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博彦是和田桑皮纸技艺的匠师后人,只不过,他对那几乎没有市场需求的纸,一点兴趣也没有。
他也不是汉人,他还有个名字,叫努斯热提·扎克尔。
他唯一的爱好就是骑着骆驼带着两口袋的货物沿着公路横跨沙漠,做个自由的游贩。
只是这天唐博彦从沙漠里捡了个汉人女孩回来,宁静的生活被彻底打破了。
他明明都给这个麻烦的女孩送走了,不想储怡禾又回来了,还做了他用来搪塞家里的合约恋人。
他和女孩之间的关系,看似是束缚,却是唐博彦这辈子做过的、最好的决定。
他从前毫不在乎的桑皮纸愣是在女孩的手里开出了花。
而这个汉人女孩就是他这片枯涸沙漠里鲜活的花。
援疆志愿者女主x商人男主沙漠造纸日记。
储怡禾发誓,这不是她这些天第一次看见那个骑着骆驼的男人了。
彼时她双手搭在方向盘上,一双水袖套在她白藕似的胳膊上,即使在车里,她也带着一顶遮阳帽,试图用纱巾把脸遮上,只留下一双水灵灵的杏眼在外面。
但即使是全副武装,她仍不敢裸眼向天空正中看,毕竟塔克拉玛干沙漠上空的烈日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女孩已经独自驾车在这条贯穿沙漠的公路上行驶很久了。经过一路上风沙的洗礼,车子的前防风玻璃已经肮脏不堪,一度影响了她的视线。
储怡禾叹了口气,将车缓缓在路边停下。
她从车子的抽屉里拿出一块小抹布,又从眼镜盒里摸出墨镜戴上,全副武装后,这才敢打开车门。
结果一只脚刚迈出去,她就踩空陷进了柔软的黄沙之中,脚下一个踉跄,双手着地,跪倒在这片冒着热气的土地上。
这时,她的耳边响起了熟悉的铃铛声。
想到自己的出糗时刻周围还有观众,储怡禾烦躁不堪地抬起头。
目及之处都是金黄的沙,面前是由沙子组成的浩瀚汪洋,一条笔直的柏油马路刺破这片沙海,直通天际。过往的车子也鲜少,路边光秃秃的,偶尔树起一块告示牌。
但突兀的,在靠近灰色马路的沙漠里,立着一只毛皮淡黄的骆驼,它的眼睛圆圆,向下注视着在沙漠里长跪不起的女孩时,眼里竟然闪过一丝怜悯与慈爱。
储怡禾盯着那诡异的动物,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她试图把视线从那被人骑着的畜生身上移开,再往旁边一点,就能看到男人蜜色的大腿,发达的肌肉隆起,稳健地夹住骆驼。那人脚蹬一双旅游鞋,看起来被磨损得不轻。
总盯着别人的大腿也是不雅的,储怡禾只得抬起头来去看那人的脸。
骑着骆驼的男人长着一张英俊非凡的脸,他有着一双漂亮的桃花眼,眉毛浓密,有着少数民族特有的高挺鼻梁和锋利线条,嘴巴也是肉肉的。耳朵上左右各有三个耳洞,衬得他整个人看起来更加狂野。
男人的上身与他穿着短裤的下身截然相反,穿着一件长袖冲锋衣,挽起的袖口露出同样结实的小臂,用布条缠着的手指紧紧抓着骆驼的缰绳,正整暇以待的看着她。
骆驼的背上还有两个十分有存在感的巨大口袋。
储怡禾知道男人口袋里装的是什么,她无视男人嘴边勾起的似笑非笑。
这男人是个沙漠中的游贩。
储怡禾前些天刚和他见过。那时候她刚刚提到车钥匙,准备从天山南麓、美丽的绿洲城市阿拉尔市启程出发,沿着沙漠公路一路向南,开到和田去。
车贩子给她钥匙的时候,天色已晚。她把车开到就近的休息站,准备买点吃的喝的备在车上,这时她突然听到一阵悦耳的铃铛声。
她循着声音望去,看到了骑在骆驼背上的男人。
沙漠的夜晚,天空是温柔的深蓝,满天星光闪烁,偶尔有飞机从头顶略过。男人带着一条黑色的围巾,在夜里微微泛起凉意的风里,露出那张不凡的脸。
储怡禾承认自己有那么一瞬间被迷住了,她仰头盯着男人,心脏怦怦直跳。
男人从骆驼上翻身下来,他的衣角扰起一阵空气,惊得还在害羞的女孩转身跑掉了。
等到储怡禾抱着几个面包,从商店里走出来的时候,男人还站在原地。看到她,男人冲她勾了勾手。
储怡禾用手指头指了指自己,又回头向四周看了看,有些呆呆傻傻的。
男人见储怡禾迟迟未动,于是大踏步走了过来,储怡禾愣愣地看着她,那一瞬间脑子里的血液都在凶猛地俯冲——
男人走到她面前站定,像是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拿出一张纸板。储怡禾下意识往后躲了躲。
她总是带着手套,这时慌忙地把口罩也带好,确实要隔绝与什么接触一样,这才探头去看纸板上写了什么。
男人自始至终都举着纸板,站在一旁耐心地等着她。
那上面用毛笔写着维语,储怡禾看不懂,但她大概能猜到那是一份菜单,每一项商品后面都有对应的价格。她抬头,迎上男人黑得发亮的眼眸,颇为伤脑筋地抓了抓头发。
“那个......我不太懂这种语言,你会说汉语吗?”
男人也学着她的样子歪了歪头,可爱又灵动地抓了抓头发,他伸出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指了指其中一行字,又指了指储怡禾怀里的面包。
他应该是能听懂,但不会说。
储怡禾看着男人那张漂亮的脸,拒绝的话实在是说不出口。她想了想,快步跑回车里拿来一个空的矿泉水瓶。
男人乖乖地站在原地。看着女孩远远地跑来,把手里的瓶子举到他眼前。
“看,”储怡禾气喘吁吁地说,“我要这个。”
男人点了点头,指了指纸板上的某一行给她看。
储怡禾看着那行字,阿拉伯数字 1 后面还跟着一个笔画复杂的单位。她看了眼几十块的价格,又看了看男人的骆驼身上鼓鼓囊囊的口袋。
她想,一箱水卖这个价格,可真是划算。
“成交。”她点了点头。
储怡禾随即拿出自己的钱包,她想了想,还是不好意思占男人太多便宜——一个可怜的、骑着骆驼的游贩,因为语言不通甚至无法推销自己的生意,也许辛劳一天的钱只能勉强糊口,
储怡禾就是这样的人,总之她还是拿出几张完整的纸币,递到男人手里,“不用找了。”她尽量装作平淡地说,想着尽量不要刺伤男人的自尊。
男人盯着手里的纸币,眨了眨眼睛。
然后他转身从骆驼的口袋里,拿出来一瓶贴着当地标签的水,塞进储怡禾手里。
这回轮到储怡禾怔住了,她难以置信地看了看手里的不知名瓶装矿泉水,又眼睁睁地看着男人身手矫健地翻身上骆驼,缓缓离开。
“等......等下,五十块就一瓶水?!”储怡禾站在原地叫道。
她的叫声惹来不少正在抽烟的混混侧目。很怂又没有社会经验的储怡禾打了个哆嗦,快步跑到车上,把门锁好。
然后战战兢兢地休息了一夜,天还没亮她就驱车驶上了沙漠公路。
俗话说,事不过三,她不会被男人这张漂亮的脸骗第二次。储怡禾心里想着,还要在墨镜后面丢一个大大的白眼给他。
男人始终坐在骆驼上,居高临下地盯着她笑。
但这会儿他的笑容落入储怡禾的眼睛,就变成了不怀好意。她敢说,男人这会儿看她就像在看一只待宰的肥羊。
眼下当务之急是,她得先从地上爬起来。
储怡禾若旁无人的地从地上站起来,因为她常年带着手套,所以手掌保护得很好。只是穿着凉鞋的脚完全陷入砂石,滚烫的沙子硌着她的脚,让她只能脱下鞋来。
男人还停在不远处。
储怡禾一只手里还拎着自己的鞋,她单着一只脚跳着冲男人大叫,“我不会再买你的东西了,你这个骗子!”
男人摇了摇头,掩着嘴轻笑起来。
储怡禾知道他是在嘲笑自己的狼狈模样,她恨恨地套上鞋,用手中的小抹布胡乱抹了两把车子的前挡风玻璃。
眼见擦得差不多,就飞快跳上车子。点火的时候也不是很顺畅,车子在沙子里哼唧哼唧了几声才打着火。
储怡禾连忙一脚把油门踩到底,扬长而去。
储怡禾透过后视镜,看到骑着骆驼的男人这才慢悠悠地沿着公路向前走。
他果然在跟着自己。
但天不遂人愿,人倒霉起来喝凉水也塞牙,比如说横穿沙漠遇上长得帅的骗子,再比如说储怡禾手里这两越开越慢的车。
她搞来的这辆车也属于宝马系列,虽然年数有些旧了,可也不至于一蹶不振。
只是这摊废铜烂铁到了储怡禾手里让她越来越觉得后劲不足,一路上灯光都不是很灵敏,再后来,愣是在公路上抛锚了。
储怡禾下车推了又推,ᴶˢᴳ车子愣是横在公路中央纹丝不动。
她躲到一边,伸手搭在额前,试图阻挡头上毒辣的太阳,望着眼前一望无际的沙漠。
心中有些绝望。
储怡禾用带着手套的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眼下充斥在她脑海的只有两个字,那就是:后悔。
其实储怡禾是从家里偷跑出来的,她有个被家里人嘲笑不现实的梦想,那就是拯救快要失传的和田桑皮纸造纸技艺。
那是属于新疆的一种历史悠久的纸,呈黄色,可以保证千年不腐,过去常被用于制作史书典籍。只是随着科技社会的进步,这种纸渐渐没了市场,也就面临着即将被淘汰的命运。
要说女孩非要传承桑皮纸的原因,还要从储怡禾特殊的体质说起——她竟然对纸过敏。
是的,无论是书本纸还是卫生纸,她统统都不能触摸。从小到大她只要一摸学校发的书本就会浑身起疹,严重时还会呼吸困难,需要坐着“喔依喔依”的救护车去医院,一度愁坏了她的大学老师父母。
冥冥之中,命运还是给出了那道西尾之光。她家的柜子里有着一包用桑皮纸包着的和田茶叶,那种纸储怡禾竟然摸着没事,所以她人生中的第一本书就是父母花高价买来桑皮纸印的。
在储怡禾心里,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她自诩是“纸性恋”,而她命中唯一的桑皮纸有着永不褪色的魅力。
她在毕业后的这一年里靠着家里优渥的家底,做了些线上志愿者的工作,直到有一天,一个冲着镜头卖力介绍桑皮纸的维吾尔族博主闯入了她的视线。
两人一见如故,在网络上相谈甚欢。得知制作桑皮纸技艺的匠师又病倒了几位,储怡禾再也坐不住,女孩一拍大腿,决定亲自动身前往桑皮纸的故乡——新疆墨玉县。
因为女孩独特的过敏原,储怡禾不能轻易坐火车、飞机,过去申请了很多次援疆志愿者都没有入选,恰逢这次维族博主们举办了线下文化节活动,邀请储怡禾到现场去,所以女孩决心无论如何都要亲自走一遭。
但是储怡禾的父母却并不支持,原因也很简单,因为过敏原特殊的储怡禾从小就被过度保护,一下子离开象牙塔的她并不能很好的适应。
并且,情怀也不能当饭吃。
起初储怡禾对二老的看法很是不屑,但是现在,她抬头望了望一望无际的黄沙,苦着脸叹了口气。
真是出师不利。
就当储怡禾掏出手机,皱着眉头、盯着地图上几个距离她所在位置很远的休息站时,她又听到了那阵熟悉的铃铛声。
储怡禾猛地回过头去,不得不说,眼下看到一个熟悉的面孔,让她慌乱的内心稍稍安定了一点儿——只是这人是个骗子,语言也不通,只有张不凡的脸,勉强能起个吉祥物的作用。
这么一想,那些刚刚涌上她心头的喜悦又被冲淡了。
也正如她所料,骑着骆驼的男人又停在了女孩身后不远处,他没有翻身下来,也没问她发生了什么。
当然他问了自己也听不懂。储怡禾垂头丧气地蹲在路边,没去理会男人。
午后的阳光很是毒辣,几乎把地上一切的水分从身体里挤出,从小娇生惯养的储怡禾只蹲了一会儿就感到头晕眼花,汗水打湿了她的头发,感到喉头火辣辣的。
她突然感到头顶笼罩了一团阴影。
原来是男人又向前走了几步,骆驼的阴影挡住了女孩娇小的身形。
储怡禾发誓这本应该是男人的贴心之举,只是她凑得太近,猝不及防对上骆驼蓬乱的毛发和铜铃般的眼睛,着实吓得她脊背发凉。
又是冷又是热让储怡禾的大脑嗡嗡作响,她幻觉般听到头顶传来咕嘟咕嘟地喝水声。
倒不是幻觉。
男人的手上正拿着卖给储怡禾的那种瓶装矿泉水往自己的嘴里倒,他仰起头喝着那抹甘甜,露出修长脖颈上性感的喉结上下滚动。
储怡禾看着,只觉得口渴,她也站起来,从车里拿出来那瓶矿泉水,重新回到骆驼身边小心翼翼地蹲下。
水就是再普通不过的水,价格也是真的贵,骗子也是真的帅,储怡禾龇牙咧嘴地拧开瓶盖,小口小口地喝着,试图从没滋没味的水里品鉴出什么。
她听到身后竟然水流声,她猛地回过头去,只见男人正在用那瓶沙漠里宝贵的水,漫不经心地冲洗着骆驼的皮毛。
觉察到储怡禾愤懑的目光,他微微一笑。
长得帅有什么用,还不是脑子坏掉了。
储怡禾面无表情地捏紧了手里的塑料瓶子。
储怡禾喝了水,感觉身体里又长出几分力气,她坐在地上,闭着眼睛假装休憩。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也许是骆驼背上距离太阳更近,烤得人发慌,而骑着骆驼的男人也似乎打定主意要跟着储怡禾。
总之男人也从骆驼背上翻身下来,他拍了拍骆驼的驼峰,示意它卧下休息,然后自己也靠在骆驼身边坐了下来。
储怡禾这才看清他的腰间还别了一把奎牙小刀,刀柄上花纹古色古香,倒给男人增添了几分大漠游侠的味道。
但是储怡禾只是个胆小鬼,她独自在这荒无人烟的沙漠里和一个带着刀的漂亮骗子蹲在一起——她只觉得心惊肉跳,还在男人看过来的时候,没出息地缩了缩脖子。
男人顺着她的目光朝自己的腰间看去,无声地笑了,露出一排整齐的白牙。
储怡禾刻意忽视他眼底的嘲弄,生无可恋地闭上眼睛,在心里疯狂默念:救救我,救救我,拜托来个人救救我。
仿佛听到了她在内心的呼救,一辆越野车从远处的天边驶来,仿佛从天而降。见到在路边拼命挥手的储怡禾,车子缓缓停了下来。
一个身材魁梧的彪形大汉摇下车窗,探出头来,张口就是浓郁的北方口音,“老妹儿,怎么了?”
储怡禾连忙迎上去,急急地讲道,“我的车坏在路上了。”
大汉又看了看储怡禾身后的男人,他的目光在男人靠着的骆驼和他腰间的小刀上打转,似乎也觉得他那副造型稀奇,“......那个兄弟是?”
“你们拍电影呢?”
“.......不是不是,我不认识他。”储怡禾回头看了男人一眼,连连摆手。
大汉又看了一眼根本不打算走的男人,他沉吟了一下,还是打开车门,“你先别着急,我帮你看看。”
他说着,下车走到储怡禾抛锚了的车子前,俯身一用力,打开了车的引擎盖,摸摸这个,看看那个,扶着下巴陷入沉思。
“这我也不太确定问题出在哪儿,要不我帮你把车推到路边,然后载你去就近的休息站找人来拖车?”大汉对储怡禾说。
在储怡禾近乎崇拜的目光中,大汉冲坐在地上的男人挥了挥手,“小子,过来搭把手。”他说着,走到车子的一侧站好。
储怡禾原本以为男人不会答应,只见他慢吞吞地起身,却不是把手搭在车身上。
他走到大汉身旁,拉开了车门。
“你.......”还不等大汉皱着眉头发号施令,男人却先一步打开了宝马的车灯。只见那微弱的灯光泯灭在强烈的阳光下,几乎是看也看不见。
但是大汉还是立刻懂了他的意思。两个男人围在车子的驾驶位不知道在捣鼓着什么,储怡禾被完全隔绝在之外,她跳起来,还是什么也看不到。
大汉重新走出了车头的位置,“老妹儿,你还有水吗?”他问道。
“什么?没、没了。”储怡禾这才反应过来,她想着车后备箱里的几瓶水,在着高温下估计都要烧开了,根本没法喝,于是摇了摇头。
男人没说什么,他转身去骆驼的口袋里取出一瓶之前卖给储怡禾的那种矿泉水,似乎挺烫的,大汉接过的时候还被烫得呲牙咧嘴了一下。
然后他拧开盖子,把热水全部浇在了电池上。“好了,等十分钟试试。”他说着,把空瓶子往男人手里一塞,回到了自己的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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