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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骨令(顾九洲)


过去他被往圣帝君欺骗了那么多年,凭什么就不能欺骗她一次?
他心中有了计较,忽而生出戏耍往圣帝君的念头。
于是,他忽然展颜一笑,这一笑像极了那个单纯热忱的少年钧别。
谢予辞笑意晏晏的点头,眼神“孺慕”。
“当真?帝君今年是要为钧别不成?”
他此时的语气和神态,都与钧别时一模一样。
往圣帝君只当是那份自己亲手准备的生辰礼哄好了他,让他不再与她置气,于是当下也是微微松了口气。
其实钧别方才那般陌生又尖锐的神态,令她着实有几分不习惯和怪异之感。好在,这孩子终于不再犯别扭了。
于是,她微笑着点了点头,抬手轻轻抚了抚谢予辞额间被风吹散的发。
“自然。”
谢予辞身体一僵。
他心底明明对太阴幽荧这种虚情假意的伪善厌烦不已,想要退后避开她的手的。
但是却不知为何,本能一般僵直了身体,一动也不能动,好似被下了什么咒术一般。
他微微抿着唇角,垂头挡住眼中的寒光。
片刻后再次开口,语气却依然装的亲近温存。
“那是自然再好不过,帝君多年未曾与我一同庆贺生辰了。钧别记得,上次与帝君一同过生辰,还是离开岱舆去凡间历练的那年。”
圣神帝君微微怔忪,她沉默了一瞬。
其实......不是的。
在她作为凡人“虞阑”,与他共同游历凡间除妖卫道的数年时光中,每一年他们其实都在一同庆祝生辰。
只是钧别自己不知道罢了。
而她,自然也永远不会告诉他。

第69章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往圣帝君整理一番心底隐匿而复杂的情绪,然后轻轻牵了牵唇角,淡笑道:
“虽岱舆自你走后,已走过三百多个春秋,但在九重天也不过近一年而已。于你而言,倒也没有很多年。
听说这一年来,你奉公执法,进退有度,已是少年得志的神殿神官,本君很是替你高兴。往后也要如此,静心凝神,固守己心。”
谢予辞笑道:“我既为帝君长了脸,那帝君要如何奖励我呢?”
往圣帝君微一怔,她垂眸思忖片刻,忽而轻轻问道:“本君不知你如今心中所望,你自己究竟想要什么奖励?不妨说说。”
谢予辞偏头想了想,片刻后转过头来笑道:“这一时半刻的,钧别也想不出来,还请帝君再给我一晚时间,反正明日才是我的生辰。如此可好?”
往圣帝君淡淡笑着看她,点了点头。
“不急,那便明日再告诉本君。”
“什么奖励都行吗?”
谢予辞意有所指的问。
往圣帝君却并未察觉到什么异样,只是淡笑着看他,目光温婉而干净。
“本君许你一诺,只要无害苍生。”
谢予辞目光灼灼的看着她,轻笑着点了点头。
毁掉仙山岱舆上那些他亲手所建的房屋楼台,应该算不上什么妨害苍生吧?
“只要无害苍生,帝君便会允我,如此......甚好。”
往圣帝君淡笑着看他,轻轻点了点头。
她神色温和,只是眼底深深的疲惫难掩。
谢予辞见此不禁微微收敛了一分笑意,他想起了嘉荣先前所言,也想起方才隐身所见情景,凝眸望向鹿归涯下的东海,然后蹙眉问:
“帝君,你如此不吝己身,布下此等威寰三界的天地法阵,究竟所谓何意?”
往圣帝君闻言一怔。
她于东海所设此法阵,除非上神亲至,否则便是九重天上万年寿岁的仙君,都无法一语道破。
她蹙眉看向他。
“你是如何得知本君在此设下天地法阵?”
谢予辞挑了挑眉,毫无愧疚之心的将嘉荣卖了。
“是嘉荣......姑姑说的。在来鹿归涯前,我便先碰见了她。
她说您近三百年间,调用濯祗仙宫数件天地大阵才用得上的极品仙器,在此处日夜耗费神力闭关不出。
而且,刚刚我隐身时亲眼所见东海之上天地阵法大成的异象,因此猜到的。嘉荣姑姑十分担忧帝君身体,故而让我来谏言。”
往圣帝君微微沉默,半响后轻轻道:“本君自以为行事隐秘,没想到嘉荣居然会留意到濯祗仙宫法器的用度,倒是思虑不周,反而让她担忧。
不过,此阵今日已成,今后不必再担心。”
谢予辞没有忍住,“嗤”了一声,意有所指的顶了她一句。
“帝君,这天下便没有不透风的墙,即便再隐秘之事,也无百分的把握瞒住旁人一辈子。更何况是身边亲近之人,不是吗?”
往圣帝君此时并没听出他暗含的意思,因为她元神中,那阵时而突发的不适之症,再次突如其来的向她袭来。
她不想被钧别看出来。
于是将左手藏于袖中,暗自攥紧了拳头,指甲将掌心按出了深深的痕迹,然后不动声色的掩饰住了额头传来的撕裂之痛。
两瞬后,她才低声回答:“此阵未大成之前,本君怕被打断,因此只能瞒着。别说嘉荣,即便是帝尊都未曾告知。倒也不是故意隐瞒她们的。”
谢予辞神色一凝,他下意识蹙眉问:“这阵法,究竟是何作用?”
究竟什么样的阵法,居然在法阵大成之前,甚至连圣神帝尊都要瞒着?
提及此阵,往圣帝君嘴角却微微扬起一丝笑意。
那笑直达眼底,清澈如洗,又带了一丝孩子般单纯快乐的澄净。
谢予辞见了不禁微微一愣。
他认识太阴幽荧近万年,自然知晓此时此刻这个笑,这才是她真正绝对放松时的笑,不带任何其他情绪的笑。
这极其少见。
因为数万年来,往圣帝君心里放着太多太多的三界大事,桩桩件件都重若泰山。
能得片刻绝对的放松,于她而言亦不是易事。
想起如今这个阵法终于大成,往圣帝君便觉得心中轻快许多。
她淡笑着回答:“此乃天地两仪至阴法阵,此阵大成后,将周而复始、循环往复生成两仪至阴之力,助力三界阴阳相协。”
谢予辞却蹙着眉,面色凝重的看她。
三百多年时光,往圣帝君为成就此阵,当真是备受“磋磨”。
尽管她身上披着层层宽松的衣衫,但依旧肉眼可见,惊人消瘦。
若非她是上神往圣帝君,而只是一个凡人,单单这单薄的身形,仿佛便能被一阵海风吹走。
而她的脸上更是几乎没有一丝血色,曾经的朱唇寡淡的没有半分颜色,甚至唇上被海风吹得微微皲裂了。
眼底淡青的痕迹也十分明显,当她微微低垂视线时,长长的睫羽倾垂,在眼底投下一片暗色的阴影,更显颜色憔悴。
太阴幽荧如今......便像一朵被霜雪打残了的龄竺花。
虽然始终高洁清绝,不凡凡俗,但却近乎枯萎。
谢予辞若有所思的打量她的神色,她如今这般气色,怪不得嘉荣会如此焦虑。
他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审视问:“钧别不懂,帝君为何要耗费数百年时光和神力,不惜折损神体,也要造就此阵。
帝尊和帝君的存在,便是天地两仪至阳、至阴两股神力之源,三界本不需此阵。”
往圣帝君转过身去,默默看向梧桐神树下的那座昆仑天池不老藤造就的奇形怪状的秋千,然后忽而笑了。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钧别,没有人会永远都在。”
这话说得太过不详,谢予辞皱着眉看向她。
“帝君,你与天地同寿。我不明白,这是何意?”
往圣帝君只是淡笑着摇头,然后轻轻拍了拍他的颅顶,就像过去钧别年幼时一般无二。
“没什么,只是......”
她偏过头微微眯着眼,憔悴的容颜上难得带上一丝不甚稳重的快意和放纵。
“只是本君做着玩罢了,你们不必介怀。”
谢予辞沉默的看了她片刻。
这是托词,太阴幽荧从不玩乐,更不会做无用之功。
难道是她的元神或身体当真出了什么纰漏,以至于她居然要提前几百年为苍生三界谋好后路?
所以她千年前根本没有修复好元神,就迫不及待的将“穷奇珠”取出,丢下九重天,以此自证与他这凶神划清界限?
谢予辞蹙眉冷笑,也罢,那也是她自作自受,果真不值得可怜。
她往圣帝君不想说的,亦是从没人能从她口中问出半句。
而他又算什么呢?她自然也不会对他有半句实话。
既然他答应替嘉荣带的话已然带到,那么其他,不问也罢。
谢予辞在岱舆的卧房,位于岱舆仙山正中的濯祗仙宫内。
往圣帝君却没有与他一同回去濯祗仙宫,而是依然留宿在鹿归涯的屋舍中。
谢予辞也未曾多话,只是轻轻挑了挑眉,略施一礼,告退而去。
夕阳在谢予辞身后,映出一面残阳如血。
两人背道而驰,渐行渐远。
他唇角牵起一丝没有温度的笑,一张俊颜极具风华,也极其冷漠。
如此也好,那便再让你在这鹿归涯住上最后一日又何妨?
待到明日的这个时候,岱舆上这些千年之前他历时百年亲手打造的楼台屋舍、茶台座椅,将会通通化为虚无。
不知届时,淡薄清冷的往圣帝君,又究竟会是何种表情。
他脸颊边勾起一丝没有温度的凉薄笑意。

次日一早,谢予辞是被窗外的仙鹤鸣叫声吵醒的。
他已经多年未曾听过晨起时,岱舆仙山上鸟兽齐鸣的声音。
谢予辞的床榻临窗,他撑起上半身缓缓坐起,然后伸手轻轻一推,窗子向外打开。
清晨的岱舆仙雾朦胧,一只鹿角突然探进窗口,居然是一只白泽。
谢予辞挑了挑眉,十分手欠的二指并拢,轻轻弹了弹它头上那对晶莹如玉的角。
白泽轻轻“哞”了一声,却也不怕生,只是用那双无辜水润的大眼睛看着他,似是不解,又似是控诉。
嘉荣上仙听到窗子的声响,知是他起了,于是在屋外笑眯眯的喊他。
“钧别!可不要欺负白泽啊,它还是只雌性仙兽呢,将来说不得,还算你的师妹。”
谢予辞轻笑一声,没有理会。
嘉荣上仙却又道:“过去你每日可都是天还未亮,便要早起练功。怎么如今起的竟这般晚了,看来在九重天没人管束,愈发懒散。”
谢予辞起身披上挂在一旁的外衣,漫不经心的道:“许久未回岱舆,倒是有些择床,昨晚失眠起得晚了。”
他略施神力,房门应声而开。
嘉荣上仙随后踏进屋内,笑道:“惯会胡说八道,你自小长在岱舆,在这里住了上百年,去九重天不过才是天上一年的光景,如何便不习惯岱舆的床了?当真是个不念旧的小没良心,亏得帝君和我们都日日挂念你。”
谢予辞笑了笑:“‘姑姑’挂念我,我自然知道。至于帝君吗......她老人家日理万机,想来却是没有这个时间的。”
嘉荣上仙听到此处,想起心底烦忧之事,忙快步凑到他跟前,小声询问道:“对了,昨日让你去打听的事,你可问了?”
谢予辞正在低头整理自己腰间压襟的玉环,闻言轻轻点了点头。
“问了,你所料不错,她确是在东海布下一场威力盛大的天地两仪至阴法阵,今后此阵可为天地源源不绝提供两仪至阴之气。
不过,昨日此阵已大成,想来日后她应是不需再为布阵耗损神力了,你不必再担心。”
嘉荣上仙闻言终于微微松了口气。
她想了想,还是忍不住轻轻叹气道:“帝君虽未曾言明布下此阵的初衷,但想来自有不得已的原因。数万年来,帝君克己复礼,隐忍内敛,心中是忧是喜具不愿对外人道,便是亲近如我们,亦不例外。
如此神威庞大的法阵,我光是想想,便不知要耗费帝君多少神力和心血。
虽然此阵已成,但我心始终难安,帝君神体上的亏损,还不知要多久方才调理回原来的模样。”
她本愁思不减,但一抬头看见“钧别”蹙眉不语,想起今日是他生辰,还是不要提及这些事情惹他也跟着担心。
于是忙收起满腔愁思,强笑道:“罢了,既此阵已然功成,终归是件好事,便先不说这些了。看我险些忘了差事,帝君还在鹿归涯等你,让我看看你醒了没。你快些去吧。”
谢予辞略一沉默,旋即轻笑着点了点头。
他走到门口,突然回头看向嘉荣上仙。
“对了,承蒙你多年照顾相护,一直未曾感谢。如今我允你一诺,将来如有所需,我必不推辞。”
嘉荣上仙先是一愣,旋即“扑哧”一声笑出来。
“小钧别,你人不大,口气倒是不小。好啊,那姑姑就等你早日升了‘上仙’仙阶,来罩着姑姑了。”
谢予辞笑了笑,知道她此时并未将他这话放在心上,也不在意,最后看了她一眼,转身朝鹿归涯的方向去了。
从此一别,再见怕就是敌人了。
邻近鹿归涯,谢予辞便闻到一股极其诱人的清香,是灵鸡汤的味道。
他进入院内,只见院中梧桐神树旁边不远处的玉桌上放着一个大大的玉碗,里面竟然是一份色香味俱全的灵鸡汤面,旁边还放着三盘清口的小菜。
他挑了挑眉,低头细细端详。
往圣帝君的声音却忽然从屋内传来,谢予辞回身看去,只见她长身而立,站在门口,手中端着最后一盘菜,淡笑着看他。
“起了?刚好,那便来吃早饭吧。”
她缓缓走过来,将最后一盘小菜放置在玉桌上,然后轻轻掀起裙摆,从容不迫的落座在桌边。
她端坐在那里,腰杆笔直,被腰带束缚显得愈发纤瘦,如一杆苍竹,不落凡俗。
往圣帝君轻轻抬了抬莹白如玉的下巴,示意了一下。谢予辞沉默一瞬,还是从善如流在她对面落座。
往圣帝君似乎今日心情极好,她嘴角始终带着一丝让人如沐春风的笑意,这抹笑容仿佛将她脸上的病容亦驱散了几分。
“本君很久不曾下厨,尝尝吧。”
谢予辞神色复杂的看了他一眼,终于还是抬手接过她递来的面碗,然后沉默的拿起桌上的竹筷,挑起一口面放入口中,眉心却下意识不动声色微微一抽。
这面......闻着确实极香,但入口那一刻,却险些咸到谢予辞舌头发麻。
——跟往圣帝君历次下厨的味道,可以说是......相差无几。
果然,他就不该期待她这几百年来厨艺会有所长进。
但是谢予辞面上却不显分毫,他埋着头速度极快的将面吞进肚子里,几乎是生吞,没有咀嚼。
往圣帝君含笑看他:“钧别,吃慢些。”
这可真是慢不得......
钝刀子割肉更疼,这种事当然还是得速战速决为上。
谢予辞也不知自己究竟是中了什么邪,明明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傻透了顶的少年钧别,居然还会傻傻将她煮的面吃完。
谢予辞极快的划拉完碗中的面,将碗放在桌面。
他看到桌上放着一个茶壶,刚要抬手拿起,却迟疑了一下。
然后略有些警惕的蹙眉追问了一句:“此乃何茶?三瀛朝露吗?闻着倒是......有些不大像。”
何止是不大像,简直没有一丝一毫的雷同。
往圣帝君淡笑的抬起手,亲自为他斟了一杯。
“此茶并非三瀛朝露,乃是我早起之时,看到西涯的梅子熟了,便泡了一壶青梅茶。
你尝尝看,可还喝的习惯?若喝的惯,待你走时,便带些回九重天。”

往圣帝君见他不接茶盏,便微微略带疑惑的偏过头看向他。
她那格外精致的下颌线,因为人过于消瘦而棱角十分分明,像一簇出尘绝美的冰凌花。
而太阴幽荧伸在他面前的那节从袖口漏出的手腕,亦颇有几分瘦骨伶仃之态。
她的指尖极其缺乏血色,还微微浸透着青紫的色泽。
谢予辞下意识伸手接过她递来的茶盏,旋即又有些懊恼于自己的“屈服”。
不过既然接都接过来了,也断没有再推拒回去的道理。
于是,他神情莫测的举起茶盏放置在自己的唇边,浅浅饮了一口。
这茶还当真是......酸涩至极。
咸的发苦的灵鸡汤面,配上这酸涩到牙齿似乎都要倒了的青梅茶......
往圣帝君的厨艺,果真与她的两仪至阴神力一般,令人叹服,望而生畏。
谢予辞忽然微怔。
说来她自己似乎从未亲口品尝过她自己的手艺。
往圣帝君太阴幽荧生而为神,不畏饥寒、不惧酷暑。
在她与谢予辞相识之前,始终辟谷。不仅她不食五谷,更对凡俗口腹之欲丝毫不感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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