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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送鹅毛(长弓难鸣)


张牧川顿时恍然,点头道,“你这么一说,好像还真是一桩赔钱买卖。而且,沿途各州府接待贡使也需要花一大笔银钱,这些费用不受比部稽查,以致各地虚报数目,支取无度。圣人根本不管这些,只要表面上看着和和气气,五湖四海一家亲就行了……”
高阳捏着竹箸夹了一片鱼脍,放进口中,慢条斯理地说道,“缅氏使团虽然是个小部族,在六诏都排不上座次,可与那些回纥、高句丽的使者也没什么区别嘛!”
缅伯高听得一头雾水,而张牧川的眼睛却是亮了起来。
没错,只要知道哪里有大白鹅,自己就可以仗势欺人地买下来。退一万步讲,即便缅氏使团的面子不够大,他也可以把高阳搬出来,小公主驾到,谁敢不从?以前他是担心太早暴露,会招来圣人仇敌,但历经失落峡乱局,尉迟恭已然现身,那些宵小也该消停了。
只要他能过了自己心里那关,完全可以扯起大旗,一路白吃白喝,做这天下最贪的不良人!
难怪高阳捅出这么大一篓子,也跟个没事人儿似的,原来在人家眼里,这还真就不算事儿。
张牧川打定主意,转头看向缅伯高,“贡使大人,咱明早就启程去洛阳,之前也是计划要从那边经过的,如今只不过把后面的行程缩减一下,过了洛阳转入关内,咱们就不再停歇,把后面的时间都挪到洛阳那里,多费些精力,该是能弥补过失……你想想看,洛阳是多么繁华的地方,怎么会连一只大白鹅都找不到呢!与其在此坐以待毙,不如拼死一搏!诚如你所说,祥瑞可能已经遭遇不测,鹅死不能复生,咱留在这里也没用啊!”
缅伯高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眼睛里又恢复了几分往昔的光彩,他拿起漏子,给张牧川和高阳各添了一爵酒,“那……要是在洛阳找不到大鹅呢?”
张牧川端起酒爵,一饮而尽,叹了口气,意味深长地看了看蹲在桌边玩耍的阿蛮,“那便写封放妻书,咱一起做个浮逃人吧!”
高阳嘟着嘴,“长安有句俗谚,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哪有你这样劝人和离的?”
缅伯高苦笑道,“牧川兄弟也是好心,我明白他的意思,拼死一搏还是无用的话,那便安顿好身后事,莫要牵连妻儿。”
高阳脖子一歪,“你又没问过你的妻儿,怎知他们是如何想的,一家人就要齐齐整整的才会开心嘛!”
缅伯高愣了愣,摇头长叹一声,他知道高阳心思单纯,索性也不争辩,与张牧川对饮了一爵酒,而后便起身离去,准备回房仔细思考一下如何书写这放妻书。
待到他离开之后,高阳使劲在张牧川腰窝掐了一把,娇嗔道,“你装什么装,不管有没有大鹅,你只要把我送回长安,就算完成任务,人家哭,你也哭,瞎起哄什么!”
张牧川倒吸一口凉气,急忙解释道,“疼疼疼!快快松手……我这表面上只是使团特招向导啊,当然要与缅伯高共进退,免得别人起疑心嘛!再者,我不这样做,万一缅伯高心里害怕,畏罪逃走了,到时候使团也就得散伙,鄂国公必定会直接送你回长安,那你该如何是好?”
高阳悻悻地松了手,“尉迟恭确实没你这么会玩……对了,我还没问你呢,这些日子你去哪儿玩了,为什么这么晚才到沔阳?”
张牧川吞了一口酒,唏嘘道,“说来话长,我长话短说,便作一首短诗概括吧!”
他正要开口吟诵,一扭头却发现高阳已经牵着阿蛮蹦了出去,瘪了瘪嘴,举起酒爵,饮了一大口,擦擦嘴,摇头晃脑地念道,“过去恩怨你别追,手足相残好轮回,山水迢迢千万险,且饮两爵莫要催……啧!好诗,好诗!”
此诗一出,馆驿中堂的旅者齐齐喷饭。
张牧川哼哼两声,扶着桌案起身,懒懒散散地走进一间使团订下的厢房,也不管床上还有没有别人,沉沉地躺了下去,俄而鼾声大作。
高阳缩在木床内侧边缘,紧紧捏着布衾一角,虚着眼睛偷瞄着张牧川,心跳猛然加速。
他这是什么意思?
他想睡我?那为什么还不动手,莫不是要我主动?
我堂堂的大唐公主,怎能如此作践自己?
但若是为了心爱的郎君,主动一回也没什么吧?
高阳暗暗想着,可心中仍有些忐忑,“太过主动,他以后恐怕不会珍惜吧……”
她小心地翻了个身,本想数一数床边雕刻的花纹,若是花纹是单数,那就与张牧川背对背而眠,互不侵扰,但若是双数……只不过,她刚数到第五十八条花纹,便熟睡了。
悬吊多日的一颗心儿终于放下,也算一夜好眠。
翌日,在沔阳停滞很长时间的缅氏使团终于又开始进发,径直朝着河南道东都洛阳疾行而去。
沔阳城门口,李淳风望着天边的一串小黑影儿,用肩膀撞了撞旁边的袁天罡,“老袁……他是不是把我们忘了?”
袁天罡干咳两声,轻甩一下拂尘,“牧川此举必有深意……容我想想。”
李淳风愤然地将手中的算筹扔在地上,“他肯定是把我们忘了!不行,咱也得去洛阳,我必须找他论论道理!哪有白使唤人的!”
说完这句,他拽着表情为难的袁天罡跳上一辆马车,扬鞭追了上去。
这一天,张牧川还活着的消息像瘟疫般自沔阳迅速蔓延开来。
这一天,也有很多人匆匆赶往东都洛阳,就和往常的每一天一样,又和往常的每一天有些不一样。
平康坊某间庭院内,白发苍苍的房玄龄看着黑衣青年送来的纸条,拈了一根鹅毛,缓缓地插在沙盘上,瞥了一下旁边欲言又止的碧眼美婢,淡淡道,“有事?”
碧眼美婢跪伏下去,小心翼翼说道,“奴婢想去洛阳见一见妹妹,上次见她还是贞观十一年,一晃两年过去了,很是想念。”
房玄龄挥了挥手,“想去那就去吧,你们姐妹情深,是该经常见面的……这次你去了洛阳就留在那边吧,不必回来了。”
碧眼美婢怔了怔,当即叩谢恩情,然后默默起身退去。
房玄龄看着碧眼美婢的背影轻叹一声,回到桌案边,盯着沙盘上洛阳的位置,嘴角微微上翘,“弃子成了活子,有点意思……我倒要看看你想耍什么花招!”

贞观十三年五月二十七,清风带着丝丝凉雨迎面扑来,今天是个好日子。
自太液亭那场议事之后,圣人实在受不了今夏的酷热,于是减膳罢役,理囚赈乏,苍天有眼,终于洒下了感动的泪水。
只不过大唐广袤,这降雨也需列队等候,所以直到五月末,东都洛阳才迎来了今年夏天的第一场雨。
憋了一个月的牡丹也终于在这天忽然绽放。
缅氏使团就在这样好日子来到了伊阙,穿过此关,再行三四里,便是东都洛阳。
这一路可谓马不停蹄,万分辛苦。那沔阳据此足足一千余里,他们为了缩短在路上的时间,放弃原本稳定性更好的蜀马、滇马,改换为速度更快的云中马,日行三百余里,加上吃喝拉撒睡,以及给云中马休养的时间,只用了五天便走完了这一程,算是创造了个不大不小的旅行奇迹。
其中,让众人最意外的是张牧川屁股下面的那匹白驴,居然跑得比云中马还快,而且耐力持久,一口气跑出三四十里毫不费力,令人啧啧称奇。
缅伯高看着关口伊阙二字下面的那匹白驴,莫名生出一种自己买了伪劣云中马的错觉。
要知道,一匹云中马价值十四贯,而一头驴只需要两三千文。倘若算上草料钱、辔鞍钱,骑马的成本还要增加许多,而驴的喂养就简单多了,多准备些萝菔即可。
即使都用草料,但驴的胃口不大,也花不了几个钱……起码,比骑马划算得多。
最重要的是,这毛驴还很勤快,跑起来特别积极。缅伯高每次见到白驴屁颠屁颠载着张牧川扬尘而去的时候,都忍不住会想,如果给它一根鞭子,白驴会不会自己在屁股上抽几鞭,激昂前行。
他却是不知,这白驴正是因为之前使团频繁更换马匹,从而产生了恐惧之心,它担心自己也被张牧川换掉,重新回到那种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凄苦日子,所以才会拼了命地奔跑,与那些不愁下家的云中马完全不同。
同样奔波,一个是为了生存,一个则只是为了生活。
或许是一路上太过沉闷,如今到了洛阳,众人心神放松,张牧川的话也多了起来,开始喋喋不休的介绍:“这东都洛阳前面是伊阙,后面是邙山,左瀍右涧,洛水横穿郭城……南广北狭,总共一百一十三坊,每坊东西南北各广三百步,中十字街,四面各开三门。”
他闭着眼睛,轻轻抽动几下鼻子,“嗯,好香呐!该是牡丹开了!这牡丹可是绝艳,当初隋炀帝修建西苑,辟地二百里,全都栽种着牡丹,有醉颜红、一拂黄、颤风娇……”
高阳早就累得不行,哪里还能听得了这些啰嗦,当即踢了踢马肚子,越过张牧川,小嘴翘得都能挂上一盏灯笼,“叽叽咕咕个没完,烦死了!你就直说咱们该从哪个门进去,怎么走才能最快到达歇息的住所……我是真的一步都不想多走了!”
张牧川见高阳姿势怪异地趴在马背上,知道对方的屁股定是被颠得开了花,指了指右前方,笑着说道,“从长夏门进去,你们直接去南市的温柔坊,看到门口贴着红纸的宅院便进去,那是我朋友在洛阳添置的别院,我与他商定了,可以让咱们借住几日。”
缅伯高好奇道,“咱们为何不去馆驿啊?反正也不花钱,你何必麻烦朋友?”
张牧川轻声解释道,“馆驿人多眼杂,我们此行是要弥补过失,若是咱们在洛阳重金购买大白鹅的消息传开,不管是落入长安圣人的耳朵里,还是被远在洱河的大首领知晓了,都不是什么好事。”
缅伯高立时恍然,点了点头,忽然想到什么,歪了歪脑袋问道,“听你刚才那话的意思是不打算跟咱一起过去?”
张牧川嘿嘿一笑,“我已经约了朋友会食,他这人有些怕生,不喜交游,所以……”
缅伯高轻轻哦了一声,“明白,明白!那我便放你半日悠闲,明天咱们再一起四处搜寻,争取尽快弥补过失吧!”
张牧川拱手道谢,扭头叮嘱高阳照顾好阿蛮,而后便牵着白驴转去与长厦门相邻的定鼎门,一面感叹着洛阳的繁华,一面拐进了宜人坊的有间酒肆。
这有间酒肆地处偏僻,卖的又不是名酒,而是荣阳的土窟春,所以客人稀少。
但恰是此种冷清模样,深受洛阳一小部分不善交际的文人喜爱,比如张牧川的朋友。
张牧川将白驴拴在酒肆外面的石榴树下,缓步走了进去,一眼便瞧见坐在角落里的那名布衣青年。
这青年身上的青色布衣已经有些硬脆,就像几张纸叠成的纸板般贴在前胸后背,看上去很是硌人,再加上他虽然年轻,却一脸胡子,邋里邋遢的,便是坐在角落里,也很引人注目。
张牧川瞧见对方之后,三两步走过去,哈哈笑着打了个招呼,“焦遂,等久了吧?”
焦遂有些口吃,结结巴巴地答了一句,“倒……倒、倒也没等多久,刚、刚到一小会儿!”
张牧川扫了眼桌上摆的菜肴,讶然道,“哟!你发财了?八大件,四镇桌,四扫尾,还有这么大一盆羊肉汤……至少得十两银子吧?”
“哎……哎!要不了十两,只要两贯钱。”焦遂腼腆地笑了笑,指了指一名匆匆赶来的蓝衣青年,“而且,今天是他请客,不、不不用我花钱。”
张牧川随即转身,拱手行礼道,“多谢款待!在下张牧川,益州不良人,敢问兄台贵姓?”
这蓝衣青年似乎平常也不太与人往来,见张牧川这边行礼,慌忙抱手还礼,“在下贺默,如今在这洛阳府衙做一名没品级的书吏……子曰有朋自远方来,该当请客!况且,我们府衙在这有间酒肆是按月支付银钱的,待会儿我把账挂府衙名下,回头张兄给我补一份缅氏使团的文牒就行,根本不用咱自己花钱。”
张牧川暗自咋舌,心想这种事情大家心照不宣就行了,怎么这姓贺的书吏竟然直接说了出来,贪墨公家银钱都能说得如此光明磊落,也不怕被人听见了偷偷举发。
焦遂似乎洞穿了张牧川的心思,咳了一声,“守墨,这、这贺兄并非那种贪婪的蠹虫,实则以此种方式默默对抗洛阳府衙的龌龊……你有所不知,这洛阳府衙从上到下全都烂透了,搜刮民脂民膏,公器私用,颠倒黑白,横行无忌!贺兄也曾抗议过,但他一个没品级的书吏,人微言轻,又无实证,根本改变不了什么……后来,我们私下合计过,发现了府衙在酒肆挂账的漏洞,眼下就是想方设法将这漏洞戳得越来越大,直到有一天府衙无法遮掩!”
他猛灌几爵酒,喝得醺醺然,竟是没了口吃的毛病,深呼吸两下,似乎这些话已经堵在心里很久了,“你我这等小人物,在如今的世道想要做些什么,实在太难了,能够上升的道路都被权贵们堵死……前些年圣人让封德彝搜寻民间贤能,这老贼说的什么?非不尽心,而是天下已经没有遗落的奇才了!听听,这是人话吗!咱不提太远的,就说眼前的贺兄也是个奇才,但他却郁郁不得志,窝在洛阳府衙受尽排挤!可恨,可叹呐!”
贺默得此夸赞,羞臊不已,连连摆手,“哎哎,你别瞎举例子,我算不得什么奇才!”
焦遂端起酒爵,又饮了一大口,“怎么不算……你、你博闻强识,过目不忘,天下有几人能做到!而且,你还是二贺的子侄,家学渊博,这样的人就该去长安三省做个相公。”
张牧川听了这话,瞬即明白焦遂为何会把贺默叫来,他之前飞鸽传书,讲了自己此番来到洛阳想要去甲库查阅武德九年至贞观十三年有关洛阳县丞的文书,以及白面书生在长安伸冤的前后经历,特别是与大理寺或者张蕴古有牵连的地方。
这贺默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届时定能大大缩短他们搜查的时间。焦遂虽然看着是个粗狂的汉子,但内心细腻,一句话既讲明了贺默的才能,为什么他会把这人叫来跟张牧川一起吃饭,还刻意提起了贺默的根脚,对方是二贺的子侄,出身清白,可以信任。
所谓二贺,指的是贺德仁、贺德基兄弟,这两人蜚声籍籍,有“学行可师贺德仁,文质彬彬贺德基”之美誉。
贺默是这两人的子侄,德行肯定是没有什么大问题的。
张牧川想明白这些,笑着敬了贺默一爵酒,“失敬失敬,原来贺兄出身不凡……稍后我还有事要麻烦贺兄,万勿推辞!”
贺默也是个耿直人,端起酒爵,咕咚灌了个底朝天,“哎哎,都是破落户,你我相交,不论门第,只讲德行……焦遂先前已经跟我说过了,张兄是想进甲库查些东西,这事儿好办得很,咱吃完就去,甲库的钥匙就在我身上!”
张牧川没想到对方竟这般直率,连连道谢。
见他这般客气,贺默也只好频频回礼,末了又补充一句,“只是张兄记得这两日务必给我补一份使团的文书,否则过了五月三十一,朝廷截止汇算,这造销就不能往上传递了!”
听到造销两个字,张牧川顿时如遭雷击……对了,造销!他还有一大摞的造销没做!
眼下距离月末只剩下三天,他即便是立马做完造销,也不可能寄送给益州的不良帅,之前押送犯人流放六诏的花费,以及这一趟护送缅氏使团,陪着高阳吃喝玩乐的开销全都得自己掏!
想到这里,张牧川的脸迅速变白,旁边焦遂和贺默的谈笑声飞快远去,四周的嘈杂也一并消失,脚下的地面忽然化为无底深渊,桌椅摆件尽数落入黑暗之中,整个世界只有他一人悬空,身体的血液骤然凝固,手脚一片冰凉,他难过得想要立马去死……
他浑浑噩噩地陪着焦遂、贺默二人吃喝,浑浑噩噩地被他们拉着走出酒肆,浑浑噩噩地被十字街的人流推动着向前,直到行至洛河边上,忽然听到前方万紫千红之间传来一声惊呼,方才清醒过来。
张牧川扭头看向焦遂,呆呆地问了句,“怎么了?”
焦遂指着那片由无数朵牡丹拼成的花海,惊恐地瞪大眼睛,“牡丹……牡丹仙子死了!”

这牡丹仙子并非九天之上的仙女,而是一位碧眼金发的胡姬扮演。
每年牡丹花开,洛阳都会举办各种庆典,其中便有这牡丹仙子与东华上仙的凄美爱情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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