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壹
伏天将至,呢喃的燕语倚靠在雕梁之上,断续的蝉鸣掠过树梢敲击于耳畔,荷香循着温风而至,即便日暮前刚下过一场短暂的雷雨,亦未能将翻涌的暑气打散分毫。
不过,位于平康坊南曲的春深处却仿佛仅用一道纱帘,便将外间燥热隔绝。
这是崔稚晚第一次真正踏入春深处,但因听过不少传闻,几次来平康坊,路过时都会情不自禁的朝院墙内打量。
那时,她只知春深处的主体乃是一个三层圆楼,今日进了院内才发现,不同于别的地方,这里通向二三层的楼梯直接从楼外前庭分别环绕而上,且并不相通。
也就是说,客人根本不用入内,更无需与旁人碰面,便可直奔自己要去的楼层。
她猜,之所以有这样的设计,想必与各层的用处有关。
早就听闻,春深处的顶层为楼中娘子的闺房,二层则与其他欢场无异,客人可随意走动,饮酒作乐。
最为特别的是一层,诺大的空间内仅错落分布着五个各自独立的雅室。
令人啧啧称奇的是,楼内虽是从上到下贯通的天井式结构,可因独特的梁柱设计,加上灯烛的排布和纱帘的遮挡,当人处于二、三楼时,虽不妨碍他们将目光汇聚于一楼正中的舞台之上,却也无从窥见雅室中的情景。
而在舞台之外,更是环绕一圈不算狭窄的水渠,碧波荡漾,叶花相映,仅有五座精致的小桥横跨其上,分别与外圈对应的五间雅室相连。
唯有台上的娘子入贵人眼时,才可从桥上步入帘后,想要从此路不动声色的潜入雅室,几乎绝无可能。
因此,春深处的这五间雅室不仅十分私密,且安全非常,因此颇受京中贵人青睐。
奇货本就可居,若是又逢上楼内有新排的节目,便可称得上千金难求。
而今天,偏巧就是这么个日子。
远处的主楼灯火绚烂,可眼前的庭院内却因几盏孤灯和曲折小径衬得有些昏暗,还未等崔稚晚将四周观察一遍,小径深处忽然冒出来一个手持灯笼的仆从,缓步朝她而来。
垂头问客安后,不等她开口,那人已转身于前方引路。
崔稚晚猜想对方一见她是生面孔,便应知要将她引至二楼,于是并未多言。
可行至楼外通向二层的环形楼梯处,那仆从并未停步,而是从楼侧取道另一条小径,又绕着主楼走了将近半圈,到了一盏熄灭的烛台前才停下。
他抬手取下灯罩,将烛台点亮,而后道了一句“娘子,稍等”,便垂目以碎步后退着离去。
因这盏燃起的灯,一片暖色笼罩而来,可周遭实在太过安静,跟随着崔稚晚的侍女素商仍是一边警戒,一边悄悄抬臂,将她护在身后。
崔稚晚亦是眉间微蹙,不懂眼下是何情况。
她目不转睛的盯着那仆从走过转角,而后消失不见,几乎在同一时刻,身后忽得传来了门扇拉开的声音。
方才周遭亮起来后,她分明第一时间便观察过,墙面之上并无门窗。
所以,此刻因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崔稚晚心中一惊,不自觉空咽了一下。
可等到转身之时,各种情绪又都已然收敛好。
门后站在一个笑意盈盈的小娘子,见她看向自己,屈膝一礼,先是自称“绿绮”,而后道:“娘子,这边请。”
崔稚晚此刻虽着男装,但来春深处却是临时起意,所以并未刻意掩饰。眼下接二连三被认出,也是预料之内。
好在平康坊中大多数院落,都不会平白无故的拒绝女娘来访,毕竟,京中贵女出手阔绰,比之许多郎君,有过之无不及,更何况,金银又不分性别。
分明是盛夏将至的季节,可一入楼内,凉意便猝不及防的迎面扑来,激得崔稚晚竟小小的打了个寒噤。
诧异之下,她随意扫视一圈,因楼内格局特殊,并不能一览全貌,但已瞧见大大小小十数处置冰的地方,由此可推算整栋楼一整夜需要消耗的冰量绝非小数目。
单从此一处,便能明白春深处为何是长安城最负盛名的销金窟。
更遑论,如今京中才貌俱佳,善诗知文的三位最受认可的都知皆出自此处。
崔稚晚虽已进入楼内,可眼前不是轻纱漫地,便是木制隔墙,因刚才的一切,她心中虽升起了对此处的好奇,但却不愿轻易露了怯,始终目不斜视的随着绿绮前行。
于是,观察变得不动声色起来。
只是目之所及处,能得到的信息实在太少。
这里果然同传闻中一样,私密性极佳,一路行去,她们未曾路过那五间雅室的任何一间,甚至从头到尾,没有撞见过其他人。
比这些更出乎崔稚晚预料的是,在七拐八绕后,自己竟安坐在了号称千金难求的一层的一间雅室中。
要知较之平康坊中的其他同行,春深处对于捧新人向来极为慎重,楼中如今的几位娘子虽各有千秋,但哪个不是千挑万选后,才得以一亮相便名声大噪。
而一次又一次的成功,又将全长安的期待层层拔高。
这般情形之下,春深处仍然从月前起,便大张旗鼓、不遗余力的为今日首次登场的舞妓张楚儿造势,以至于即便是在这一月间深居简出的崔稚晚,也陆陆续续听身边来往的各色人讲过好几次。
饶是大多数人也许无缘亲眼得见这位张娘子的亮相,可一时之间弥漫在你一言我一语中升腾而起的期待,却人人都感受得到。
因此,不用细想也能知道,楼里此刻定然热闹非凡。既如此,传闻中稀缺的五间雅室,为何还有她这个忽然造访的晚来者的份儿?
绿绮为这位难得一见的贵人推开门时,便看见了她眼中一闪而过的疑虑。
崔稚晚落座后,她轻声解释道:“咱们楼中一直都有一间不公开,亦不接受预定的第六间雅室,只为娘子这般贵重的客人赏光亲临时备着。”
长安城中最不缺的便是皇亲贵胄,这样的准备合情合理,只是……
崔稚晚眼波微动,看向面前垂首低眉的绿绮,在静默中停顿了几个瞬息,才问道:“你认得我?”
话音落定,绿绮并不惊慌,后退一步,伏身跪拜,柔声道:“奴问太子妃安。”
她的神色太过坦然,仿佛认出崔稚晚是再理所应当不过的事。
此刻想来,那个举着灯笼为她引路的仆从,应也是知晓她的身份才将她带至那扇隐蔽的门旁。
春深处的生意做到如今这般地步,来往其中的又不乏豪奢权贵,楼中之人能在昏暗处一眼辨出她的样子,虽让人生疑,但仔细想来,却并非无法理解之事。
崔稚晚没有再追问下去。
大概是因这雅室有着独特作用,所以与之匹配的便是极佳的视野。
除了观赏正中央表演的最好角度,只要抬目,还能将发生二、三层廊边的一切尽收眼底。
不过,同层的其他雅室却皆巧妙的隐藏在视线之外,只要其中之人不主动掀帘走至与舞台相接的石桥边,恐怕很难知道彼此是谁。
崔稚晚还在琢磨这是如何做到,以及如此设计之下,楼内是否会存在某个可以一览无余的角度,耳边如玉珠走盘的琵琶声乍起,今夜的表演已然开场。
闻声望去,拨弹琵琶的人正坐在舞台边一众乐工聚集之处中并不算突出的位置,而此人,正是太子妃今晚来此的目的之一。
去岁年末,崔稚晚曾短暂的主理过除夕的团拜会。
彼时的宜春坊潜藏着许多危机,也是在那时她遇见了凭借着无与伦比的歌喉即将一鸣惊人,彻底改写自己命运的周韶娘。
可谁都不曾料到,到头来,她竟会为了一个远在扬州不知生死的故友,毫不犹豫的毒哑了自己。
前程尽毁之时,周韶娘拒绝了教坊的收留,仅仅讨要了一把西市最普通不过的琵琶,毅然决然的选择了以乐妓的身份尝试从头再来。
而后,她淹没在了繁华非常、机会无限,却亦残酷无比的长安市井之中,再也没了消息。
前几日,金川公主设宴,贵女照例凑在一起消夏闲谈。
在元嘉公主和太子良娣薛玉珂兴致勃勃的大谈春深处张楚儿即将到来的首次露面时,崔稚晚偶然捕捉到了为其伴奏的琵琶女中,有一位曾经在宜春院是个赫赫有名的人物的消息,她立刻便想到了周韶娘。
所以,今日正事做毕,却不急着在宵禁前赶回东宫的崔稚晚,在离开怀远坊后,转转悠悠许久,最终选择来到了这里。
随着铮铮的琵琶破空而出,吸引楼中所有视线汇聚在舞台后,它的声音反而渐弱直至消失。
清亮的箜篌随之而来,时而如芙蓉泣露,时而似昆山玉碎,一时之间,连原本荡漾的碧波都因此凝定不动。
没人看到张楚儿从哪里现身,回神时便只见天花飞落,她从楼阁顶端肆意垂下的三条锦缎中骤然绽放。
一脚垂立,单腿弓起,双臂与缎带相缠,于身后舒展,如同在反弹琵琶。
一双美目似睁似闭,宛若没有悲喜的神祗,垂目扫向苍生。
这一登场,原本已足够夺目,然片刻后,张楚儿嘴角微微一翘,身型倒置,俯身沿着缎带圈旋而下。
她徐徐飞落,青绿色的漫长裙带在空中划出道道飘逸的弧,如梦似幻间,好似天女临凡,乾坤亦为之颠倒。
不管来时的原本目的是什么,自此时起,所有人都只会做一件事,那就是屏息凝望着在绸带间上下飞舞,辗转腾挪的张楚儿。
崔稚晚亦完全沉浸在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里,甚至连此前沉在心头,难以抹去的憋闷之感,都尽数忘却。
今夜之后,平康坊里,长安城中,一个属于张楚儿的时代即将来临。
可谁能料到,这如同板上钉钉的一切,会在一声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尖锐惨厉的呼救声中,戛然而止。
那一句几乎要刺穿双耳的“救命”似是从上方急迫的坠下。
崔稚晚闻声扫去,只见正对面的三楼廊道外侧忽然出现一抹艳红之色,应是惊慌失措之下,正在跌跌撞撞的逃跑。
可还未逃多远,她好似被廊内的什么人扯住发髻。
伴着尖利惨叫的求饶声在空中回荡,又再次透过天井垂落而下,却在瞬间因被死死捂住,而断绝的无影无踪,同样,她的人也消失在了看不见的地方。
然不过几个弹指后,她又一次出现,此时已经跑到了崔稚晚头顶上方斜侧的位置。
视线略微受阻,崔稚晚不由的朝前走了几步,于是,清晰的看到,她将发簪拔下,猛然戳向对方。
而后,她慌不择路的四下张望,而后骤然攀上扶栏,没有半分犹豫的朝着中央天顶垂下的那三条张楚儿用来表演的缎带,一跃而去。
此时,楼中的乐声已然在此番变故中不知所措的停下,然张楚儿仍悬在半空中,由于此前的发力,一时被绸带牵扯,只能仍是止不住的旋转。
因她的带动,那红衣娘子的手掌在某个绸带无限靠近扶栏的瞬间,抓准了时机,几乎已完全攥住了眼前飞过的缎带。
可偏偏亦是因为张楚儿快速的旋转飘远,本就没有经过任何练习的红衣娘子在不受控的被带行了一瞬后,最终还是无力的脱了手。
也正是因为这小小的一段距离,那抹本有可能落于水中,免遭灭顶之灾的红色竟不偏不倚的恰好垂直坠落在了连接舞台的一座石桥之上,巨大的“砰”声后,血色缓缓绽开。
整个过程发生在极短的时间之内,以至于楼里的大多数人都来不及有任何反应,就在空白无声的茫然后,猝不及防的跌倒在了令人发颤的惧怕和尖叫里。
鲜红的血蔓延,正在将玉白的桥包裹住。
崔稚晚浑身僵硬,根本没有力气错开眼睛,只得下意识般的将指尖狠狠嵌入手心,抵御如饿虎一般凶狠扑来,几乎要将她的全部理智吞噬的噩梦般的恐惧。
就在一切将要陷入无序前,与石桥相连的那间雅室的纱帘被人从内拉开,晋王李暕一步一步的走向了那个正在消亡的灵魂。
因这意外之人的出现,崔稚晚总算勉强找回了几分冷静。
她原本因血色弥漫而已经紧成一团的心,随着那脚步,再次收缩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
除了窒息,似乎还有丝丝缕缕的疼开始伺机钻入骨髓。
也许同为春深处观赏表演视野最佳的两个雅室,他们所在的位置离崔稚晚并不算远。
所以,她可以清楚的看到那个红衣娘子见到有人走近时,唇间动了几下。
然而,声音太低太弱,她根本无法听到她到底讲了什么。
李暕本来心中还有疑虑,却在闻言后,先是因疑惑而愣神一瞬,继而眉心不受控的挑了一下。
接着,他竟抬脚踏入血圈之内,径直俯身蹲下,快速凑到近那娘子唇边很近的地方,又再次确认了一遍。
片刻的垂眸思虑,晋王终是缓缓站起,目光看向高处,扬声吩咐道:“速将杀人凶手拿下。”
他表情的细微变化,崔稚晚虽没能看的真切,却已感觉到了蹊跷。
她下意识的屏住呼吸,却发觉自己的后槽牙隐隐约约似因颤抖而不停发生着小小的磕碰。
春深处中众目睽睽,皆看到那红衣娘子是自己慌不择路,从三楼跳下。
如此一来,留人狡辩余地实在太大,“杀人”二字恐怕难成定论。
更何况,平康坊里发生凶案,自有金吾卫拿人,大理寺提审,哪里能劳烦晋王掀帘而出过问,甚至亲自出手捉凶。
崔稚晚猜想,李暕此刻看似突兀的举动,只有一个解释,便是他和自己一样,在那娘子纵身一跃时,看到了其后在她身后同一个地方一闪而过,探头朝下看的人影。
是程英。
曹国公第五子,平昌公主的夫婿,一个恶名昭彰、尽人皆知的豺狼。
单崔稚晚知晓,这混蛋手里的命案就不止眼下这一桩。
显然,真正能让晋王感兴趣的,亦也不会单单是春深处里枉死了的这一个。
今岁二月初,素来康健的平昌公主照例去广慈寺听弘智法师讲经,却于寺中忽然暴毙而亡。
虽最后圣人默认了“突发急症”的说法,可就连听过众多传闻的老百姓,都在明里暗里的悄悄议论,这不过就是保全名誉、粉饰太平的托词。
浸染在权力中心的那些贵人们,又有哪个对平昌之死,没有生过怀疑。
曹国公手握重权,乃是太子李暻在朝中站稳不可或缺的助力。
李暕一派,曾经几次想要靠着圣人的偏袒拉拢一二,都收效不大。
所以,若他想要更进一步,定然不会放过任何挫伤,甚至扳倒他的机会。
而平昌公主之死这桩看似已经过去的案子,便是一个从天而降的机会。
哪怕只要有细小的瑕疵,都可以用来做做文章,更何况,它还疑点重重。
于晋王而言,只要找到合适的理由再次揭开,总是有利可图,有机可乘的。
自几月前那本笑丘生的「春寂寥」的话本手稿出现在崔稚晚的面前起,她便料到,李暕早晚会借此事发难。
只是他从漠北归来已有月余,一直风平浪静,为何偏偏选择在此时对程英下手?
难道仅仅是因为眼前这桩操作余地巨大的命案?
绝不会!
程英自少年时便顽劣成性,却每次皆能全身而退。
所以,即便晋王真的只是单纯因为目击了凶案,便要挺身而出,为死者主持公道,也不一定真的有十足的能耐将此案做实,既扑杀此獠,还能不引火烧身。
更何况,崔稚晚根本不相信,李暕会有这样不计后果的一颗善心。
他要的更不可能仅仅只是程英这么一个纨绔子弟的死。
那么,晋王现下的举动,若不是此前抓到了程英一击必杀的把柄,早就埋伏在这里等待机会,便只可能是因为那红衣娘子最后的话。
可惜如今,楼中已布满了晋王捉凶的人,崔稚晚根本没办法让素商出去查问此前那女子与程英倒地发生了何事,致使她不顾一切的逃离?
更别提探听到,她究竟同李暕说了什么?
不过,那应是一句只要过耳,便可以确定能够碾死程英,甚至祸及曹国公府的话。
崔稚晚的脑中迅速的划过一种可能。
她的手下意识的伸向了袖间,又因骤然回过神来,指尖猛然顿住。
可她依旧心惊难安,以至于不知下一刻要将手摆在哪里才能不漏痕迹,因此,竟彻底僵硬住了。
“娘子,”素商见崔稚晚一直盯着那红衣娘子坠楼的地方,急急提醒道:“金吾卫要来了,我们是不是要提前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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