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子胄皱眉道,“贼匪?我这边没见着什么贼匪啊!”
“许是那些贼匪只顾着跟我们厮杀,没工夫搭理你这边……”张牧川随口敷衍了一句,抿了抿嘴唇,直接说出了自己的另一个来意,“其实,我过来这里,还想跟你借点东西。”
张子胄呆了呆,接着脸上露出了恍然的表情,他伸手捡起旁边的厕筹,递给张牧川,大大方方地说道,“拿去用吧,我都洗干净了的,等会儿用完给我送回来就成,我还得蹲一会儿,刚看到王五郎单骑闯敌营……”
张牧川苦笑着摇了摇头,“我不是来借厕筹的,我那边还有许多树叶和石头,勉强够用的。”
张子胄顿时有些纳闷,“那你想跟我借什么?”
张牧川也不拐弯抹角,坦率地答了一句,“我想借你的官职。”
张子胄懵住了,“官职这东西怎么借?你不是要去长安吗,现在不想去了?这也是好事,当初刚听说你要去长安的时候,我吓了一跳,所以特地绕了一段路程,专门在这里等着,以便斩断你我之间的情谊,让你没有后顾之忧,如今你既然不去了,想要做官,倒也不错,只是这官职不太好借,需得花钱买……不是,需得混个功名,价格不贵。你若需要,我可叫人帮你安排一下,你本就是明算科三甲出身,弄个八九品小官,好办得很!”
张牧川实在懒得隐瞒,干脆把他与白面书生的交易说了出来。
张子胄愤愤地看了张牧川一眼,“兄长,当年杨家的教训还不够深刻是吧?你怎么又胡乱答应别人的请求,倘若那白面书生拿了官印和符牒,直接杀了高阳公主,出去宣称是我们谋害的,到时候你又该如何?我的前途声名都是小事,但咱们这一脉以后就别想再有翻身之日!”
张牧川叹息一声,“我既敢答应下来,自然有万全对策……正是有了之前的教训,我这些年行事极为谨慎,没出过什么纰漏,四处奔波也为咱家扩展交际做了些贡献,也从未因为自己的事情劳烦过你们……如果我真要不为你们考虑,何须跟你废话,直接抢走官印符牒便是。这次就当我求你,帮帮忙好吧,唉!”
张子胄拧着眉毛,“不是我不帮忙,这官印符牒轻易不得转让他人,若是被吏部知晓,你我皆是砍头的下场。”
“不是转让,是借……用完了就还你!”张牧川耐心劝道,“你这官印符牒相当于就是诱饵,待到救出高阳公主,再将那书生一举拿下,东西最终还是会回到你的手上,届时即便吏部知道了,也只会褒奖你忠心皇家的。”
他见张子胄还在犹豫,沉下脸来,“当年我可是为了保下你和你父亲才会签字认罪的,还把所有的田产房子都改到了你的名下,回报就该应在此处了!”
张子胄见他摆出这些旧账,不好回绝,只得说道,“兄长,那你说说后面怎么个收场,不然我这心里不踏实。”
张牧川快速将自己的计划讲了一遍,只是隐去了这失落峡的诡异。
“就这些?”
“对,就这些设计,足够了!”
张子胄狐疑地看了张牧川一眼,从手中的传奇里面取出一张符牒,递给张牧川,“官印在我枕头里面,就是以前你送我的那一个猴娃娃枕头……你自己去拿吧!”
正当此时,院内忽地传来那衙役打扮的家仆一声惊呼!
第五十八章
两人闻声匆匆赶了过去,只见衙役打扮的家仆跌坐在院内,一脸惊恐地看着摔碎了的酒坛。
张子胄将家仆扶了起来,皱眉问道,“出什么事了?”
那家仆颤抖地指着碎裂的酒坛,“我刚才醒来,本想再开一坛,却瞧见里面有什么奇怪的东西,于是伸手捞了捞,结果竟……竟是捞出一块面皮!”
张子胄白了他一眼,一边朝着破碎的酒坛走去,一边说着,“你这胆子比太小了些,一块面皮而已,你拿它包个牢丸,正好下酒!”
家仆还没来得及解释,张子胄已然弯腰捡起了那块面皮,定睛一瞧,面色登时变得煞白,怪叫一声,慌忙扔了那面皮,扭头呕吐起来。
这面皮并非麦粉揉擀而成,而是一张灰白的人脸。
张牧川重新将那面皮,盯着上面狭长的眉目,脸色难看地问道,“这酒是你从哪儿拿的?”
家仆抬手指着甲上三层的某个方向,结结巴巴地答道,“是……是那边听雨居的大胡子刘富贵送我的,他说他家阿郎是洛阳的县丞,知道咱是去永兴做县令,特意送来几坛美酒恭贺,头两坛都没事,谁料到这最后一坛……”
张牧川沉吟片刻,随即捏着面皮,快步走了出去,来到家仆所说的听雨居宅院,他先是轻轻叩击门板几下,见迟迟无人回应,遂一脚踹开了院门。
听雨居的布置与他们居住的宅院布局都不相同,进了院门便是廊道,笔直地通往中堂,院子在中堂后面,厢房与更衣室排在两侧,整体就像是反过来建造的一般。
张牧川寻了一圈,也没看到洛阳县丞和刘富贵的踪影,他拧着眉毛站在石亭之中,双手按在栏杆上,四下张望,忽地瞥见石亭左侧的池子里有什么东西漂浮着,双眼一亮,立刻找了根竹竿,小心地将其划拨过来,仔细一瞧。
这在池中漂浮的正是家仆所说的大胡子刘富贵,只不过此时这人面无血色,双目淌血,死状竟与之前的矮个子贼偷一模一样。
张牧川将尸体翻了一面,果然在刘富贵后脖子处发现了一个非常微小的黑色圆洞,他伸手按了按尸体鼓胀的腹部,眉头皱得更深了一些。
唯一与矮个子贼偷尸体不同的是,刘富贵的额头并无淤青,但身上却有多处勒痕,该是某种绳索所留下的。
这刘富贵死前被人捆绑过?
莫不是凶手想从刘富贵嘴里拷问什么,而刘富贵非常配合,所以尸体上只有捆绑的勒印,并无拷打的痕迹?
他正苦苦思索着,缓过劲儿的张子胄和家仆走了进来,那家仆缩头缩脑地看了刘富贵尸体一眼,指着院子右侧某处,“当时他是从那边取酒的,我偷瞄了一眼,里面大大小小摆了少说有几十个坛子。”
张子胄听闻之后,速即前去查探,摔了房中几坛酒,找出了断手和断脚,接着他索性将所有酒坛都打开,很快便拼凑出半具尸体,又抱起一坛没有泡着尸块的酒凑到鼻前嗅了嗅,“这酒很烈,而且制作工艺与剑南道的酒坊相似,有一股清香……兄长,你常年住在益州,可知这是什么酒?”
张牧川伸出手指在酒坛里蘸了些许酒水,喂进嘴中抿了抿,眼神一冷,“这是戎州的五谷杂粮酒,而且经过了二次蒸制,酒性更加浓烈。”
说着,他扯下一绺布条,在酒水中浸了一下,而后摸出火折子,轻易便点燃了布条。
看着包裹布条的淡蓝色火焰,张牧川沉声说道,“这酒不是拿来喝的,而是用作放火助燃。”
张子胄又嗅了嗅泡着石块的酒坛,扭头看向张牧川,“也不都是烈酒,泡着尸体的酒坛味道要淡上几分,这坛子上面的酒字多了一个点,想来该是区分烈酒与普通杂粮酒的记号。”
张牧川一点头,“死者就是洛阳县丞,也是我要找的那个顶替白面书生做官的哥哥,这人死的时候,那刘富贵还未遇害,所以才会把这酒送给你们。”
张子胄面色凝重地问道,“凶手是方才作乱的贼匪?”
张牧川摇摇头,“刘富贵的死状与那贼偷相似,该是一人所为,作乱的敌寇想要杀他们不需要这么复杂,直接一刀砍了便是……”他忽然想起娑陀死前的话,脑中闪过一道亮光,“我大概猜到凶手是如何作案的了,只是不知他藏在什么地方,眼下我还需要子胄你帮我一起救回公主殿下,咱暂且先布下个网子,等那凶手自己撞进来好了。”
张子胄疑惑道,“需要我一起去救公主?怎么救?”
张牧川将那面皮丢了过去,“你戴上这张脸,装扮成白面书生的哥哥,假意给他道个歉就行,并不复杂。这世间大多数都相信眼见为实这句话,殊不知有时最容易蒙骗的,恰恰就是人的眼睛……”
他说到这里,身子忽然僵住了,之前在石头大寨的经历浮现眼前,一幕幕就像翻动书页般回溯着,最后定格在他挥刀切开烤猪那一刻。
“错了……我错了!”
张牧川如梦初醒,面色铁青地低语着。
张子胄如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什么错了?”
“是之前的一桩案子,与此间的事情无关……”张牧川解释了一句,满脸庄肃道,“到了鄂州,我得赶紧联系那小黑脸,让他代我去石头大寨瞧一瞧才行。”
张子胄瘪了瘪嘴,“你这思绪还是一如既往地跳跃,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做人要往前看,咱们还是先把眼前的麻烦解决了再说……刚才听你那话的意思,是打算做一局引蛇出洞?”
张牧川轻轻嗯了一声,“矮个子贼偷必定是撞见了凶手的秘密,才被灭口的。这秘密很可能与听雨居这边发生的事情有关,我们大可让人放出话去,就说这听雨居惨祸发生之时,还有人碰巧路过……”
张子胄瞟了一眼旁边的家仆,“放话的人倒是现成的,只是单单如此,传播的速度太慢了,还需要再加一点传奇色彩,譬如作恶的可能是那狐妖水鬼,他戾气太盛,想要逃离这失落峡的圈禁,需要拉人垫背。”
“绝妙!”张牧川真心赞叹,堂弟在把握人心这方面的手段真是精到,这失落峡本来就诡异,仿佛永远都走不出去一般,恰好印证了圈禁狐妖水鬼的说法。
他砸吧两下嘴巴,又补充了一句,“我让骆观光去传播,他素有神童之名,能让人信服,另外把这狐妖水鬼的人物设定调得再凶恶一点……嗯,就说他现在得胃口极大,每日需要吃七个人,一连吃上七天才会歇息。”
“哈哈哈,兄长你也绝妙!”张子胄拊掌赞道,“七七四十九,大道五十,天衍四九,遁去其一,这是变数,也是所有人都认可的道理,届时破了案,就说这狐妖水鬼怙恶不悛、劣根深种,还未得道,依旧残缺,故而被我们擒拿归案,若是抓不到,便说他诚心悔过,已然圆满,自戕赎罪了,可谓进退两宜啊!”
他看了看手中的面皮,凝神想过一阵,继续说道,“这面皮两边都能用上,待骗过那白面书生后,还可让人戴上面皮佯装作祟,然后兄长你再出来将其收服,百姓信鬼神胜过信官府,届时也可替兄长你增添些许声望,前去长安翻案的把握更大。”
张牧川心中感动,与张子胄商量了一下其中的细节,随后开始四处搜罗方便乔装打扮的东西。
等到他们从甲上三层走下来的时候,雨已经停了。
甲板也被玄甲军打扫得干干净净,那些幸存的旅客又都钻了出来,惊惧地观察着四周的情况。
薛礼坐在甲上一层院门处,一下又一下地咬着硬梆梆的面饼。
骆宾王和缅伯高都醒了过来,两人搬了案几放在门口,摆着瓜果蜡烛,不知道在祭拜哪路神仙。
张牧川领着张子胄和家仆走过去,简短地介绍了一遍,然后小声地对薛礼和骆宾王吩咐了几句。
薛礼郑重地应了一声,随即悄悄摸摸地下了水,朝着大江右岸游去。
骆宾王则是急急地摇头,“不行!常言道,好的不灵,坏的灵……这儿本来就很诡异,我就睡了一觉,楼船上莫名死了好多人,肯定是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我要是再散播鬼神谣言,很可能会成为叶公第二……除非你找个和尚陪着我,有了佛门的护佑,我勉强可以一试。”
张子胄皱眉道,“荒谬!现在去哪里给你找个和尚来?”
张牧川摸了摸鼻子,“原本这船上是有个和尚的,但已经被我杀了。”
骆宾王又说,“没有和尚,道士也行。我之前登船的时候,曾经见过一个道士,他背着一把大宝剑,看上去很是让人安心!”
张牧川轻咳一声,“你说的这人……也被我砍了。”
骆宾王瞪大眼睛看着张牧川,惊得说不出半句话来。
“他们都是刺客,是来杀我的,和尚、道士的身份只是掩饰,就算还活着,也不能让你安心……”张牧川懒懒地解释了一句,“观光,能护佑你的只有人,神佛都是泥巴塑的,到不了江上来。你放手去做,我自会找人守护在旁侧,保你无事!”
骆宾王追问道,“什么人?武艺比之薛礼如何?”
张牧川哈哈笑道,“比薛礼更厉害,他虽然年逾五十,但老当益壮,而且是个铁匠,火阳之气很旺,阴邪不敢近身……”
说铁匠,铁匠到。
休整了一番的尉迟恭重新套了件铁匠衣袍,缓步来到张牧川旁边,“这地方邪门得很,你要尽快把她救回来,否则你我也不用离开这失落峡了。”
张牧川抽了抽鼻子,拍着胸脯表示自己已经有了盘算,又附在尉迟恭耳边说了几句。
尉迟恭听得一愣,刚想拒绝,却见张牧川已然带着张子胄离去,无奈地摇了摇头,扫了眼门口的案几,也过去点了三根竹香,认真地拜了拜,这才松了口气,转头看向骆宾王,“该干什么就去干什么,我会一直盯着你的……对了,你这供的是哪尊神仙?”
旁边一直没吭声的缅伯高抬手指着院门,神秘兮兮地吐出两个字,“门神。”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这边大唐门神尉迟敬德守着骆宾王和家仆散播谣言,等着凶手耐不住性子自投罗网。
那边张牧川带着乔装打扮了一番的张子胄泛舟大江之上,朝着魏晋时期的古船缓缓行去。
楼船虽然与魏晋古船相隔不远,但因为他们是逆水行舟,所以还是费了许多时间。
小舟临近古船之时,恰好云开月明,张子胄望着洒满银色光辉的大江,感慨道,“好一个月涌大江,果然只有逆水行舟,经历一番辛苦之后,才能见到这绝美的景致,人生亦是如此!”
张牧川不以为然地摇摇头,“巧合而已,你躺在楼船上睡大觉,晚上起来撒尿也能看得到……阿宁,之前我忘了问你,君政叔父近来可安好?”
张子胄叹了口气,“阿耶怕是没有多少时日了,现在已经转回了韶州……自贞观六年郯国公张公瑾去世之后,咱家在长安的日子越发难过了,阿耶为了给我谋个体面的差事,四处求人,最后还是张玄素帮了忙,让我先去比部司混个资历,前提是阿耶代替他去一趟凉州……”
他说到此处,眼眶微微发红,“贞观八年,吐谷浑寇凉州,阿耶也是在那时回转长安,他整个人瘦了两圈,看着就像是皮包骨,请了许多名医瞧过,都说让他吃好喝好就行了,属于无药可救那一类,圣人开恩,特许他回到韶州,担当别驾一职,或许是想着阿耶熬不了多久吧,又让我离开长安,先去永兴历练一阵子,然后便会调去越州剡县,那儿距离韶州近一些,回去奔丧方便。”
张牧川听得一愣,“我当时就觉得吐谷浑寇凉州有些蹊跷,没想到内里竟是如此!叔父为了你的前途付出良多啊!”
张子胄侧了侧身子,掩面而泣,“当年仲父为了你也是付出良多啊……为人父母,哪个不是满心只想着孩子,不曾为自己考虑半分!”
张牧川伸手抚着张子胄的后背,“君政叔父常说不蒸笼饼争口气,只要你保持着这没出息的样子,他说不定熬到圣人驾崩都还有一口气呢!其实,父辈这种不顾一切为子女的做法不太好,你得回去多劝劝叔父,我在蜀中听过一句俗谚,儿孙自有儿孙福,这世界每天都在发生变化,说不得哪天就不再有五姓七家……说起这个,有件事情我得嘱咐你两句。”
“什么事情?”
“袁天罡这人你知道吧?”
“知道,他在长安很有名气,许多贵人都找他相过面,兄长认识他?噢,是了……他本就是蜀地人士,武德年间曾任火井令,兄长在益州做不良人必定与他有过交际。”
张牧川点了点头,“他去长安之前,我曾请他推算过,咱们这一脉三代之内必定会出将相,但取名时须得注意盈亏,特别是孙儿那一辈,他们的辈分是九字,九为数之极,盈满则亏,需要有一人取个与零谐音的名字,作为调和。我翻了翻《说文》,以为龄字极佳,从齿令声,又有周武王梦龄的典故,可以拿来一用。”
“九龄?倒也不错,我记下了……”张子胄侧脸看向张牧川,疑惑道,“兄长,你跟我提说此事,莫不是不打算遵循辈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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