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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送鹅毛(长弓难鸣)


黑衣人咬着嘴唇,面色发白道,“错了!额是个刺客!”
她因为惊慌,说话的声音也露了馅,与之前粗狂的男子声调完全不同,清脆如黄鹂,还带着几分京兆华原的地方口音。
再加上,她说话时气呼呼的,蒙在脸上的面巾陡然被吹落,当即露出了一张五官精巧的女子容貌。
青铜面具瞧见黑衣人的真实面目之后,不由地皱起了眉头,“孙小娘?”
“孙小娘!”道士闻言大惊,瞪着黑衣人问道,“你是药王的孙女孙小娘?”
孙小娘哼了一声,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扭头瞥了呆愣着的张牧川一下,心想这呆头鹅怎么还傻杵着,看不清局势吗,自己已经受伤,四周不知还有多少明枪暗箭,这蠢蛋却只顾着看她的脸蛋,真不知死字如何写!
其实这也怪不得张牧川,毕竟药王的名头在大唐太过响亮。
在大唐,药王爷只有一人,那便是传说中坐虎针龙的孙思邈。
张牧川当然不相信传说,他曾深入东海,并未见到什么龙王,但他却相信药王的医术,一针救二命可是有很多人亲眼见到的。
他呆愣的原因也不是孙小娘的容貌,而是想起了之前与高阳谈论过的坊间传闻。
药王是个名人,是名人就难免有绯闻八卦。
由于药王是隐世高人,寻常很少露面,绯闻八卦相对少一些,但也有两个流传较广的,都是与药王子孙后代有关。
常言道,人怕出名猪怕壮。人一旦出名了,莫名其妙就会钻出很多子孙后代。
有人说,药王生育了三子,嫡子孙行,次子与三子姓名不详。
又有人说,药王的夫人林月诞下一儿一女,儿子叫孙正权,女儿叫孙正琴。
高阳偏信前者,因为她在长安的户籍总簿上翻查过,确有其事,那孙行眼下正在洛州渑池担任县尉,而且她还听说药王小儿子的女儿就住在长安,名唤孙小娘。
而张牧川则更相信后一种说法,主要是后者讲得非常详细,许多细节是编不出来的。
他还曾与高阳打赌,若是到了长安,便去见一见那孙小娘,当面论证一下哪种才是真实,谁要是输了,就得答应对方一个要求。
如今看来,还真是自己输了,这孙小娘眉宇之间确实与药王有几分相似。
张牧川轻轻叹了口气,盘算着高阳可能提出的苛刻要求,但转念一想,只要高阳不与这孙小娘当面,那自己便算不得输,到了长安他大可立马就将高阳送进宫去,不给对方半点闲玩的时间,高阳说不定根本就想不起来还有这么一回事。
他想到此处,嘴角情不自禁地勾起了一抹奸诈的笑容。
孙小娘瞧见张牧川不仅没有醒悟过来,居然还盯着她猥琐地发笑,顿时气得眼睫毛颤动不已,一抬手,甩出几根银针射向青铜面具和道士,而后飞快地撤退,撅着嘴道,“这买卖我不做了,出来一趟不容易,定金不退……这瓜怂留给你们自己处理了,你们喜欢砍也好,剁也罢,都与我无关!青山不改,绿水常流,后会无期!”
青铜面具挥刀挡下银针,冷笑着任由孙小娘离去。
道士的运气就没那么好了,他本打算趁着张牧川分神的间隙出手偷袭,却冷不丁挨了孙小娘一根银针,身子顿时僵了片刻。
张牧川抓住了这片刻的机会,果断反转身子,刀随身转,在道士的脖子上绕了一圈,留下一条细细的血线。
道士摸了摸脖子,表情狰狞地说了句“好快的刀”,随即扑通一下倒在地上。
张牧川了结道士性命之后,深深地看了青铜面具一眼,毫不恋战,拔腿便走,不一会儿就追上了孙小娘,眼见对方突然往下倒去,急忙伸手将其抱住,扫了一眼孙小娘肩膀上的那支弩箭,眉间皱出一个好看的褶子,“有毒?”
他不敢停留,也不敢在廊道待太长的时间,遂将孙小娘背在身上,直接破开一间厢房的窗户,然后又从另一侧的舷窗翻出,几个腾跃,快步来到楼船失火处。
正在帮忙救火的薛礼余光瞥见张牧川背着一个女子走了过来,慌忙上前接应,轻声问道,“牧川兄弟,出什么事情了?”
张牧川心神一松,面色苍白地抱着孙小娘瘫坐了下去,低声答道,“有歹人突然袭杀,就在我身后五十步之外尚有几名追击者……仁贵,帮个忙,把他们留下来,方便我之后询问幕后主使。”
薛礼点点头,当即扔了水桶,摘下腰间大弓,拈了五根羽箭,拉圆射出。
他的站姿,是标准的军中挽弓之法。弓弦骤响,羽箭划破长空,如流星般朝着追击张牧川的五名弩手飞去。
下一刻,五名弩手从楼船各处高地栽落下来,前胸或者大腿都插着一根羽箭。
藏在暗处的青铜面具见此情景,当即扔出了五枚柳叶镖,分别贯穿五名弩手的咽喉,接着隐了身形,迅疾遁走。
薛礼三步并作两步赶到五名弩手跟前,蹲下身子,细细查看一番,回首对张牧川摇了摇头。
张牧川无可奈何地叹息一声,薛礼的箭法已然非常了得,没想到那青铜面具的手艺也不弱,眼下没了活口,恐怕只能等孙小娘醒转过来,才能知道幕后主使是谁。
这五名弩手皆是约莫二十岁的男子,一身青布衫裤,脚上穿的是乌皮靴,与寻常旅客并无不同。
其中一人,还与张牧川在上船时发生过推攘。
显然幕后主使是从戎州就开始布局袭杀,直到失落峡才显露出来。
能派出这么多的好手,幕后主使的身份一定不简单,也一定不是与他结有私仇。
没有什么私仇,需要找这么多人一轮轮袭杀,从那名撞向自己的杂役,再到四大忌围杀,还布置了补刀之人,只不过对方没想到接下任务的是孙小娘,也没想到孙小娘的脾性这么古怪,竟会反过来帮张牧川,这才致使行动出了意外。
为了防止意外,幕后主使竟还安排了青铜面具这一着补棋,以及布下那些负责清理相关人等的弩手,可以确保没有漏网之鱼。
这幕后主使的布局,缜密如斯,恐怖如斯,蕴含着无比坚决的杀心!
谁会这么想让自己死呢?换一种说法,自己死了,谁获得的利益最大呢?
他不过是一个穷困的不良人,过往那些与自己结下仇怨者,也没这么大的能力,对方多半就是为了高阳而来,但却不去刺杀高阳。
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幕后主使者目前仅仅是不想高阳公主回到长安,还没到非要置之死地而后快那一步。
谁不想高阳公主回长安呢?
高阳此次回去是要与房遗爱成亲的,如果顺利的话,圣人又用一个女儿成功地将一个世家绑上了李家的大船,这是天大的好事,其他的皇子公主应该不会拦阻才对。
另外,高阳从小由长孙皇后抚养,与太子李承乾交好,也不会有人敢动她。
但真的没人敢动她吗?魏王李泰非常得宠,这些年坊间不时传出圣人可能改换太子的言论,若那魏王小胖子真想扳倒太子,势必不会坐视高阳嫁给房遗爱,为太子再添一股助力。
莫非是魏王……张牧川想到此处,登时激灵了一下,抬手扇了自己一巴掌,这皇位之争自古就是腥风血雨,岂是自己这等小人物能胡乱揣测的!
那除了皇子争斗,还能有谁不想高阳回长安?
有没有可能是高阳的未来夫君呢,没成亲可以光明正大地喝花酒,成亲了就只能做个贤德的驸马,那房遗爱不愿放弃烟花柳巷的快活日子,所以心一狠,想要把高阳送得远远的?
不对,从各方面打听来的消息来看,房遗爱是个耶宝男,什么都听他父亲的,不可能胆大妄为到如此地步。
倒是房遗爱的父亲,有着房谋杜断之称的房玄龄城府极深,善于布局,如若他不想促成这桩婚事,不想让房家与李家捆绑太紧,确实可能会兵行险着,在高阳身上动歪脑筋……
想着,张牧川额头渗出了冷汗,抬手又给了自己一巴掌,梁国公是什么样的人物,岂会这般设计一个小辈,又怎会不愿意促成这门婚事!
但万一呢,那样的人物想杀他不比碾死一只蚂蚁轻松……他眼前忽然又浮现起自己人头滚滚的景象,瞬时悲从中来,泪流满面。
被他抱在怀里的孙小娘虚睁着眼睛,隐约瞧见了这一幕,大为震撼,心里想着,这呆头鹅倒也是有情义的,居然为了她哭成这个样子,实在令人感动……那不如自己就再装晕一会儿吧?

有些明明很清醒的人总喜欢装睡,而有些明明醉了的人却又说自己很清醒。
当张牧川背着孙小娘回到甲上一层雅院,将其安顿在自己房中,竭力施救的时候,高阳和缅伯高正坐在中堂里喝着江南西道特有的枸酱酒,桌上摆着一口铜釜,釜中十几只鱼虾在热汤中吐着气泡。
缅伯高喝到第二杯的时候,就已经醉了,却一直嚷着自己清醒得很,让高阳快快斟酒,他要把之前吐掉的东西都补回来。
高阳敷衍应对,心思全在手中那本爱情传奇上面,她已经看到了关键之处,不一口气读完决不罢休。
缅伯高瞄了一眼高阳手中的传奇,想起这位相貌清秀的小兄弟似乎与张牧川有些暧昧,手背上立时爬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瘪了瘪嘴,满脸不屑地说道,“阳子兄弟,少看些这种毫无智慧、不讲逻辑的传奇,纸上得来的东西非常粗浅,还是要亲自行动才能栓得住心爱之人。”
高阳听了这话,双颊微红,“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嗐!你跟牧川兄弟之间的那点儿东西,在咱使团都传遍了,就你们还当个事似的藏着掖着。”缅伯高打了个酒嗝,虚着眼睛说道。
高阳咬着嘴唇,“他这个人就是喜欢传八卦,整日嘴边挂着老子二字,指定跟李耳一样,都是太上老君的化身。”
“那就是真有喽!”缅伯高轻咦了一声,淡淡道,“你看这些传奇就是想多学点东西,将他牢牢捆在自己身边?”
高阳不置可否,“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多看书,总没有坏处。”
“这你就大错特错了,写这种传奇的大多都是烟柳巷里的浮浪子,牧川兄弟这样的实在人怎么会跟这些人是一样的想法呢?要知道,牧川兄弟至今还是童子之身呢!”缅伯高又饮了半爵酒,满脸潮红地扭头对高阳旁侧的空气说道。
听到童子之身四个字,高阳扑哧笑了出来,“童子之身有什么值得骄傲的?”
“怎么不值得!说明人家一心扑在公务上面,广结五湖四海的英雄好汉,要不咱怎么能住在这么大的院子里面呢?”
“狐朋狗友再多又怎么样,说到底还是一个不良人,竹门对竹门,木门对木门……”
“哎哎!将帅必起于卒武,宰相必起于州部。他现在虽然只是一个不良人,但经过多年历练,说不得哪天便会腾飞而起。”缅伯高语重心长,见高阳依然不以为意,轻轻叹了一口气。
这唐人到底与六诏之人不同,门户成见太深,婚姻也不自由,哪里懂得什么叫做真爱。
他不禁又想起了家中的妻子,当初很多人都觉得他没本事,摸爬了好些年,还是一个处理文书的小吏,只有妻子坚定不移地相信他,带着嫁妆偷偷跑到竹楼,直接把生米煮成了熟饭。
缅伯高心头一热,觉得这是一个敲打高阳的机会,遂指了指院中来来回回的张牧川说道,“这男人不能只看他现在富有或者贫穷,要看他的品行教养、能力智慧怎么样,一个蠢蛋即便是拥有万贯家财,要不了两年也会败得一干二净,一个勤奋的聪明人,哪怕他现在家徒四壁,只要给个机会,也能一飞冲天!牧川兄弟在智慧方面是没得说,能力这一块嘛,看上去也是不弱的,这样的男人特别招小娘子喜欢,你要是不把握住了,当心被人捷足先登!”
高阳撅着嘴道,“他是不错……可总不能让我主动吧?”
“为什么不能是你主动呢?”缅伯高循循善诱,“你须得知道,这世上主动追求心意郎君的女子很多,那烟柳巷里的美姬都知道花钱资助自己喜欢的书生,你若还是这般扭扭捏捏,恐怕牧川兄弟迟早会弃你而去。”
高阳轻哼了一声,“弃我而去?谁稀罕啊,长得那么粗糙,庙里的和尚都比他俊俏!”
“哎……哎!别说气话,和尚是出家人,长得再俊俏也不可能跟你有什么,牧川兄弟看得见摸得着,怎么也比和尚强!”缅伯高撇了撇嘴,“这两个人相处是门大学问,便是你们在一起了,也不能掉以轻心,外面的诱惑那么多,说不得哪天他就犯了男子都会犯的错误,毕竟狸猫都喜欢偷腥。”
高阳听到此处,认真请教,“这个倒有几分道理,我手中这本传奇里的书生后来就是在外面养了狐狸精,最后抛弃了资助他的春娘……那我怎么才能知道他在外面有没有别人?”
缅伯高将高阳的神态转变看在眼里,觉得是自己的劝说终于引起了对方的重视,不免有些得意起来,“其实不难,今日我就跟你讲一讲这辨别男子是否在外偷腥的法子。”
高阳放下手中的传奇,坐直了身子。
“这第一点,若男人在外偷腥了,回家的第一件事必定是先找个沐桶,好好地搓一搓,把身上那些香艳的味道都清洗干净!”缅伯高说完这句,恰好一名楼船杂役抱着个沐桶走进了张牧川的房间。
高阳看着那名杂役表情古怪地离去,面色陡然一冷,攥着粉拳道,“还有呢?”
缅伯高轻咳一声,“巧合,巧合……匆匆洗了澡之后,这偷腥的男人会忽然心生愧疚,无缘无故地向自己的另一半献殷勤。”
高阳死死地盯着张牧川的房间,果然没隔多久就瞧见张牧川端着一碗羊肉汤走了过来。
张牧川喜笑颜开地跟缅伯高打了个招呼,而后将羊肉汤放在高阳面前,“刚才我回来的时候肚子饿了,便命人做了些吃的,知道你想念长安的味道,顺带给你也要了碗羊肉汤,我这还有几块从别人那儿换来的长安面饼,你可以将其泡在羊肉汤里,假装自己就在长安……”
高阳侧脸看向张牧川,冷笑一声,“你还真是有心了啊!之前我在戎州就说过想吃羊肉汤,你早不给我做,晚不给我做,偏偏今天给我端过来?”
张牧川一脸错愕地问道,“今天你不吃荤腥?”
高阳摇头道,“吃啊,我又不是和尚,不需要戒什么荤腥!”
“那不就得了,趁热吃吧,凉了以后就不好吃了!”张牧川对着高阳眨了眨眼睛,随即转身离开。
高阳面色铁青地看着张牧川的背影,忽然问道,“贡使大人,除了这两点,还有其他的吗?”
缅伯高干咳两声,并没有立刻答话,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心道这会儿时辰已晚,张牧川该是要准备歇息了,于是大胆开口,“安抚了自己的另一半,这偷腥的男人心情一松,又会想起外面的香艳,内心激荡,情绪激动,精力充沛,常有奇异的举动,譬如吟诗作对,譬如高歌一曲,譬如舞刀弄枪……”
便在这时,院子里传来一阵呼呼哈哈的轻喝声。
高阳和缅伯高同时转头看去,只见张牧川在院中舞着横刀,时不时地还念出一句诗文,又或是高唱两段某种奇怪的山野小调。
“就这些了吗?”高阳从牙齿缝里挤出几个字。
缅伯高表情尴尬地笑道,“偷腥之人心里有秘密,行事必然鬼祟,不会如牧川兄弟这般……”
话刚说了一半,院子里的张牧川突地停下练武,贼眉鼠眼地扫视四周一番,而后轻手轻脚地走到院门处,向外张望了一眼,又退回了厢房之中,缩头缩脑地透过房门缝隙观察院子里的情形,好似做贼一般。
高阳瞧见此景,忽地咯咯笑了起来,眼神冰寒地看着缅伯高,“你是不是以为我现在特别生气?告诉你,其实我……”
“其实你根本不在乎?”缅伯高打了个酒嗝,醉眼迷离地说道,“这话听着耳熟,我妻子妒火中烧时,也是这般说的。”
高阳陡然抓起桌上的爱情传奇,指甲在上面挠出几条长长的裂痕,“你以为你很懂吗?我又不是他的妻子,人家爱干什么就干什么……”
“哎哎!这话我妻子也说过,上次她说完这话,生了许久的闷气,还偷偷地抹眼泪呢!”缅伯高一边捏起筷子,伸向桌上的铜釜,一边不咸不淡地说着。
高阳气鼓鼓地看了缅伯高一眼,当即起身端走桌上的铜釜,“贡使大人,我瞧您已然吃饱了撑得难受,这鱼虾还是送给其他人吧,省得您一不小心撑死了,届时别人还以为我在釜中下了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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