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那就干脆不管他说的真假,先捆着,等咱们检修完底舱,再将他拖上去,交给掌舵的处置!”
旁边那名伙伴皱眉道,“不妥吧,你还没瞧出来吗,这掌舵的是咸鱼性子,大抵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敷衍几句,然后就把人给放了,除非咱抓着的是穷凶极恶者……那人被放了以后,必定会报复咱们,虽然他只有一个人,可说不好什么时候就会开始行动,一个一个地施加毒手……咱每日提心吊胆地活着,也很难受啊!”
塌梁鼻双眼一眯,冷冷道,“那他就是穷凶极恶者!”
旁边的伙伴忽地笑了起来,“既然他是如此凶恶的歹徒,那我们何必将他再拖上去,直接打死在此便是,省得麻烦!”
塌梁鼻又点了点头,“那便将他直接打死!”
说罢,他当即呼喝一声,引来其他几人的关注后,将自己与旁边伙伴的商议方案说了一遍,只是略去了找出多余之人后的处理办法。
其他几人这才恍然发现身边多了一名伙伴,尽皆赞同塌梁鼻的方法。
随即,塌梁鼻数了几个数,众人齐声说出自己号房床位的编号。
只有站在塌梁鼻右侧十步左右的那名瘦小船工例外,他茫然无措地看着其他六人,慌张后撤。
塌梁鼻立刻高喊一声,临近的船工速即扑了上去,三两下便将瘦小船工按在地上动弹不得。
瘦小船工拼命地挣扎,却犹如被钉在砧板上的小鱼,终究只是徒劳。
塌梁鼻冷笑一声,握着锤子走了过去,二话不说,忽地举起锤子,狠狠砸在瘦小船工的脑袋上。
瘦小船工登时头破血流,很快就没了呼吸。
周围的其他船工吓了一跳,面色发白地往后缩了缩。
一名三角眼船工质问道,“你为何要杀了他?”
塌梁鼻刚杀了人,此时脑袋还有些发懵,下意识地把刚才与旁边伙伴的谈话全都说了出来。
那三角眼船工扭头看向那名伙伴,“是他说的这样吗?”
那名伙伴依旧立在原来的阴影里,摇头答道,“我没有这样说过……事实上,他最开始提议让咱们同时说出号房床位编号的时候,我是拒绝的,这根本就不公平嘛!”
塌梁鼻船工脸上的表情瞬间僵住,瞪大眼睛望向那名伙伴,不明白对方为何要说谎。
三角眼船工疑惑道,“不公平?同时说出编号,不分先后怎会不公平?”
“一般情况下,这种法子确实很公道,但那位小兄弟不能开口啊,他、他可是个哑巴!哑巴怎能跟我们一起说出床位编号呢?”
那名伙伴缓缓地从暗影里走了出来,露出一张白净的俊俏面庞,他眉目本就狭长,此时眯起了双眼,瞧着就像一个大白馒头划了两条缝隙。
他抬手指着那塌梁鼻船工,冷冷说道,“但他非要坚持,还说只要我答应他的法子,就会给我一贯钱……只因他与这小兄弟有些过节,所以想趁着这机会狠狠教训一顿。我没想到他竟会杀了小兄弟,若早知如此,我万万不会收下他这一贯买命钱的!”
说着,这白面船工从怀里取出了一贯钱,愤愤地扔在塌梁鼻身上,“你这穷凶极恶的杀人犯,现在我把买命钱还你了,你该当给这小兄弟偿命!”
半个时辰后,阴森的暗房之中,只剩下白脸船工和满手鲜血的三角眼船工。
在他们的四周,躺着五具尸体,塌梁鼻船工自然也在其中,同样是被人敲破了脑袋。
三角眼船工呆呆地看着鲜红的双手,不敢相信自己竟真的杀了人,喃喃道,“人不是我杀的,都是邪魔干的……这下好了,债主没了,欠的债也不必偿还,是好事,是好事……对了,还有字据!”
他登时惊醒,速即蹲下身子,在一名大嘴船工身上摸索了一阵,翻出一张沾着点点血污的字据,胡乱地扯成碎屑。
白面船工缓缓靠了过来,脱了身上的船工布袍,现出一袭白衣,接着从身后摸出一截削尖的竹竿,微微笑道,“恭喜杨兄……人死债消,确实是好事!”
三角眼船工以为对方说的是已经被杀死的大嘴船工,遂挤出一张难看的笑容,“对对对,人死债消,不是我不想还钱,是他自己没活到我给他还钱的时候!”他扭头瞥了白面船工一眼,疑惑道,“你怎么突然换了书生打扮?”
白面书生嘴角斜斜地向上一翘,“我本来就是书生啊……”
最后一个字落下的同时,一截竹竿深深地插进了三角眼船工的腹部。
三角眼船工面目狰狞地瞪着白面书生,“你……你不是船工!你就是那个多出来的人!”
白面书生漠然地抽出竹竿,然后又迅速捅了三角眼船工两下,冷冷道,“你知道的太晚了!”
三角眼船工登时喷出一口血沫,沉沉地倒了下去。
至此,暗房之中只剩白面书生一人,他蹲下身子,拔出竹竿,在三角眼船工衣袍上擦去血渍,随后起身回到关押缅伯高的地方,舀了些许清水,浇在缅伯高的脸上,全然没有发现那只醉鹅已然消失。
醉鹅大摇大摆地从一处暗房穿行到另一处暗房,最后来到了最深处的房间。
它歪着脖子,鹅鹅鹅地叫了三声。
一双乌糟糟的大手探了出来,却在临近醉鹅脖子的时候骤然停下。
紧接着,黑暗中那人突然跪伏下去,口中念诵着,“善神马兹达,您终于听到了我的声音,派来了可萨的圣禽接引我回家……”
他感动得涕泗横流,保持跪伏的姿势一点点挪动着,缓慢地靠近大白鹅。
昏暗的光线便在这一过程中渐渐勾描出这人的身形与面容。
此人头发蜷曲,身如黑漆,高鼻厚唇,乍一看与普通昆仑奴无异,但细细一瞧,他的眼睛却是有些特殊,瞳色偏蓝。
这是因为他身上血统非常复杂,父亲是突厥可萨部与拂菻人的混种,母亲是波斯商人与昆仑奴的混种。
他叫娑陀,原本生活在突厥可萨部,但受母亲的影响加入了祆教,想要到大唐弘扬教义,可来了这边却被当作了昆仑奴,卖到了这艘楼船上做苦工。
底舱暗无天日,不知外面的岁月,娑陀为了算计日子,每天清晨祈祷善神马兹达之后,都会用石头在舷墙上划下一道刻痕。如今那面舷墙上已经爬满了细线,需要很长的时间才能数清。
方才他就是在数着上面的划痕,之前被一名船工打断,他已经很恼火,好不容易平复了心情,重头数过,却又突然被鹅鹅鹅的叫声打断。
娑陀本来怒火腾腾,想要伸手掐死对方,一转头却发现来者是只大白鹅,顿时喜出望外。此物在突厥可萨部是圣禽,他的脖子上就挂着一块雕刻着大鹅的木牌,那是父亲在他离家之时亲手制作的,希望他迷路后能得到天神的眷顾,依靠这枚木牌带他回家。
醉鹅哪里懂得这些,只以为眼前的怪人想要对自己动手,扑腾着翅膀左躲右闪,撒丫子冲向舷墙角落里因为先前震动裂出的破洞,钻进去后振翅一飞,越过支撑楼船结构的木柱,落到了甲下二层上面。
娑陀见状立马也行动起来,钻过破洞,艰难地攀缘而上,追着大白鹅从甲下二层,沿木梯而行,爬出方形舱口,来不及呼吸新鲜空气,也顾不得查看甲板上那些四仰八叉躺着的旅客,跟在大白鹅屁股后面跑进了甲上一层雅院。
此时,张牧川已经给孙小娘处理了伤口,正蹲在老黄旁边,耐心地将一张张缝制好的丝绢浸在盛满马尿的木盆之中,嘟嘟囔囔地说道,“老黄啊,再来一点……这不管是人,还是牛马牲畜,体内的水分都是恒定的,你多排点尿,眼睛就不会淌水了!我知道你现在不舒服,只想安静地度过最后这段时光,但没法子啊,我中了毒,排出来的东西不能用,只能委屈你了!”
那大白鹅一瞧见张牧川,就像看见了救星一般,鹅鹅鹅地叫着扑了过去。
张牧川听见大鹅的嘶叫,当即转身,一把将大鹅抱在怀里,抬手捋了捋鹅毛,轻笑道,“莫要嫉妒,你也有份,待会儿多喝点水……咦!你怎的浑身酒味?喝了酒排出的尿可用不得,容易让人发晕,你还是一边待着吧!”
他将大鹅往旁边一放,这才发现跟着大白鹅一起闯进来的娑陀,皱了皱眉,右手悄然摸向腰间横刀,冷冷道,“你是何人?”
娑陀用不太流利的大唐官话解释了一番,满脸凄楚地哀求道,“这一切都是马兹达的安排……既然您与圣禽这般亲密,想必也是善良之人,求您不要将我交与那些无情的商人,我愿为您做任何事情!”
张牧川盯着娑陀看了半晌,忽然道,“我会怎么处置你,完全看你接下来的表现。”
娑陀一听这话,立时跪了下去,趴伏在地上,诚惶诚恐道,“请鞭笞我吧,主人!”
张牧川愣了愣,疑惑道,“我为何要鞭笞你?”
娑陀抬眼看向张牧川,“您不是要看我的表现吗?我保证会叫得让您很舒爽,还能变换不同的声调……”
张牧川面皮一抖,扶额叹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是这个意思?”娑陀沉吟片刻,随即脸上露出一副恍然的表情,掉转了身子,撅高了屁股,轻声说道,“来吧!您只管抬脚狠踹,我一定滚得很圆润!”
恰在这时,高阳从院子旁边经过,震惊地看着张牧川和娑陀,忽地激灵了一下,表情古怪地快步离开。
张牧川望着高阳的背影,急声辩解道,“殿下,不是你想的那样……”
谁知他一喊,高阳逃得更快,眨眼间便消失在廊道尽头。
张牧川无奈地叹了口气,面色铁青地让娑陀赶紧起身,捏着眉心说道,“我不是要看你在这些方面的表现……也罢,我还是直说比较好,这大鹅本该跟贡使大人在一起,却忽然出现在底舱,这里面一定是有原因的。我刚才在中堂没瞧见贡使大人,或许他跟大鹅一起下了底舱,所以我需要你带我下去查看,明白了吗?”
娑陀听到还要回底舱,顿时吓得头上的卷发都直立了起来,“不行……我不回去!我再也不想回到那个地方了,就算您现在拿着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也不要再到那种地方待着!”
张牧川见昆仑奴这般激动,竟连死都不怕,知道对方必定在底舱经历过非人的折磨,随即低声安抚道,“我不是要把你继续关在那里面,只是想让你陪着我一起下去寻找贡使大人而已。”
娑陀一脸狐疑地问道,“真的只是查看?”
张牧川点点头,抬手指了指旁边的大鹅,“我向你们的圣禽起誓,绝对只是让你带我到底舱查看!其实你仔细想一想,如若我真的是想把你再关起来,何必这么麻烦,只需出去跟船家说一声,我相信很快就会有人过来抓你……”
娑陀认真地想了想,觉得张牧川说得有几分道理,于是放松了双肩,又回到张牧川身边,抿了抿嘴唇,“您是想现在就去底舱吗?能不能先给我点儿吃的,我太饿了,今天把最后一点骨头渣子也都嚼进肚子,可还是很饿!他们为了节省粮食,每三天才会给我一点东西吃……”
张牧川立刻从怀里摸出一块面饼,干脆地塞到娑陀的手里,又取了张刚刚制作好的丝绢递过去,“边走边吃,顺便你再把这丝绢蒙在脸上,短时间内可以保证不受外面毒雾的侵袭。”
娑陀看了看手里散发着怪味的丝绢,心道蒙上这玩意儿,我还怎么吃东西呢?
他瞟了一眼抱起大鹅准备出发的张牧川,一咬牙,干脆将整张面饼都塞进嘴里,然后蒙上丝绢,强忍着怪味,引领着张牧川来到方形舱口处。
张牧川并没有立即爬下去,而是挨个挨个地查验了甲板上的尸体,心中暗暗庆幸自己提前让薛礼将骆宾王保护起来,否则此刻甲板上的尸体还要再多一具。
旁边的娑陀正想说些什么,却忽地瞥见桅杆上的青铜面具,立刻又闭紧了嘴巴,装作一副被噎着了的模样,低垂着脑袋,佯装没有看见对方。
张牧川扯下腰间酒囊递给娑陀,而后通过方形舱口,缓缓沿着双排木梯向下走去。
娑陀有些错愕地盯着手里的酒囊,自他来到大唐,从未受过如此礼待,他郑重地拔掉酒囊上的木塞,小口小口地饮了些许,畅快地发出了一声长啸,快步跟上张牧川,将酒囊还了回去,小心翼翼地问道,“这酒真好喝……您怎么舍得将这样的美酒赐给我呢?”
张牧川漫不经心地答了一句,“你都快噎死了,这酒再好也没你的命重要啊!”
娑陀一怔,心中做了某种决断,舔了舔嘴唇问道,“能再赐给我一点吗?”
张牧川随手将酒囊又扔了过去,淡淡道,“都是你的了!从现在开始,轻易不要再开口说话,底下有很浓的血腥味,死的绝对不止一个人……简而言之,这里很危险!”
贞观十三年四月十五,江南西道失落峡,具体地点不详,时辰未知。
楼船随着奔腾的江水而行,转入了与三个时辰前景致相同的一线天境地。
稍有不同的是,此刻的一线天忽然下起了大雨。
乌云上涌如墨汁泼下,遮蔽青山,急雨落江如白珠碎石,飞溅入船。
底舱之中,白面书生侧耳听了听雨水打在船板上的咄咄轻响,微微皱起了眉头。
下雨天,江面扬起的水气与大雾相克。
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白面书生又舀了些许凉水浇在缅伯高脸上,焦躁地等了一小会儿,见对方依然没有醒转过来,面色一寒,蹲下身子,抡起手掌,狠狠地扇向缅伯高的脸颊。
岂料缅伯高恰在此时翻了个身,巧妙地躲开了这一巴掌。
白面书生怔了怔,咬着后槽牙,换了个方向,愤愤又从另一边抡起巴掌,扇向缅伯高的脸颊。
谁知缅伯高似乎觉得还是刚才的体位舒服,又翻了回去,险险地避开了白面书生的手掌。
白面书生气极反笑,索性站起身来,抬了抬右脚,猛然踩向缅伯高的脑袋。
缅伯高像是心生感应一般,突地坐了起来,然后闭着眼睛走到一块巨石背后,解开腰带,哗哗地放水,末了还激灵一下,轻轻抖了抖,呓语着,“可算找到更衣室了,我就说应该在房里备个马子,省得半夜起来不方便,这牧川兄弟非得在这方面抠搜,一个马子能要几个钱……”
他所说的马子就是尿壶,原本是叫虎子,因为高祖李渊的祖父名为李虎,避其讳,故而改称为马子。
六诏有句俗谚,人做梦之时忽有三急,最希望找到的东西是马子,最害怕找到的也是马子。
缅伯高放完黄水,浑身舒坦,梦也就醒了,他一转身,瞧见白面书生无声无息地站在自己身后,顿时吓了一大跳,惊声道,“你……你是什么人?为何要站在我身后欣赏我如厕?”
白面书生闻言大怒,“自以为是的狗驴卵子!谁想欣赏你如厕,你以为你如厕的姿态很优雅吗?”
“哎……哎!你这人怎么回事,穿得挺文雅的,怎么说话这般难听!”缅伯高撅着嘴说了一句,忽地想到什么,摸着还有些肿胀的后脑勺,“噢!我想起来了,你肯定就是刚才在背后敲我闷棍的混账吧?”
白面书生强忍着杀意,冷哼了一声,“此间没有其他人,当然是我做的!”
缅伯高当即抬手,下狠劲拍了白面书生后脑勺一下,“哟呵!你很狂妄啊,敲了我闷棍,还这般理直气壮!”
这一拍由于打击部位的原因,并不响亮,但因为缅伯高下了狠手,白面书生瞬即被拍懵了。
他自打定居失落峡之后,从未有人敢对他如此放肆,谁见了他不得躲着走,谁见了他不得胆颤心惊,毕恭毕敬地奉上一切?
白面书生气得小脸发青,怒声道,“你敢打我?你知道我是谁吗?”
正所谓酒壮怂人胆,缅伯高此时还有几分醉意,加上之前错过了旅客讲述水鬼故事,因而根本没有丝毫胆怯,冷笑着答道,“你先瞧我的闷棍,我拍你一下后脑勺,这很公平……不管你是谁,都得讲道理,除非你是李二凤!”
白面书生脸色铁青道,“大胆!岂有此理,你实在太过分了……”
“噢噢!是有点过了!”缅伯高懊悔地拍了拍自己的额头,打了一个长长的酒嗝,“都是这枸酱酒惹的祸,我怎能直呼圣人的绰号,实在大不敬!但圣人心胸宽广,连魏征那等尖酸刻薄的臣子都能容忍,必然也不会在意我这无心之过。”
白面书生抠了抠脑门,不禁有些头疼,心想这人怎么回事,总能以奇怪的角度曲解自己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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