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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骨令(顾九洲)


而在他授命被赶往九重天堕神汀历练之后,往圣帝君恐怕才敢解开鹿归涯的封印吧?
听闻如今她倒是常年待在鹿归涯闭关,当真可笑。
谢予辞缓缓踱步进内殿。
他漫不经心且毫无敬意的随手翻弄着往圣帝君御案上的一摞文书,里面大多都是些无聊的冗长的三界政务。
想来是往圣帝君在鹿归涯批阅完毕,由仙娥们送回大殿,等待九重天的仙官来取走的。
突然,他动作微微一顿。
原来是发现了一本被包裹的格外细致的空白文卷,应该是太阴幽荧私物,只是不知为何夹在了一摞政务中。
想来是处理杂物的仙娥粗心所致。
谢予辞随手将包裹文卷的锦缎扔在地上,翻开了它。
文卷似乎是往圣帝君的随笔随感,只一行字尔。
谢予辞蹙眉看着上面那行格外熟悉的往圣帝君的笔迹,轻轻念道:
“——予君了断长相辞,此别相忘不可思。但求此生无悔过,碾作清风两行词。”
他心中一震,忽而生无限荒谬之感。
旋即喑哑的自嘲一笑:“你为我取名‘钧别’,原是这般意思——‘予君相辞,此别不思’。
......谢予辞,予辞,钧别,君别。原来事到如今,你想起我这个人来,除了‘了断长别’,再无一丝一毫悔意。我又还有什么可期待的。”
他看到御案上那个他前些时日亲自跑遍九州寻到的上等白玉,为天界办差之余一刀一刃细细雕琢镌刻而成的镇纸,只觉得一股真心被戏耍轻辱的耻辱,油然冲上心头。
他左手手指微动,一股神力将桌上的白玉镇纸击飞在地,“啪”的一声,碎了一地,就像那个曾经名叫“钧别”的少年,懵懂卑微又可怜的真心。
“——何人在殿内?”
原来是嘉荣上仙听到动静赶到了。
她冷着脸推门而入,待看到里面长身而立、如临风玉树般的男子背影便是一愣。
“......钧别?”
嘉荣上仙面带惊喜之色。
“你怎么回来啦?又下来办差吗?”
她旋即却注意到地上碎了一地的白玉镇纸,当即“啊”的一声轻轻惊叫出声。
“此乃帝君爱物,钧别,你怎么这般毛躁,这让我可如何向帝君交代。”
谢予辞缓缓转过身,将视线静静投在她的身上。
是她......?
那株在岱舆得道升仙的小小嘉荣仙草。
而今已位列上仙之高位,是濯祗仙宫中仙阶最高的仙官,再也不是当年那个九重天西极濯祗仙宫的小小仙娥了,还被他叫了多年的......“姑姑”。
他沉默一瞬,忽而笑了。
“无妨,这镇纸不过是无关痛痒之俗物,她不会在意。”
嘉荣上仙轻叹了口气,她笑着摇了摇头。
“帝君宽厚,自是不会因看守仙宫不利而责罚我。
但是帝君素日十分珍惜你这些年送来的物件,即便是原来你做的那个的旧的镇纸,如今都被帝君带去了鹿归涯,这新的便在仙宫内留用。
......你也真是不小心,这本就是你辛苦雕刻的,怎么就打碎了呢?”
谢予辞轻轻笑了,但那笑意却不及眼底。
“既是我辛苦雕刻,我亲自打碎它,也是本分。”
“......你说什么?”
嘉荣上仙蹙眉看他,她总觉得今日的“钧别”似乎十分奇怪。
谢予辞却只是轻笑,然后淡淡摇了摇头。
“没什么。她可是在鹿归涯?”
嘉荣上仙愁容满面的点了点头。
“正是,帝君曾言在鹿归涯闭关,是为调和天地两仪阴阳之力。但是......我却总觉得不太对劲,心中亦是十分不安。”
“哦?”
谢予辞不甚在意的淡淡道:“往圣帝君向来以三界苍生为重,有什么不对劲的?”
嘉荣上仙向殿外看看,见附近再无别的仙娥,于是上前几步,走到谢予辞身边,她忧心忡忡的小声道:
“本来我也并未发现有什么不妥,但是前些日子,我照例整理濯祗仙宫的法器库时,这才发现原来在这几百年间,帝君陆续提走了仙宫内多件极品仙器。
谢予辞闻言轻轻挑眉。
“整个濯祗仙宫都是她的,她提走几件极品仙器,又能说明什么呢?”

嘉荣上仙“哎呀”了一声,她一副孺子不可见的表情。
“可是那些仙器并非寻常极品仙器啊!具是‘九天羊脂瓶’这等,制作天地至高阵法所需的极品仙器!
而帝君三百年闭关鹿归涯不出,甚至将天地至高法阵所需的诸多极品法器陆续取出使用,还日夜不休消耗自身大量两仪至阴神力,去维护天地两仪平衡......
——结合综上种种迹象,我料想帝君必然是在做一个神威强横、甚至能取代她体内两仪至阴神力的,足以平衡三界两仪之气的天地阵法。”
谢予辞微微蹙眉。
制造力量堪比上古上神至阴神力的天地法阵?
这又是为何故?
他神色微微一动,但却还是没有说话。
嘉荣上仙蹙眉,担忧之情溢于言表。
“所以你想想看,帝君本身便是混沌两仪至阴圣神。明明只要她存在于三界,便是最好的平衡两仪阴阳的神器!
既然如此,那么她又何须花费三百年如此漫长的时间,日夜不休耗损自身如此之多的神力,去做这样一个天地阵法?”
谢予辞瞳孔微微一缩。
只一瞬间,他便明白了嘉荣心中所忧所虑。
他若有所思的轻声喃喃。
“......必是因她神体不稳,亦或是担心自己今后有什么意外会神陨道消,牵连三界两仪失衡。
因此,才不惜花费三百年时光和无数神力,提前布置这样一个天地大阵,以确保今后万无一失。”
“呸呸呸!什么神陨道消,怎么可以如此狂背胡言?帝君神力无边,断不会有这一日。”
嘉荣上仙连忙双手合十,虔诚阖目,小声道:“‘童言无忌,大风刮去!’”
谢予辞轻轻翻了个白眼,轻嗤了一声,摇了摇头道:
“你不也是这般料想的?否则,又何须这般惊惧难安。”
嘉荣上仙的动作微微一顿。
她旋即愁思满面的轻叹了口气。
“其实......按理说帝君既然一直以来都瞒住了我们,又对此事如此亲力亲为,必然是不愿让旁人知晓的。我无意中发现了这些,本也不该对旁人说起,免得破坏了帝君的部署。
但是......帝君的身体当真已经出了什么问题或隐患,她又没日没夜这般操劳,耗费精气神力,只会令帝君的身体愈加吃不消。
......钧别,你自小便得帝君偏疼,想来若是你去劝,帝君或许会听进去只言片语。”
谢予辞沉默片刻后,嘴角牵起一丝似是而非的假笑。
“你想多了,咱们这位往圣帝君,心深如海,算无遗策,只有旁人被她摆弄的道理,倒也不必为她如此担忧,她心里自有成算。”
嘉荣上仙怔怔看向他,冷下脸蹙眉道:
“钧别,你究竟在说什么啊?什么叫‘心深如海、摆弄旁人’,你......你怎可诋毁帝君,对帝君如此言辞不敬?你近来是越发没规矩了。”
谢予辞轻笑着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他摆了摆衣袖,转身向殿外而去。
“你去哪里?”
嘉荣上仙却蹙眉在他后面叫住他。
谢予辞回头,浅笑一声。
“你不是向让我去劝劝她吗?我自是要去鹿归涯。”
话毕,他背身摆了摆手越走越远,衣袂蹁跹,身姿卓越。
嘉荣上仙有些怔忪的看着他的背影,终于想起她今日为何会觉得“钧别”十分奇怪了。
今日的钧别,不曾尊崇恭敬的称呼往圣帝君一声“帝君”,更加不曾亲昵无间的称呼过她一声“姑姑。”
东海之滨,仙山岱舆,鹿归涯畔。
往圣帝君云白的衣袂,在海风的吹动下轻扬翩舞。
她一袭白衣阖目而立,头上并未佩戴九重天帝君华贵的冠冕。
海风似乎都格外听她的话,不舍将她的长发吹得凌乱,反而更透着一份落拓潇湘的美感。
片刻后,她缓缓收回右手,指尖源源不断涌入东海阵眼的神力,随着结印的结束渐渐消散。
鹿归涯畔的东海中旋即涌现一片淡金色的祥光,那光芒似乎无限温暖,又无限清澈明亮,与东海海面的湛蓝幽深相互映射,形成一片奇异的美景。
往圣帝君眉心微蹙。
她将收回来的那只纤长消瘦的右手,轻轻放置于额前,并二指缓缓输入至阴之力,缓解额间元神之痛。
自从几百年前她将半数元神之力,尽数用以封印钧别身上的神力后,不仅无法再维持先天无性别的原始神体之态,被迫化为女身。
就连千年前补天之后的元神旧伤,近三百年间也是时常发作,令她的心神裂痛不休。
她不知道自己的元神还能坚持多久,更不知道自己这幅千疮百孔的神体还能在三界中维持多久。
所以,哪怕是为了防患于未然,她也不能丝毫掉以轻心。
这三百多年来她以九州山河为阵,以东海为阵心,用濯祗仙宫八件上古遗留下来的极品仙器为媒介,以身为上古上神的无上两仪至阴神力为引,终成此两仪至阴天地法阵。
今日,便是阵法功成的最后一日。
历时三百六十余年的日以继夜,耗尽大量心血法力,如今此阵终于大成。
自此以后,便是三界再无太阴幽荧,天地两仪至阴之气也不会紊乱。
“惟愿......此后经年,三界九州,阴阳轮转,周而复始,永不停歇。”
哪怕,无我。
圣神帝君苍白消瘦的脸上,终于带上了一丝清浅的笑意。
如今的她只看背影,简直瘦的惊人,比千年前的祂清瘦单薄了太多。
若非是穿着如此华贵端庄的九重天帝君冕服桂冠,便如同一个纤弱久病的病弱羸弱之人一般。
但若是有人与她的眼睛对视,便会发现她绝非软弱脆弱之人。
圣神帝君太阴幽荧,哪怕如今元神溃败、神体染恙,眼中那股璀璨不灭、宁折不弯的光芒依旧从未湮灭。
忽然,她似乎是感应到了一缕靠近鹿归涯的元神波动。
她眉目间微微怔忪,脸颊畔露出一抹无奈又温和的笑。
......他居然回来了?
三百余年她寸步不敢轻离鹿归涯,日夜在此维护天地两仪至阴法阵,钧别数次回岱舆,她都不曾相见。
如今天地两仪至阴法阵,至今业已功成完毕,她若是再不见他一面,怕是这孩子要心里埋怨她了。
圣神帝尊轻轻转过身去。
鹿归涯的云海和清风将她的几缕长发吹起,将她那张不落凡俗、清贵绝美的容颜,衬得若隐若现,极具神性。
她含笑轻声道:“既回来了,那便出来吧。”
簌簌声响,一阵神力波动下“钧别”取消了隐身术。
他神色晦明,静静立于距她不远的涯下。
也不知他是几时到的,但鹿归涯畔的龄竺花瓣,此时已不知不觉落了他满肩。
别后心惘空一水,重来回首再一生。
往圣帝君,久违了。

第68章 往圣帝君,久违了
“钧别”的视线仿佛带着一丝探究和审视,他格外认真的细细端详着往圣帝君太阴幽荧的脸庞和身形,仿佛是第一次见她一般。
圣神帝君微微蹙眉,旋即又释然。
料想许是数百年未见,她如今容貌又较之先前二人最后一次分别时清瘦了许多,以至于他如今对她倒是有些许陌生了。
不过,经年不见,钧别似乎也有些不一样了。
想来数百年在九重天堕神汀任职历练,受益颇多,瞧起来更加深沉稳重了些。
于是,往圣帝君便这样大大方方的任由他打量,脸上带着一丝纵容的意味,淡笑着问:
“为何这般看着本君,不认识了吗?”
“钧别”低下头,他“呵”的轻轻笑了一声。
然后,他微微摇头再次看向她,淡淡道:“时间太久了,确实已不太认识了。”
说起来,作为“钧别”的身份时,他早已见过往圣帝君女身模样的,甚至还在她身边伺候过多年。
但是作为上古凶神谢予辞,这确实是他恢复记忆后第一次见到太阴幽荧女身的模样。
当年的谢予辞心心念念,日日盼着太阴幽荧有朝一日会放弃那副与生俱来的无性神体,选择幻化性别为女子之姿。
若她能心悦于他、与他相守一生,那便是当年的谢予辞心中唯一的奢念。
只是如今看来,不论是当年的谢予辞,还是后来的钧别,又何尝真正认识过这位高高在上冷情自持、心中只有苍生没有私情的往圣帝君呢?
往圣帝君只当他因数百年不得召见,在与她生气发脾气,并未在意他这句冒犯之言,只是好脾气的笑了笑,缓缓踱步至他身边两臂外站定。
她那双有如水墨画般清冷的双眸,温柔的注视着面前样貌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男子。
“本君明白,当年送你去九重天历练,你离开时心里其实是负了气的。近几百年本君另有要务在身,你下凡公办数次来岱舆,求见皆不得进。如今你心中有气,是理所当然,本君向你致歉。”
“钧别”闻言却笑了。
他似笑非笑的看着圣神帝君。
“帝君,您严重了,上神泽被苍生,日理万机,而我不过是一凶兽罢了,如何当得了帝君的一声歉。”
往圣帝君心底微叹,看来这孩子是当真生气了,并且还气的不轻。
当年,他因为“凡人”虞阑之事,被她发配去九重天时心中本就意难平。
后来,她又做了一页足以以假乱真的生死簿,让嘉荣拿去九重天带给他,以此了断他对“虞阑”的情念。
在那之后,更是因为要日以继夜塑造天地法阵,而数百年不曾见他一次。
看他如今这幅神态语气,想来终究是与她存了心结。
但也无妨。
他怪她也好,怨她也罢,他与“虞阑”之间不过是凡间相识数年罢了,只要他无病无灾安稳度日,天长地久下来,终有一日,会对凡人虞阑忘情,再重新开始。
往圣帝君伸出一只手,指尖中神光一闪,一只被淡金色神力包裹住的,外形格外精致的玉珏法器,忽然出现在她的掌心。
细细一看,那玉珏上面居然还是穷奇纹路的。
她轻轻摊手,含笑将穷奇纹玉珏向前递去,看着他的目光澄澈温暖如旧。
“说来还有一日,便是你的生辰了。此乃今年本君准备的生辰礼,本打算明日让嘉荣送去九重天给你,正巧你自己来了。
此宝可助你聚气凝神,加强修为。若遇危险,此玉珏可碎玉替你抵挡一次致命伤害,记得下凡办差事时携带。”
“钧别”微微一顿。
他既已恢复记忆,自然知道明日其实根本不是东海之滨初生的“钧别”的生辰。
而是那个数万年前,混沌初开半神之身的凶神,谢予辞的生辰。
往圣帝君一直以来,都将谢予辞的生辰当做钧别的生辰,而他之前作为钧别之时,并不知晓罢了。
他神色晦暗难辨,片刻后轻轻抬手,接过那枚玉珏,用拇指轻轻在上面的穷奇纹路上擦过。
当年的谢予辞,曾经送过太阴幽荧许多物件。
大到庭院屋舍,小至茶杯碗筷,件件都是用心选材,按着她的喜好亲手打造。
而这些年来,圣神帝君亦送过钧别许多物件,亦具为她亲手所制的各种上品法器。
所以,哪怕他作为钧别时神力被封,修炼速度依旧一骑绝尘,压过九重天诸多同龄神君,在凡间办差与大妖相斗时也从未落过下风。
但是,这些究竟又算什么呢?
是要将谢予辞当年为她做过的一切,尽数还给如今一无所知的“钧别”?
如此便可与他划清界限,两不相欠了?
——她倒是想的美!
谢予辞眼底闪过一丝冷意。
这丝冷意冲淡了方才乍见鹿归涯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没有丝毫改变时的暖意,也冲淡了一千多年后得知太阴幽荧依然记得他生辰时的一丝心软。
他不动声色的抬起纤长好看的手指,对着天边的夕阳端详手中的玉珏,片刻后放下来,轻笑了一声。
“倒是个好物件,有劳帝君费心。”
往圣帝君不介意他的无礼,只是静静看他,温和的道:
“今日既已回来,倒也不必急于回九重天复命,便多住一日,待明日过完生辰再走罢。”
谢予辞微微一顿,心底一动,突然升起一股无法控制的恶意。
是啊......毁掉仙山岱舆上他当年亲手所建景致楼台,倒也不必急于一时,便再多等一天也无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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