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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送鹅毛(长弓难鸣)


缅伯高看着那色泽诱人的鱼虾釜渐渐远去,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哎……哎!我一口还没吃呢!”转头瞟了眼那碗羊肉汤,砸吧两下嘴巴,“有的吃,总比什么都没有强。”
话音刚落,岂料高阳又返身回来,顺手抄起了那碗羊肉汤,放在鱼虾釜旁边一并带走,“听说鱼虾釜与羊肉汤更配,我拿去试试……”
缅伯高表情僵硬地看着高阳走出中堂,愤愤地站了起来,“什么意思!我好歹也是你的上峰!上峰夹菜,你端釜?信不信我扣你的酬金!”
高阳头也不回,满不在乎地端着鱼虾釜和羊肉汤闯进了张牧川的房间,将铜釜往桌上一墩,抬头正要说些什么,却瞧见张牧川的床上居然躺着一名女子,眼泪当即不争气地滚落下来,“好你个张牧川,在外面偷腥还不算,竟还敢捆包回家!”

第四十九章
正捏着狼毫管子伏案算计的张牧川惊了一下,满脸错愕地盯着高阳,“你怎么过来了?”
高阳用袖子在脸上一抹,擦去泪痕,“你当然不希望我过来了!我原以为你跟其他男子不一样,现在发现却也并没有什么不同。”
张牧川瞥了一眼外面的院子,慌忙走过去关门房门,轻声对高阳说道,“你听我解释,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高阳双手捂着耳朵,直说着,“我不听!我不听!”
张牧川表情一僵,顿时不知该如何应对。
高阳见张牧川真的闭上了嘴巴,泪水忍不住在眼眶里打转,“你怎么不解释?是不是现在连解释都懒得了,是不是对我感到烦厌了?我就知道!你这负心薄情之人只当我是个包袱,越早扔掉越轻松……好!好!我这就走!”
张牧川一阵头痛,伸手拉住想要转身离开的高阳,“殿下,你是不是气糊涂了,咱这是在大江之上,您往哪走啊?”
高阳愣了一下,当即蹲在地上抱头痛哭起来,“太欺负人了,你肯定就是料定我没法子走,所以才这么胡来的……”
张牧川抚了抚高阳的后背,温言细语地解释着,“不是,我胡来什么了?先前我在外面遭遇了袭杀,多亏这位女刺客帮忙,我才侥幸逃过一劫,可她却因为帮我而中了毒箭,所以我只能把她带回来医治,总不好就那么看着她死在外面吧?”
高阳听了这话,心情稍缓,止了哭泣,侧脸看着张牧川的脸,狐疑地问道,“真是这样?”
张牧川认真地点了点头,指了指桌案说道,“当然了,我刚才就是在算计这船上还有多少敌人,他们可能在哪些地方布下陷阱,此地距离鄂州还有多远,若是中途下船,改骑马而行,又该走什么样的山道,是选用稳定性更好的蜀马,还是速度更快的云中马?”
“水陆交替,如何才能最大限度减少遭遇刺杀的风险,沿途居住的馆驿又该如何布置?这失落峡诡异莫名,方才楼船上溯的这一段,竟与一个时辰前的水速、风向、吃水深浅完全一致,如若我们真的像以前那些船只一样失踪在这大雾之中,船上的粮食还能够支撑多长时间?”
“还有今日发生的那桩命案,凶手可能是谁,他藏在什么地方,会不会成为我们逃离失落峡的阻力,与我所遭遇的刺杀有没有联系……从最坏的情况到最顺利的预案,从载具路线到人心城府,其间有无数变化,衍生恒河沙数的组合可能。我必须要算计清楚,才能在这复杂的乱局里,带着你们闯出一条生路。”
张牧川停顿了一下,起身回到桌案旁,又拿起了狼毫管子,一面在纸张上写写画画,一面继续说道,“没多少时间了,若是天亮之前我们还没有离开失落峡,那么便是真的陷入了迷雾困境……方才我在院中舞刀弄枪的时候刻意高声吟诵,就是想看看咱这院子四周有没有贼子盯梢,数量有多少,都在什么位置,咱们该如何行动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只差一点了,我很快就能廓清!”
高阳凑过去瞧了瞧,发现那张纸上密密麻麻爬着各种数字,看得她头脑晕沉直想睡觉,吸了吸鼻子,抬手指着鱼虾釜旁边的羊肉汤,“这些我是不懂,可你先前怎么突然想着给我弄了一碗羊肉汤?无事献殷勤,莫不是心里有愧?”
张牧川怔了怔,心道这公主殿下倒也不傻,猜得还真准,难道这就是女子天生强大的直觉?
他特地叫人做羊肉汤,确实是出于愧疚,本来他应该愿赌服输,现在却撒谎隐瞒孙小娘的身份,还打算一入长安就将高阳送进宫,不给人家半点闲玩的时间,多少有些输不起耍赖的意思。
高阳见张牧川这副表情,轻轻哼了一声,“怎么不吭声了,被我说中了吧?”
张牧川点点头,“确实被你说中了!我让人给你做羊肉汤的确是因为心怀愧疚,毕竟咱们接下来会苦一阵子,不论是改走山道到鄂州,还是更换船只,入赣水,上溯大江至汉水、襄州,一路草料钱、辔鞍钱、柴火钱,以及打点馆驿关卡的贿赂,所费不赀……吃住方面必定会抠搜一些,路程也会更加艰辛,所以我才想着给你做碗羊肉汤,之后也好有个怀念。”
高阳听得有些发懵,歪着脑袋道,“原来是这样啊……那我得赶紧回去收拾一下,多准备点肉干什么的,我可不想天天啃野果!”
说着,她竟是风风火火地跑了出去,连看都没有再看床上那名女子一眼。
张牧川目送高阳离开,长舒了一口气,重新将房门关上,回转身子,来到床榻旁边,盯着插在孙小娘肩上的那支弩箭,皱了皱眉,寻来一根布条蒙在自己眼睛上,摸摸索索地坐在床榻边缘,神情紧张地伸出双手,慢慢探向孙小娘的衣襟,低声说了句,“得罪了……忍着点,可能有点痛!”
孙小娘眼睫毛轻颤,却是不吭一声。
衣衫缓缓被扯开,香肩裸露,宛如被扒去外皮的菰笋。
张牧川一手握在弩箭上端,一手捏着麻布轻轻按在那细滑白嫩的香肩上,深吸一口气,然后极为果断地奋力一拔!
一泓鲜红溅了起来。
楼船甲板上,眉眼似狐的白衣书生擦了擦溅在脸上的血水,面无表情地看着那名船工缓缓倒下去,捏着一截前端削尖的竹竿,缓步走向那些无故晕倒的旅客,举起竹竿插了下去,接着又使劲拔出,不断地重复着这一动作,直到甲板上没有一个活口方才罢手。
他仰面望了望被白雾遮盖的天空,长叹道,“读书杀人别样累啊!”
便在这时,甲上一层的雅院忽然嘎吱打开。
缅伯高抱着大鹅,醉醺醺地踏了出来,一边摇摇晃晃地朝甲上二层厅堂走去,一边嘟囔着,“鹅兄,还是你够朋友,一直陪在我的身边,不离不弃……不像那两个没良心的,只顾着谈情说爱,却把你我这等如此重要的人物晾在一边,还不给我菜吃!呜呼!何时有情人终成血脉亲属,吾便是受饿而死亦足!”
“鹅鹅鹅!”雪白大鹅引颈高歌,仿佛在附和缅伯高最后那句恶毒的诅咒。
缅伯高摸了摸干瘪的肚子,无意间扯出了腰间的丝绢,他拿在手里细细瞧了一会儿,突然想起高阳先前将这四四方方的丝绢送来时的叮嘱,回头看了看身后不远处的院门,打了一个酒嗝,“出来都出来了,还是填饱了肚子再回去罢……就随便吃点,也要不了多长时间。”
随即,他将特制的丝绢蒙在脸上,继续前行。
白面书生闻声赶来,瞧见缅伯高在廊道里走着,冷笑一声,悄然跟在后面,心中默默数着步子。
“一,二,三……倒!”
缅伯高身子摇晃,但始终不倒。
白面书生愣了愣,心道这哪来的奇人,竟能在这大雾中坚持这么久,他继续数着步子,注意到缅伯高脚步虚浮,冷冷笑着,“坚持不住了吧,你还是很了不起了,居然能走这么远,安心躺平吧!接受你凄惨的结局!四十,四十一……倒!”
正当他以为缅伯高踉跄着要栽倒下去的时候,缅伯高却忽地伸手扶住了木梯旁侧的舷墙,拾级而上。
白面书生眼角抽了抽,脸色铁青地想着,这浑蛋倒挺坚强,居然都快跨进甲上二层的厅堂了,只可惜终究还是难逃一死,楼层越高,雾气里的毒性越大,此人也就是秋后的斯螽,蹦跶不了多久。
他耐着性子不远不近地坠在缅伯高身后,等待着上前收割对方性命的机会。
缅伯高对此浑然未觉,只是那雪白大鹅忽地不安分起来,伸长了脖子,朝着白面书生鹅鹅鹅地嘶叫。
白面书生慌忙躲进边角落阴影里。
缅伯高扭头望了一眼,没发现什么异常,回首抬步向前,轻抚着大鹅的羽毛,“鹅兄,别激动,等下我吃饱了一定给你整一大盆麦料,绝对不会让你饿着的!”
大鹅依旧叫个不停,而且渐渐急促起来。
缅伯高停下脚步,扫视四周一番,还是没看见什么特别的东西,忽地想到了什么,一拍自己的额头,“我知道了!你是不是也想喝点枸酱酒?哎……哎!是我疏忽了,光顾着自己喝,忘记了孝敬祥瑞,罪过罪过!”
他一边说着,一边摘下酒囊,拔掉塞子,小心翼翼地给大鹅灌着枸酱酒。
不消片刻,大鹅脖子一歪,栽倒在缅伯高怀里,睡姿安详。
缅伯高见状收了酒囊,砸吧几下嘴巴,“你这酒量也不行啊……得锻炼啊,等到了长安,万一圣人与你对饮,你刚喝了一爵就倒下,那不是扫了圣人的雅兴吗!”
“我这酒跟宫廷御酒好像不是同种类型的,听牧川兄弟说,如今宫中贵人们喝的酒叫什么剑南烧春,闻着有一股股淡淡的清香,而我买的这江南西道枸酱酒是带着丝丝酱香的……你若是要练习酒量,还得让牧川兄弟托人从剑南道运送一些过来,麻烦啊!”
“这一趟的差事也是麻烦,我就想安安静静地游山玩水,怎么就总遇到些奇奇怪怪的事情呢,先是僰人悬棺,后有什么突厥造反……好在咱坐上了这大船,往后该是一帆风顺,至少在到达鄂州之前没什么波折了,总不能走水路还遇上了水鬼作乱,那也太……”
他说到此处,不慎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险些摔倒,低头看了看,指着晕倒在地的某位旅客,呵呵笑道,“兄台!你这喝了几爵啊,竟睡在这儿,快快起来,地上多凉啊!”
也就在此时,一道冷冷的声音陡然在缅伯高身后响起。
“别折腾了,你也一并躺下吧!”
缅伯高登时大惊,转动脖子看向身后,但一扭头,当面迎上一根竹竿。
一声闷响传出。
缅伯高只觉得头顶有很多大鹅在飞旋,脑袋一歪,登时瘫倒下去……

第五十章
白面书生并没有立刻杀掉缅伯高,而是将其拖入底舱,关进了一间暗房里,连同那只醉鹅也一并扔了进去。
他看了看手里那个四四方方的丝绢,凑到鼻前,轻轻嗅了嗅,当即被浓郁的某种古怪臊臭呛了一下。
方才这抱着大鹅的蠢蛋应该就是依靠此物隔绝了毒雾,逼得他只能采用最原始的方式将其击晕。
这东西表面看上去仅是几块丝绢重叠缝合而成,但内里绝对不简单,单单这股奇特臊臭的成分就相当复杂,他从中闻到了一些草药的成分,还有米醋的味道。
最主要的臊臭却是不得而知,该是某种神奇的秘方。
丝绢是谁做的,还有什么人戴着这样的丝绢,白面书生必须要搞清楚这些东西,否则自己留在楼船上继续行动就会有不可预知的风险。
所以,他不得不暂且留下缅伯高的性命,待其醒来之后,仔细审问一番,再决定是干脆杀掉,还是将其作为诱饵,引出缅伯高的同伴。
谁知他刚把缅伯高关进暗房,正打算弄醒对方进行审问,却忽地听见双排木梯处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
白面书生皱了皱眉,只能暂且作罢,他悄然躲在那些宛若巨兽的石块背后,双眸清冷地注视着几名船工怀抱各类修船器具踏进底舱。
这些船工原本是在甲下一层的号房歇息,那里极为封闭,又连着烧火的炉子,空气燥热,声音嘈杂,一旦入睡,很难察觉外面发生了什么,故而他们在醒来之后,仍旧依照掌舵者之前的吩咐,爬下底舱继续检查还有没有其他需要修补的地方。
他们一面四处敲敲补补,一面叽里呱啦地说着闲话,完全没有注意到有一道影子始终在周围飘荡。
某个塌梁鼻的船工率先察觉出不对劲,他在发了一通牢骚过后,余光瞟了瞟其他几个叮叮当当修补舷墙的船工,忽地身子一僵,侧脸对临近自己的那名伙伴问道,“哎……哎,你还记得咱们下来的时候是几个人来着?”
那名伙伴懒洋洋地回了一句,“你这不是废话吗,肯定是六个人啊,咱那号房一间只能睡六个人……”
塌梁鼻船工扭头数了数,头皮不由地有些发麻,咽了咽口水,“你确定?”
那名伙伴没好气地说道,“这还能有啥确定不确定的,你自己数一数,十以内的算术连三岁孩童都不会出错!”
“我数过了,就是发觉有些不对才问你的……我记着也是六个人下来的,可现在这里却有七个人在修补底舱。”
“什么七个人……你怕是刚才睡糊涂了,把你自己数了两遍吧!”
“只数一次可能出现这种错误,可我数了好几遍,都是七个……不信的话,你自己数一数!”
“肯定是你数错了……咦!还真是七个人!”
塌梁鼻神情紧张瞄了一眼另外五个人,转头对那名伙伴说道,“凭空多出的那人绝对有问题,掌舵的明明说了一次只需要下来六个,没谁会主动做这苦工,躺在号房多舒服啊……对了,你认识其他的人吗?”
那名伙伴摇了摇头,“不认识,我以前不是在这艘船上做工的,前两日听说老家的阿耶病倒了,所以才换了东家,想着顺便乘坐这楼船回家看一看。”
“你老家哪儿的啊?”
“鄂州的,你呢?”
“我是洛阳的……我之前也不是在这艘船上做工的,昨日因为跟旅客发生了点摩擦,被原来的东家撵了下来,恰巧听说这艘楼船在招募船工,所以过来试一试……”
“这么说来,你也不认识其他人?”
塌梁鼻船工一点头,“嗯,一个都认不得,我这人比较内敛,平常不太喜欢交际,上了这艘楼船也都是自己做自己的,没跟其他人怎么聊过……你有没有跟人交谈过,哪怕记得一两个人的特征也好。”
那人摇了摇头,“我跟你差不多,性格并不张扬,没跟其他人打过招呼。”
塌梁鼻微微皱起了眉头,“这可怎么办?你我都不认识其他人,也不知多出来的那人是谁。”
“要不咱俩先偷偷溜回去,翻一翻号房里的名册?”
“不行!咱俩要是突然转身回去,肯定会引起那人的警觉,说不得等我们查完名册回来时,那人已经不在了……”
塌梁鼻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来,他并不信任旁边这位声称来自鄂州的伙伴,如若自己一个人跟对方回去,中途发生了什么意外,那才是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
旁边那人似乎也陡然反应过来,有了相同的顾虑,于是不再提说回去翻查名册,沉默良久之后,忽然说道,“哎哎!我倒是又想到了一个法子,咱让其他人挨个报出自己睡的木床编号,如此一来,至少能排查出四名没有问题的。”
塌梁鼻摸着下巴细细想了想,“好啊,这个法子确实很稳妥,如果有谁迟迟不肯报出编号,说明那人就有问题,倘若有人报出与别人一样的编号,也会露陷……只是咱不能挨个挨个地报出编号,否则若是有人依照前面几人编号的规律,抢了后面的编号,到时候很可能会出现把好人错当成贼子的情况,而且危险同样没有解除。”
“那你觉得应该怎样改进?”
“我以为应当让所有人同时报出自己的编号,这样便无人能作假了。”
“好!那就同时报出编号……只是,我还有一个问题。”
“什么?”
“我们查出那人之后,又该怎么做呢?”
“当然是一举将他拿下,然后严厉审问,搞清楚他为什么要混进我们的队伍里面。”
“问清楚了之后呢?咱们怎么分辨他说的话是真是假,如何判断他没有其他的居心……如若他虚与委蛇,趁我们放下戒备的空当,突然发难又该怎么办?”
“那就先把他的手脚捆绑起来。”
“我说的是咱们已经相信了他的话之后,那会儿必然会给他松绑,如果他突然暴起,恐怕会造成难以预计的恶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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