崽的说起过一个人,只是那人并非咱缅氏族人,恐怕不能进贡使队伍……”
“不是缅氏族人不要紧,我向大首领申请搞个特招就行,就说今年打算走新路线,要换个新向导!”
“你搞特招肯定会有很多人参加,现在族里好些年轻后辈都没事情做呢,万一被其他人考上了怎么办?”
“你傻啊,我把特招条件设置成专为那人量身定制的,其他人肯定面试不上,这顶特招向导的帽子非他莫属……对了,你说的那人到底是谁?确定他还在咱这里吗,别我忙活半天,人家已经走了,那多尴尬!”
“肯定还没走……我今天上午还看到他在洱河洗脚呢!”
“你看见他在洱河洗脚?”
妻子的小黑脸微微一红,羞涩道,“我是听几个姐妹说起咱这儿来了个漂亮的小哥,脚特别的臭……我一时没忍住,就凑过去远远瞄了一眼……”
缅伯高的脸顿时变得难看无比,“他最好只是在洱河洗了脚!来人啊!贴告示……特招脚臭向导一名,仅限男子!”
一柱香后,缅伯高新建庭院门口围满了人,高矮胖瘦,什么奇形怪状的都有,而且一个比一个脚臭。
张牧川自然也在其间,看着那些个摩拳擦掌的竞争对手,只觉得压力山大,眼珠子一转,心中登时有了一计。
“兄台,你可知为何贡使大人要特招脚臭向导?”张牧川从怀里摸出两撇假胡子站在脸上,用肩膀轻轻撞了撞旁边一名满脸麻子的壮汉,佯装无知地问了一句。
麻子壮汉斜瞟了张牧川一眼,轻哼道,“原来是外地佬,难怪会问如此幼稚的问题……这掌柜的都换了人,底下的店小二还能用以前的?往年贡使都是大首领的亲戚,贪腐问题甚巨,一百两银子大多只能换来价值十两的东西……所以今年才把这肥差交给了缅伯高大人,毕竟这位大人在咱这一带素有清名,连这一进的小宅院都是找大首领借贷买下的。”
“那大首领把这肥差给缅伯高大人是很正常的,即便缅伯高大人贪了银子,最后还是得回到大首领的口袋里!”
张牧川轻轻地哦了一声,又忽地摇了摇头,“不过兄台你误会了……我想问的不是这个,一朝天子一朝臣,重新招人是应当的!我只是好奇为何缅伯高大人要特招脚臭的人作为向导,这里面可有什么门道?”
麻子壮汉愣了一下,摸着鼻子,有些不确定地说道,“大概脚臭者出的脚汗多,而出的脚汗多说明平常走的路就多……咱这儿距离长安千里之遥,缅伯高大人肯定是想找个耐力好的向导,故而设定了这么一个条件吧!”
张牧川瘪了瘪嘴道,“我倒觉得不是这个原因……你想想看,到长安给圣人进贡是何等大事,一个脚臭的向导混在使节队伍中,那是多么失礼的一件事,别的部族唯恐礼节不周,缅伯高大人怎会犯蠢呢?”
麻子壮汉低头想了想,皱眉道,“也不一定要让这向导一起献上贡品,到了长安之后暂且分开即可……”
张牧川摇了摇头,“兄台没有去过长安,大概还不知道长安的规矩……入城之时,所有人都要接受检查,贡使队伍有专人负责,进城后每日十二时辰随行监管,绝不容许有人擅自离队,违者一律按照居心不良,意图作乱处理,先斩后奏!”
麻子壮汉顿时觉得脖子凉飕飕的,咽了咽口水道,“那就……不离队……”
张牧川嗤笑道,“不离队的话,进贡时若是因为脚臭惹恼了圣人,那也是砍头的罪过!”
“我提前洗洗……”
“不要自欺欺人了,似我等这种脚臭,岂是能轻而易举洗掉的?”
“缅伯高大人既然发出这样的特招,一定有他的办法……绝不会看着自己人被砍头的!”
“真的吗?我怎么觉得缅伯高大人就是想看着脚臭者被砍头呢?”
“你这话什么意思?”
“听说吐蕃最近有人过来暗中拉拢六诏首领……缅氏只是一个小部落,但如果在这时候做出些姿态,以脚臭者触怒大唐圣人,吐蕃那边定然十分欢喜,后期扶植为第七诏也不是不可能!只是可惜了这一位脚臭的英雄,自己背着污名而死也就罢了,恐怕家人还要遭受连累,而缅伯高大人却可因此升官发财,毕竟圣人因为受不了脚臭杀了一名咱们的人,总要给些补偿……所以说到底人家缅伯高才是大人啊,难怪深受大首领器重,就这等玲珑心思真是让人望尘莫及!”
麻子壮汉一听,顿时冷汗涔涔,面色铁青地对着告示啐了一口,用土话问候了一遍缅伯高全家老小,而后愤愤离去。
周围那些参加特招选拔的人听见了两人的谈话,各自计较一番,也都默默转身退出。
一时间,人群少了大半,只剩下零星七八人。
张牧川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笑容,忽地变了个声音,躲在一名瘦高男子背后,哑着声音说道,“哎呀妈呀,这差事只有那位帅气的外地小哥合适嘛,他原籍就是长安,只是后来才去了蜀中当差,长得又帅,到了长安大可回到自己以前的住所,就像从来没有在贡使队伍里面待过一样,完美……”
话音未落,他又钻到另一人身后,粗着嗓子喊了一句,“哪个帅小哥啊?”
“就是从蜀中过来的,喜欢在洱河洗脚那位啊……我刚才听见他在洱河吟诵来着,可谓英俊潇洒,风流倜傥,圣人见了一定非常欢喜!”
“你说的到底是谁啊?”
“不就是威震剑南道局部地区的不良人张牧川……”
“他在哪?”
“我刚才看见他就在这里……快看,就是他!”
最后一个字落下时,张牧川迅速扯下两撇假胡子,昂首挺胸地立在显眼处,挎着唐刀,双手叉腰,眯着眼睛道,“没错了,我就是不良人张牧川!”
本来就有些动摇的七八名参选者见此情景,不由地皆是轻叹一声,黯然而去。
论不要脸,他们确实自愧弗如,此去长安千里迢迢,必然会遇到各种牛鬼蛇神,也只有特别不要脸的人才能游刃有余地帮助使团解决麻烦。
张牧川扫视四周,发现只剩下自己一人,嘿嘿笑了两声,揭下告示,抱起一摞编着号码的木牌,大步流星地走进缅伯高的宅院,哐啷一声将木牌扔在院中,满脸堆笑地朝坐在院中悠然喝茶的缅伯高行了一个礼,“甲一到癸九十九……不良人张牧川,见过缅贡使!”
缅伯高刚喝了一口茶,瞧见此景,噗嗤一声喷了出来,瞪大眼睛看了看地上的那一堆木牌,又伸长脖子望了望张牧川身后,“怎么就你一个人?刚才外面不是挺热闹的吗?”
“回禀贡使大人,”张牧川躬身答道,“其他人都被小人脚臭熏跑了,论脚臭者,小人当是第一……”
缅伯高面皮不自然抽动几下,上下仔细打量张牧川一番,摸不准眼前之人是不是妻子所说之人,轻咳一声,“等等啊,你先在站一会儿,我有点急事……”速即起身踏进正面厅堂,对趴在窗户上的妻子问道,“怎么样……是这人吗?”
妻子点了点头,斩钉截铁道,“就是他!”
缅伯高眨了眨眼睛,“你要不要再看得仔细点,别人错了……”
“错不了!”妻子吸了吸鼻子,“味道很正!”
缅伯高表情古怪地看了妻子一眼,啧啧两声,换上一脸和煦的笑容,回到院子里,热情地握着张牧川的手,“舒坦多了……欢迎欢迎,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缅氏使团的特招向导了!”
张牧川有些嫌弃地看了看缅伯高的手,心道你丫洗手了吗,但脸上依然堆满了笑容,“荣幸之至,小人愿为缅大人效犬马之劳!”
“犬马的事情,自有犬马来做……”缅伯高忽然收敛笑意,“向导啊,实不相瞒,我刚才在后面找人询问了一下你的来历,听说你原籍是长安,那么你一定知道给长安贵人送什么东西最合适咯?”
张牧川怔了怔,没想到自己刚加入,这顶头上司就给自己出了一个难题。
他要是答对了,功劳也只是贡使的,谁知道进贡礼物之中有一名向导的智慧?而他要是说错了,届时圣人不悦,缅伯高直接把他张牧川推出来砍头泄愤,自己什么罪过都没有!
当真是好算计啊!
张牧川抿了抿嘴唇,腼腆地答道,“这个小人……”
“想清楚了再说!”缅伯高坐回竹椅上,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现在你已经是特招向导了,如果答得不好,让我觉得你可能不像是祖籍长安的人,你这就有资历造假之嫌,是要重罚的啊!”
张牧川表情一僵,心里骂了句娘姥姥,嘴上却是笑嘻嘻,“怎么可能造假……”清了清嗓子,换了个方言,“大人,额可是纯种的长安人啊,额滴阿爷是长安土生土长的,额滴娘也是喝长安八水长大滴……”
“那你说说看,我缅氏送什么东西给圣人最合适?”
“额……”
“鹅?”缅伯高放下茶杯,双眼一亮,“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听说大唐有个七岁的孩童,做了一首传扬天下的名诗,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鹅的羽毛白如雪,看着就很圣洁,的确是祥瑞之物,据说你们长安还盛行遛鹅,几乎家家户户都养鹅,因为鹅少人多,据说单是可以换取一只大鹅的票据就可买下座豪宅……如果圣人不喜欢鹅,必然不会如此流行!你果然是个地道的长安人啊,一语中的!正好大首领去年在洱河偶得一只极为肥美的白天鹅,新意有了,还不用花钱,妙极!”
张牧川呆了片刻,摸了摸鼻子,面不改色地俯首拜道,“缅贡使英明,这正是小人刚才想说的话!”
缅伯高哈哈大笑,困扰多日的难题终于解开,心里阴霾尽散,整个人活泼了不少,一开心赏了张牧川几箩筐淘汰下来的土特产残次品,以发霉的米线居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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