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您从贞观之初的无为无欲,变成了现今的万里求骏马。”
“二,您从贞观初的体恤百姓,变为眼下的轻用人力,还说不能让百姓无事可做,否则就会滋生百姓的骄逸之心,只有让百姓终日忙碌,这样才方便驱使……”
太液亭上,回荡着魏征刚正耿直的进谏,圣人的脸色渐渐难看,好不容易熬完,敷衍地称赞魏征几句,随后匆匆散了这次议事,又命太子、魏王、晋王三人离去,甚至连起居郎褚遂良都斥退了,只留了马周一人。
马周内心惶惶,虽然他不谙官场的门道,却也知道被上峰单独留下绝非好事。
圣人似乎看出了他的局促,轻声安抚一句,“这里没有别人,你不必拘谨,过来坐得近一些,随意点。”
马周自是不会当真,稍微往圣人那边挪了挪屁股,正襟危坐。
圣人端起酒爵,呷了一口,笑眯眯道,“小马啊,其实朕也不是真的想去东都,只是上月高阳公主在失落峡出了那样的事情,朕想去看看……现在既然你们都反对,不如你帮我走一趟吧!”
马周连忙躬身,“高阳公主那边不是有鄂国公守着吗,敢问陛下您想看什么?”
圣人亲自给马周满了一爵酒,似是随口说的,“鄂国公到了洛阳就会离开……你帮我去看一个人。”
“什么人?”马周端起酒爵,诚惶诚恐地问道。
“就是那个叫张牧川的不良人。”
“他、他不是丧生大江了吗?”
“这小子玩的是金蝉脱壳,他借用了不良人的消息渠道联系朋友,各地不良帅已经汇报上来了……此时他应该要与使团会合了,你也准备一下,启程去洛阳等着吧!”
第六十六章
贞观十三年五月二十一日,夏至刚过,天上的太阳不管人间受不受得了,又增添了几分热情。
当身穿老旧粗布灰袍的马周哭丧着脸离开长安之时,张牧川也准备离开五溪蛮藏身的不知名野山,前去沔阳寻找使团。
他腿上的伤前两日便好得差不多了,体内的剧毒也被孙小娘以独特的金针技法压制,本来早就该离去的,但因为要帮老汉调查所谓的诡异,这才耽搁了。
此间的五溪蛮是徭人,自称盘瓠和帝喾之女三公主的后裔,所以每家门户之前都供奉着一尊黑木雕刻的巨犬。
老汉所说的诡异,其实就是他家门前那尊盘瓠雕像有时会忽然消失,一转头的工夫,又会重新出现,而且家中最近经常丢失食物,这边刚洗好一盆瓜果,只是眨了眨眼,盆子就空空如也。
他以为是遭了贼,有天特意装了一大盆瓜果吃食,放在门前,自己偷摸藏在门后,守了整整一天,却是没瞧见什么贼偷的踪影,一连又守了数日,就在他以为贼偷不会再来的时候,家里的吃食又开始忽然消失。
老汉大为恼火,请了五溪蛮的首领前来查看,结果跳了半天的棕包脑,差点没把年逾六十的老首领沙摩赳累死,愣是一点效用没有,第二天还是丢了很多东西。
那些五溪蛮也没了法子,都说是盘瓠显灵,喜欢老汉一家子,这是福气,还是不要深究了。
可家里总丢东西,老汉实在遭不住,所以他才会甘冒风险请张牧川上山帮忙。
经过张牧川的调查,依据气味和地上的印迹,很快便锁定了有犯案嫌疑的……驴!
没错,频繁盗走老汉一家吃食的并非什么贼偷,而是一头通体灰白的毛驴。
这毛驴很通人性,也不知是从哪儿来的,竟懂得李代桃僵、声东击西之计。
它本身是白驴,但每次要偷东西的时候,都会先去徭人前夜篝火聚会的地方,滚上一身的黑灰。
紧接着,这野驴用脑袋顶走老汉家门前的盘瓠木雕,自己扮作黑犬的模样立在那里,吃了供果不说,还偷偷藏了些别的吃食。
老汉之所以几次三番都没有抓到现行,是因为这毛驴爆发力极强,速度极快,嗖嗖几下便偷走了东西,又是嗖嗖几下回到原位扮作了盘瓠木雕。
他每日都要来来回回路过盘瓠几十次,早就麻木了,平常根本不会多看雕像一眼,因此才始终没发现盘瓠木雕的异常。
再加上,这毛驴每次犯了案子,都会将雕像推回原位,隐匿自己的踪迹,似老汉这种粗心的农夫确实很难发现,只当是遇上了诡异。
张牧川擅长从细微处入手,能这么快破案,也是根据那毛驴推动盘瓠雕像留下的痕迹进而查出了真相。
老汉看到罪魁祸首的那一刻,顿时气得头顶生烟,正要拿刀宰了这毛贼,却被张牧川拦了下来。
张牧川看着泪眼汪汪的毛驴,心生不忍,想起了那匹名叫老黄的黑马,所以向老汉求了情,摸出一百多个大钱,算是替白驴赎罪。
这白驴也是个懂事的,知道是张牧川救了自己,便主动跪伏下来,要当张牧川的坐骑。
直到此时,张牧川才看到毛驴耳朵后面还刺着两个字:张果。
他恍然想起坊间传说,有一名自称已活了上千年的老翁,名字就叫张果,其坐骑恰是一头白驴。
莫非这贼驴就是那传说人物的坐骑?
但那老翁不是隐居中条山吗,这毛驴怎会出现在此?
他想不明白,也懒得去想这些东西,毕竟现在还有更多生死攸关的问题还等着他去破解。
张牧川收拾妥当,匆匆跟山上的五溪蛮道了声珍重,倒骑着毛驴,便与孙小娘一同下山。
行至灌木藤萝茂密处,路边忽然跳出一个戴着虎头帽子的白胖娃娃。
这白胖娃娃正是老首领沙摩赳的孙子,山上唯一巫医沙摩雉的儿子,沙摩阿蛮。
也是年轻农夫所说的那个想去沔阳游玩的孩子。
阿蛮有个奇怪的癖好,就是一见到漂亮女子,就会扑到别人胸脯上,奶声奶气地叫着阿娘。
孙小娘在山上便经历多次这样的尴尬,此时见到阿蛮又扑了过来,急忙躲开,神色复杂地对张牧川说道,“我先去帮你办事了……等到事情办妥以后,我会去洛阳找你!记着,这段时间千万不要与人打斗,届时旧伤复发,剧毒猛蹿,我便没法医治了,这世上恐怕也只有我阿翁勉强能为你续命,可他早就隐匿山林,连我也不知他如今身在何方。”
张牧川轻轻地点了点头,“我这人最是怕死,不会胡来的……对了,我之前就想问你,既然你是药王的孙女,怎么不继承他老人家救人的本领,而是要去做个杀人的刺客呢?”
“有时候,杀人也是在救人……再者,谁说药王的子孙就一定要行医,木匠的孩子就必须是个木匠的,腿长在我的身上,要走什么路,该由我自己决定。行啦,我该走了,张牧川你一定要好好活着,等我祛除了你身上的剧毒,我会再来杀你!”孙小娘扬起鼻尖,嘴角含笑地说了一句,随后便逃也似地转身离去。
张牧川摇头笑了笑,抱上阿蛮,骑着白驴,哼唱着某种音调古怪的小曲,朝着沔阳缓缓而行。
风尘仆仆赶了半日,他们终于来到了沔阳,带着阿蛮吃喝玩乐了一通,本想让其回去,但阿蛮死活不肯走,说是大唐很大,他还想到别的地方转转。
张牧川没有办法,只得先去沔阳县衙,以自己的身份给阿蛮填了籍帐,方便后面通行查验。
他看到阿蛮在入了大唐户籍之后竟露出了狡猾的笑容,顿时知道自己上了当。
这五溪蛮远离官府,的确自由,但孩子的教育却是大问题,而大唐虽然赋税沉重,但还不至于剥削到孩童身上,要找麻烦也是找他这个为其填写籍帐的主户。
如此一来,阿蛮既能像普通唐人孩子一样去私塾求学,又不用担心赋税,将来还可以参加科举,实在混不下去了,也做个浮逃人,回到山上接替他阿耶担当五溪蛮首领便是,可谓进退两宜。
年轻农夫和阿蛮父亲一开始打的就是这个歪主意!
想着这些日子在山上受到的礼遇,张牧川只能将这个苦果咽下,轻轻叹了口气,领着阿蛮出了县衙,沿路向往来行人打听使团的下落。
等他找到使团住所的时候,太阳已经放衙。
漆黑夜色中,一群使团的同僚正坐在馆驿院子里吧唧吧唧地会食。
他们见到张牧川牵着一个戴着虎头帽的娃娃,错看成了张牧川牵着一头龇牙咧嘴的幼虎,吓得立时跳了起来,大喊着伥鬼来了,四散逃走。
张牧川瘪了瘪嘴,他的确想过使团会惊讶于他还活着,却没想到这些人反应会这般大。
就在这时,高阳从廊下经过,凑巧扭头瞧见了张牧川和阿蛮,当即愣住了,揉了揉眼睛,确认自己没看错之后,脸上瞬时绽开惊喜的笑容,踩着小碎步跑了过去,猛地抱住张牧川,眼泪花花道,“张牧川!你终于回来了……”
张牧川原本是想推开高阳,可一抬手,心底一软,却变成了轻抚对方的后背,低声说道,“公主殿下,注意一下,这里是馆驿,让人瞧见你这般动作很不好,会坏了你的清誉。”
高阳撅着嘴,“他们爱说什么说什么,我才不在乎呢……”但她还是松开了手,擦了擦眼角,歪着脑袋打量张牧川一番,“让我瞧瞧,黑了,也瘦了……嗯,脚臭却是没变,味道还是很正。”
张牧川尴尬地挠挠头,正要说些什么,忽地瞥见阿蛮朝高阳扑了过去,还奶声奶气地叫着阿娘,登时大惊,立马伸手抓住了阿蛮的后领子,将其拎了回来,怒声道,“别胡闹!她与寻常女子不一样,你可不敢叫她阿娘!”
阿蛮胡乱地踢蹬着,哇哇大哭,“我不管,我不依……”
高阳好奇道,“这是谁家的孩子啊,怎么乱认娘亲?”
阿蛮抬手指了指张牧川,委屈巴巴,“我是他的孩子!”
张牧川听了这话,当即被自己口水呛了一下,咳个不停,“你这孩子怎么信口胡说呢!我至今尚未婚娶,哪来你这么大的孩子!”
高阳却是咯咯咯地笑了起来,“张牧川你动作挺快啊,一个多月不见,居然生出了这么大一个孩子!”
张牧川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慌忙将阿蛮的来历讲解了一遍,而后快速转移了话题,“帮我去要点吃的来吧,陪这小果熊玩了一下午,饿坏了。”
高阳不理张牧川,转头捏了捏阿蛮的脸蛋,笑着说道,“叫我一声阿娘,我等下给你找些好吃的糕点!”
阿蛮听到好吃的三个字,眼睛一亮,毫不迟疑地喊了句,“阿娘!”
高阳笑眯眯地哎了一声,蹦蹦跳跳去了馆驿东厨。
张牧川看着高阳的背影,叹息一声,随后带着阿蛮进了馆驿中堂,寻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下。
不一会儿,桌上摆满各类佳肴,有蒸羊羔儿,烤羊腿,炖羊尾儿,水晶龙凤糕,奶酪樱桃,还有一盘切好的鱼脍,提前浇上了一碟由茱萸、酸枣儿捣烂制成的蘸水,旁边搁着几个白面蒸饼。
张牧川抿了抿嘴唇,捏起筷子,夹起一片晶莹剔透的鱼脍,放在蒸饼上面,狠狠地咬了一口。
酸酸辣辣,开胃!
高阳又给张牧川端来一爵枸酱酒,放在桌边,然后坐到对面,捧着小脸,直勾勾盯着张牧川,“慢点吃,没人跟你抢,不够我在让人去做点……”
张牧川几口吞下腹内填满鱼脍的蒸饼,端起酒爵,呷了一大口,砸吧着嘴巴道,“好酒!”
这时候,在外面找了一整天大鹅的缅伯高垂头丧气地走进中堂,瞧见张牧川和高阳坐在角落会食,旁边还有一个白胖娃娃,不由地呆住了。
张牧川也看见了缅伯高,立刻放下酒爵,兴冲冲地走过去将缅伯高拉到桌边坐下,哈哈笑道,“贡使大人,我还活着,惊不惊喜……咱俩许久不见,今夜可要不醉不归哦!”
缅伯高木然点头。
高阳捏着竹箸,给张牧川夹了些蒸羊羔儿,“别光喝酒,多吃些热食垫垫,以免伤了身子。”
张牧川笑着应下,三两口吃光碗中餐,余光瞟见阿蛮抓着烤羊腿,围着桌子跑来跑去,板着脸将其按在凳子上,训斥道,“吃饭有吃饭的规矩,这里可不是山野!”
阿蛮嘴巴一瘪,眼眶里的泪水打起转儿。
高阳立马将阿蛮抱了过去,瞪了张牧川一眼,“孩子还这么小,你好好说不行吗,凶什么!”
张牧川随即赔笑一声,夹起一块奶酪樱桃逗弄着阿蛮,后者旋即破涕为笑。
缅伯高看着三人其乐融融的情景,眼前忽地浮现以前在六诏与妻儿会食的画面,想到如今没了大鹅,恐怕再也回不去了,登时悲从中来,放下酒爵,趴在桌上,抱头号啕痛哭起来。
张牧川吓了一大跳,急忙询问怎么回事。
缅伯高在寻找大鹅过程中历经折磨,已被逼到绝境,无所谓遮掩,如实地将前前后后讲了一通。
张牧川听完,下意识地看了高阳一眼,后者吐了吐舌头,装出一脸无辜的样子。
缅伯高以为张牧川误会了高阳,遂帮其辩解道,“这事儿不能怪阳子兄弟,他请我吃酒,也是一片好意,哪里能想到会发生这样的意外……怪只怪我酒后失德,竟犯下如此不可挽回的错误。这几日,我差不多快将沔阳找遍了,还是没发现祥瑞的踪迹,恐怕它、它已经遭遇了不测!”
说着,他眼睛里又泛起了泪花,“若是寻常东西还好一些,丢了也就丢了,我重新置办便是,最多这笔钱我自己补上,可这是祥瑞啊!洱河附近百里也找不出第二只,大首领一直将其视为缅氏圣禽供养,这次是为了引起唐人皇帝的关注,方才忍痛割爱,若是知道我弄丢了祥瑞……哎哎,我死也就死了,可怜陪我辛苦多年的妻子,必定会受尽欺凌。原本以为快要熬过黑夜,却不曾想终究还是倒在了破晓之前。”
张牧川见缅伯高哭得可怜,想起自己的处境,也抽抽噎噎起来,“你要是遭了难,我也好不了,咱俩是一条船上的啊!我那未过门的妻子远在益州,也是日日夜夜盼我回去,可我若是不走这一趟,便没钱成亲,她也要被卖去……”
高阳看着这两个哭成一团的大男人,无奈地摇了摇头,将阿蛮放到旁边,伸手拍了拍张牧川的后背,“不哭,不哭……这事儿也不是没有回转的余地,这大白鹅在六诏稀有,但并非在大唐也是独一无二,只要咱们赶在进贡之前再买一只样子差不多的,便可以当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
缅伯高擦了擦脸上的眼泪,疑惑道,“我知道大唐很多地方都有大鹅,但如祥瑞那般浑身白羽、毫无杂色的天鹅也有吗?”
张牧川垂头叹道,“就算是有,也不是你我能买来的,这种稀罕玩意儿都是权贵们的私物,就算花再多的银钱,别人也不会卖给咱们……有权的想要搞点银钱很容易,有钱的抠破脑袋也弄不来半分权力,谁会为了你我这样的小人物放弃巴结权贵的机会?”
缅伯高闻言又抱着张牧川大哭起来。
“哭够了没有!”高阳听着心烦,一拍桌子,板着脸道,“大丈夫遇到点挫折,不思如何改变,只是一味哭哭啼啼、自怨自艾,简直比小女子还要脆弱,何其可耻!”
她这一声娇喝,震得两人都止住了哭号。
高阳侧脸看向张牧川,“张牧川,我且问你,在咱大唐之内,什么地方交易往来最多?”
张牧川想了一想,用不太确定的语气答道,“长安?”
高阳摇摇头,“长安虽是我大唐都城,朝廷根本之地,但若要论商贸往来,远不如东都繁华。我再问你,大唐权贵们最讨厌的是什么人?”
张牧川眨了眨眼睛,“不给租庸的无赖?想要推翻他们的寒门?”
高阳又摇了摇头,“都不是!大唐权贵最讨厌的,就是缅氏这种贫瘠之地的贡使!”
张牧川皱眉道,“你这话就说的很没道理,人家是来送礼的……”
“送礼?”高阳哼了一声,“我看是来占便宜的吧……我不是针对缅氏,而是周边所有的蛮族!他们每次进贡的都是些什么东西,干掉的牦牛,干掉的鱼肉,干掉的皮毛,还有些干掉的花花草草,但身为天可汗的圣人赏赐他们的是什么,麻布、绸缎,盐巴铁锅,还有数不尽的金银珠宝!这还不是占便宜吗?”
张牧川和缅伯高见她言辞这般激烈,顿时大气都不敢出。
高阳咬着小虎牙,气鼓鼓地说道,“若是把这些东西赏赐给大唐子民,权贵们也无所谓的,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嘛……但这些东西给了外族,最多也只是换来一声感谢,人家该作乱的还是要作乱,而给出去的这些东西却是实实在在从权贵们手里抠走的利益,最重要的是……权贵们还不能生气,更不敢得罪贡使,万一人家转头给圣人抱怨两句,那等待权贵们的就是破坏邦交的罪名,以及人头滚滚的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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