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因为这几年百姓们看腻了老传统,故而今日负责庆典的官吏找了个从长安来的搊弹家,排演了新的故事,并让城里最美的胡姬扮演牡丹仙子,以增趣味。
新故事也简单,取自坊间。传说四百多年前陈王乘船途径洛河时,抱着甄后的金缕玉带枕做了个美梦。
在梦里,陈王见到了化为洛神的甄后,他俩久不相见,浓情似火,好一阵缠绵,完全没留意到梦境之外风浪忽起,险些拍翻了水上的客船。
幸好岸边有一牡丹花修炼而成的仙子瞧见了,于是施展妙法,稳住了险些翻个底朝天的客船,救了陈王一命。
陈王无以为报,说是回家后给牡丹仙子写篇抒情小赋,聊表感激,可他回去之后,却忘了这件事,倒也写了个千古名篇《洛神赋》,但里面对这牡丹仙子是只字未提。
牡丹仙子生了气,怨念越攒越多,一到晚上就化身恐怖花妖,跑到洛河上面兴风作浪,如果凑巧碰见迁客骚人,就让对方给自己写诗作赋,不满意就将那沽名钓誉之人一口吃掉。
主持庆典的官吏看见这本子,觉得新故事很有警示意义,可以让那些跑到洛阳来哗众取宠的假才子心生敬畏,他命人速速排演,还专门在洛河边上辟了片花田,移来许多珍贵的牡丹。
可是今年大旱,牡丹迟迟不肯绽放,愁得他白头发都长了出来。好不容易盼到了这场雨,牡丹也都十分配合地笑开了花,他急忙命人演出,免得再出什么意外,万一致使自己以排演新故事为由贪墨府衙银钱的事情暴露,恐怕这辈子他就再也没花钱的机会了。
岂料这歌舞刚演到一半,扮作牡丹仙子的胡姬忽然倒地不起,旁边扮演陈王的伶人上前探查,发现这牡丹仙子已无生息,当即吓得一屁股跌坐下去,惊叫连连。
周围的看客也惊得四散而逃,不敢再瞎凑热闹。
一场欢天喜地的庆典就此玩完,场间只剩下稀稀拉拉几个如呆头鹅般傻愣着的路人。
张牧川听完焦遂讲述的案发经过,皱了皱眉,想着自己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不好多管闲事,便拉着焦遂和贺默快步离开。可就在这时,那名负责庆典的官吏忽然将贺默拦了下来,神色慌张地将身上那件为了这场演出特制的衣袍脱下来,扔给了贺默,“听着,我没来过这里,今日的庆典从头到尾都是你在负责,明白了没有!”
贺默当即愣在了原地,等他回过神来,对方早已逃走,面色刷地一下变得灰白,只得满脸苦涩地叹了句,“我命休矣……”
张牧川伸手抚着贺默的脊背,宽慰道,“今日观演的不只你我,那么多双眼睛瞧见的都是他站在上面讲话,便是想要现在将这麻烦事甩给你也不可能。”
焦遂先前喝了五斗酒,此时已然不再口吃,“守墨,这你就有点不通人情了……寻常百姓哪里敢站出来与官吏作对,谁家不得过日子啊?你刚才想的不也是赶紧走开,远离这些麻烦吗?更何况,很多百姓根本不知道台上讲话的官吏叫什么,等到之后府衙处理贺兄的布告贴出来,他们也不会知道上面写的贺默是谁,只会骂一句该死的狗官!”
张木川哼了一声,“这不还有你我吗?咱俩去给贺兄作证,说明今日负责歌舞演出的另有其人……”
贺默摇了摇头,“张兄,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这麻烦我只能接下,刚才那位是府衙的主簿,他是洛阳本地人,在这城里与之有利益往来的权贵很多,可谓盘根错节,连县令都要顾忌几分。他说今日是我在这里负责,没人会提出异议……我一个外来的小吏,怎能斗得过本地豪族?罢了罢了,这或许就是我的命!不过,张兄你请放心,我既然已经答应你帮忙搜查文书,便不会更改,咱这就去甲库!”
说着,他就要拉着张牧川往府衙甲库走去,仿佛这是他在世间做的最后一件事,神情格外认真。
张木川却是甩脱了贺默的手,长长地叹息一声,“甲库稍后再去吧,咱们还是先好好地勘查一下这命案现场,以防之后证据被人破坏,无法查明真相……”
贺默一怔,扭头看向张木川,疑惑道,“勘查命案现场?”
焦遂哈哈大笑两声,拍了拍贺默的肩膀说道,“贺兄,你还没听出来么……守墨要出手帮你解了这困局,原本的麻烦很可能要变成大功一件,升官发财,指日可待啊!”
贺默闻言顿时转悲为喜,可心里还是有些惴惴:“这案子会不会很难办啊?届时破不了案子,恐怕还会将张兄拖下水……”
张牧川摆摆手,“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琢磨。这里地势开阔,方才人员众多,当场行凶的可能很小,必定是提前布置,或是毒杀,或是机栝……无论是哪一种,总会留下蛛丝马迹的。”
他举步行在五彩花海之间,轻声向焦遂与贺默论述这些年查案得来的经验。
贺默因为这事儿关乎自己的性命,仔细地记着每一句话,但焦遂对这些东西没有兴趣,左顾右盼,欣赏着牡丹迎风摇摆的绰约姿态,有如私塾里那些听不进讲解的贪玩学童。
花海不大,前后左右各两百余步。他们很快便走到了花海中心,本以为会见到一副凄惨的景象,毕竟再怎么绝美的仙子死掉了也不可爱。
可等他们三人来到案发之处,却发现死者居然消失了。
四四方方的台子上面只剩下数十盆颜色各异的牡丹,其中以状元红居多。
贺默呆了呆,急忙唤来正在匆匆收拾东西的伶人,询问尸体去了何处。
那伶人先前被吓破了胆,下台之后,根本不敢再看向案发之地,只想着快些收拾吃饭的器具,早点远离这是非之地,此时陡然被贺默严厉询问,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没有说出个子丑寅卯来。
贺默眼珠子一转,想起刚刚张牧川讲过的查案经验,现学现用,立马命人将其拿下,口称此人当时距离死者最近,眼下又有畏罪潜逃的动作,该是这案子最大的嫌疑人。
张牧川却是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他蹲下身子,细细检查了台子上摆放的牡丹,觉得很是蹊跷。
那扮演者轰然倒地,难免会压伤附近的牡丹,但台上的牡丹却是完好无损,连一片花瓣都不曾凋落。
他正要向贺默说明,忽地瞥见一队人马气势汹汹地赶了过来。
为首的一身县尉打扮,是个大胖子。此人肚子极大,四肢极短,走起路来像个圆球滚动,再加上他姓旦,所以洛阳百姓都亲切地称之为滚蛋县尉。
贺默一见这人忽然出现,内心诧异不已,因为这滚蛋县尉平日从来不会离开府衙,不论出什么案子都是交由其他人去办,反正滚蛋县尉只需在最后的文书上面签个字就有功劳,自是在府衙里躺着更舒服些。
一个小小的胡姬应是不值得惊动滚蛋县尉,莫非这里还有别的是非?
想到此处,贺默立刻迎了上去,拱手道,“旦大人,您怎么来了?”
这旦县尉完全没有心情与贺默寒暄,一把将其推开,三两步跨到张牧川面前,打开一卷画轴,瞄了两眼,冷然问道,“你可是益州不良人张牧川?”
张牧川忽地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但还是点了点头。
旦县尉随即收了画卷,挥手下令,“把他带回府衙,暂时收禁,今天典录刑徒之后,我要单独审问!”
话音一落,他身后的两名小吏迅速上前,麻利地给张牧川上了镣铐。
张牧川三人都有些发懵。
焦遂见好友将被人带走,借着醉意挡住了旦县尉的去路,“哎……哎!抓人可以,话总要说清楚吧,你这般不吭一声就要把人带走,是不是太霸道了?”
贺默瞧见旦县尉脸色阴沉,立马上前打圆场,悄悄递过去一两碎银子,“旦大人,他俩是我的朋友,能不能稍微给我讲解一下这里面到底发生了何事,我也好有个应对……”
旦县尉哼了一声,并没有接下贺默的银子,指着张牧川说道,“有人状告他奸污女子,苦主在县衙说出冤情之后,一头撞死在墙上……这事儿闹得很大,当时长安来的贵人正在后院与县令大人交谈,面子上很不好看!县令大人当时拍着我的脸蛋说,要是不把这淫贼捉拿归案,就把我送去长安当太监!贺默,看在平时你帮我去坊市买酒的份上,我多跟你说两句,这案子你最好不要沾染,小心受到牵连!”
他说完这些,抬步向前,生生将焦遂撞开,带着张牧川返回府衙。
张牧川被旦县尉拖拽着穿街过巷,他只来得及用口型给坠在身后的贺默、焦遂传递了三个字,温柔坊。
这一幕恰巧被坐在某家酒肆里的尉迟恭瞧见了,随即转向坐在对面的马周,笑着说道,“咱就喝到这儿吧,我该回去守着了,省得再出什么祸事……马相公,这下你想再看他,恐怕得去府衙牢里了。”
马周双手拢进袖子里,吸了吸鼻子,苦着脸道,“这可如何是好……圣人只说让我来看看,也不说看多久,这张牧川要是被判了刑,我总不好搬进牢里跟他做邻居吧?”
第七十章
考虑到若是办不好圣人交代的差事,自己那些改进长安交通的谏议便没有施展的机会,马周最终还是搬进了府衙地牢,与张牧川做起了邻居。他一进牢房便趴在隔栏上,直勾勾地盯着对方,眼睛都不眨一下。
张牧川此刻哪有心情在意右侧牢房里关着这么一个怪人,他黑着一张脸,盘膝坐在大牢里,咬着一根枯黄稻草,眉头紧锁。
刚才被滚蛋县尉拽进府衙的时候,张牧川正好瞧见衙门小吏在收拾那名状告他奸污的女子尸身,虽然他只远远地瞄了一眼,但他还是瞧清了对方的面容,当场便愣住了。
这女子竟是方才在花海中心扮演牡丹仙子的胡姬!
张牧川心中震骇不已,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伸长脖子又看了一阵,发现两者还是有些区别的,样貌确实相同,可穿着打扮完全不一样。
洛河边上扮演牡丹仙子那位浓妆艳抹,身上穿的是华贵丝绸。而一头撞死在府衙里的这位却是素面朝天,衣衫破烂。
从洛河步行到府衙大约需要一刻钟的时间,反过来应该也是一样。根据他在路上向滚蛋县尉打听得来的消息,状告他的女子是在庆典开始前一刻钟以死铭贞的。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没人能够先在县衙一头撞死,然后迅速换装,跑回洛河扮演牡丹仙子。
莫非是孪生姐妹?
此种情况虽然罕见,但也不是不可能,譬如那失落峡的白面书生与洛阳县丞,他们两人便是同胞兄弟,样貌极为相似,常人无法辨别。
可他并不认识这胡姬,对方为什么要诬告自己呢?
那扮演牡丹仙子的胡姬尸体又是如何消失的?
他这边深陷思索之中,左侧牢房却于此时忽然打开,鼻青脸肿的李淳风和袁天罡被牢头一脚踹了进去。
这两人都摔了个屁股墩,吵吵闹闹起来,搅扰了张牧川的清静。
张牧川瞬间从繁杂的思绪中退了出来,扭头看了看左侧牢房,刚要张嘴喝骂,却发现里面关着袁天罡,当即好奇地问了句,“哎哎!老袁,你怎么也被关进来了?”
袁天罡和李淳风听到张牧川的声音,转了转脑袋,彼此对视一眼,瞬时不再争吵,反是互相道贺起来。
“姜还是老的辣,老袁你卜算得真准!”李淳风躬身作揖,心悦诚服地叹道。
袁天罡摆摆手,姿态端正地还了一礼,“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淳风你算得也不错!”
张牧川看得一头雾水,忙问是怎么回事。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叽叽咕咕说了好一会儿,总算是把事情讲清楚了:
他们俩原本是追赶张牧川来到洛阳,可因为不善骑术,所以终究还是没追上使团。到了洛阳,李淳风看着茫茫人海,顿时不知该何去何从,于是便让袁天罡占卜一卦,算一算这张牧川去了何处。
这一算不打紧,袁天罡竟算出张牧川有牢狱之灾,他们想要找到张牧川,必须得去牢里。
李淳风当然不信,打算自己重新卜算,但因为他没见过张牧川,担心算不准确,于是以袁天罡这个与张牧川有关联的人为媒,绕着圈子算了一遍,结果发现袁天罡有牢狱之灾。
两人因此起了纷争,各执一词,谁也说服不了谁。
争辩到激烈时,李淳风推了袁天罡一下,致使袁天罡撞在了街道旁的木杆上。
袁天罡气极,回身用拂尘指着李淳风大骂起来。谁知李淳风误会了,以为袁天罡要用拂尘敲打他,想也不想就扑了上去,把袁天罡揍得满地打滚。
巡吏瞧见了,担心影响往来旅客对洛阳的观感,就将两人抓捕起来,扔进了这大牢之中。
张牧川听完他们的讲述,啧啧两声,“原来如此……可有一点说不通啊,打人的是这位李兄,老袁你怎么也被关进来了,巡吏只需将打人者关押,风波自然消除,难道这洛阳的官吏只管风评,不顾律法了吗?”
袁天罡摸了摸脸上的淤青,解释道,“依照贞观律确实应该只关押打人者,只不过这地方官吏在实施过程中,因城而改,大多都是将双方都抓起来,以寻衅滋事为由关押……只要两者有肢体接触,便会判定为互殴,很少会有人过问到底是谁打了谁。”
张牧川瘪了瘪嘴,他在武德年间就曾向上峰讲过寻衅滋事这条律令的弊端,没想到而今还未改动。
李淳风却是毫不在意这些东西,他抓了一把稻草,用以当作算筹,蹲坐到隔开两间牢房的木栏处,对着张牧川招了招手,“来,来,来……我听老袁说,你算学精湛,时常有奇思妙想,快来跟我一起算算!我跟老袁走这一趟,主要便是为了找你一起演算,这里清净,没人打扰,正是演算数字的好时机!”
张牧川愣了一愣,呆呆地凑过去,懵懂地问道,“你要我跟你一起算什么啊?”
李淳风说起算术,就像打开了话匣子,喋喋不休,“戊寅元历……我发现这里面有很多问题,比如减余稍多,合朔时刻较实际提前了,所以这些年依照戊寅元历估算日食的时间都是错的。我在修正的时候,又发现《周髀》里面也有许多错处,譬如里面说南北相去一千里,日中测量八尺高标竿的影子常相差一寸,这完全与实际不符……还有赵爽注文里的用等差级数插值法推算二十四节气表影尺寸,我依照上面的方法尝试了,结果根本不对!”
“不止这些,那甄鸾对赵爽勾股圆方图说也有诸多误解……”张牧川也被勾起了兴致,蹲下身子,抓了一把稻草,加入演算。
李淳风闻言眼睛一亮,连连点头,在这一瞬间已将张牧川视为知己,“没错!我也发现这些错漏了,但我现在遇到了一个难题,想要测算准确,必须在这一步骤换个公式,可我思来想去,始终找不到合适的……”
张牧川摸着下巴思忖片刻,忽地想起失落峡的经历,随即捡起一根稻草,弯成圆圈,轻轻放在李淳风演算缺漏之处,笑着说道,“此法应当刚巧合适。”
李淳风盯着那圆圈看了一会儿,随即恍然,“你说的可是《缀术》?”
张牧川一点头,“聪明!我说的就是祖暅原理,等幂等积,假设我们将这一个圆圈无穷等分下去,便可得到长短相同的直线,同样的道理,我们将这一圆球无穷等分下去,也可得到大小完全相同的方块……”
李淳风的眼睛越发明亮起来,兴奋地说道,“妙极!这金乌本就是一个大火球啊!”
说罢,他与张牧川一头扎进了浩如沧海的数字演算之中,忘乎所以。
袁天罡在一旁看了许久,直看得脖子僵硬,双眼发酸,他不由地感叹自己到底不再年轻,一转头,突然发现另一间牢房里有人瞪大眼睛看着张牧川,遂开口问道,“兄台也对算术感兴趣?”
马周摇了摇头,抬手指了指张牧川,率真地答了句,“我对他感兴趣!”
听见这话,张牧川虎躯一震,瞬即从数字沧海中挣扎出来,面色难看地回头看向马周,“你是何人?休要打我的主意啊,我有脚臭之疾,且是无法根治的绝症!”
“哎哎!这人红光满面,我好像在哪儿见过,可一时又想不起来……”袁天罡抠了抠脑门,抬手指着马周问道,“喂……你是不是在长安找我相过面?”
马周这才看清袁天罡的相貌,担心自己身份败露,遂侧了侧身子,将自己的脸面藏在牢房阴影之中,又换上家乡口音,摇头答道,“没有!俺是清河茌平的,还没去过长安哩!俺刚才那话没污糟意思,只是单纯欣赏这位小兄弟罢了!张牧川小兄弟,俺是不受框条束缚的马吉,你叫什么名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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