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清潭神色一变,眼底具是挣扎。
她该怎么办?
她答应过谢予辞,绝不会莽撞行事。
可是面前即将神魂俱灭之人,并非先前他们所料那般的十恶不赦的罪仙。
——而是那个少时便亦步亦趋的跟在她身后,见了旁人永远高抬着小巧的下巴、事事不愿落于人后的骄傲的小阿染。
她怎么可能坐视阿染就这般在她跟前神魂俱灭?
六千多年前,阿染究竟为何会突然莽莽撞撞的跳下堕神汀?
她的仙灵又为何会被自己昔年遗落在落神岭上的仙力所伤?
种种谜团,此时已然没有机会容她再问。
时间不等人,卓清潭亦别无选择。
她当即双手结印,两只手分别各自汇聚于额前和心口。试图施法激发出那部分深埋于她体内的、从钧天崖和宿风谷秘境中取出的神骨的力量。然后,再以此神骨之中的两仪至阴神力,助雨师染重聚仙灵。
晚青见她行止,便已知她的决断。
她豁然变色,施法结印,快步上前意图阻止。
但她的道行有限,当即便被卓清潭体内蓬勃的仙骨之力猛地击飞。
晚青摔落于地板上,下一刻艰难抬起头来,一改往日柔顺的模样,嘶声大喊道:
“——帝君!不要冲动!你想一想主上!他好不容易寻到你,你们好不容易才有如今的安稳日子!你若出了事,主上又该如何?”
卓清潭在体内激昂的神骨之力冲撞下,仿佛听到了自己“脆弱”的肉体凡胎中的骨骼,亦发出了阵阵喑哑的悲鸣。
谢予辞说的对,以她这幅凡躯,想要完全驾驭神骨之力,还是太过于勉强。
她听到晚青的嘶喊,于是在神力激荡下勉力开口:
“晚青,即便神骨之力压过了我的神魂之力,我的神魂乃是宿主,我未必会死......即便会死,亦不会即刻死在当下。我只需熬到帝尊临凡,一切便还有生机。
但阿染却又不同,她如今的情状,片刻耽误不得。我若不救她,不出半日她必神魂俱灭,再无挽救之机。”
晚青缓缓摇头,仰头看向她,声音嘶哑道:
“帝君!你的心里何时能只装一次自己?若是如今我是雨师染这般境况,我宁愿自己身死,也断然不会让你冒着一命换一命的风险来救我!
——虽然雨师如今没有意识,但我相信若是她还清醒着,必然也会是这般决断!”
此时,卓清潭已运用激发出来的神骨之中的两仪至阴神力,施法将雨师染涣散于身体各处的仙灵碎片逐渐凝聚在了心脉前。
她听闻晚青此言,忽而飒然一笑。
“可是晚青,我答应过你们的。”
晚青闻言一怔:“......什么?”
卓清潭偏过头静静注视了她一瞬,旋即转过头去,将视线轻轻落在雨师染无知无觉的清秀脸庞上。
她的眉眼里溢出恍若温泉般的暖意。
“本君答应过你们,只要我还活着,那么,能护你们多久,便会护你们多久。太阴幽荧,绝不食言,卓清潭,亦如是。”
正在此时,刚刚从镇上采买伤药回来的灵蓉和安罗浮,震惊的看着眼前的一幕。
“——师姐?你这是在做什么?”
“——卓清潭?阿婆?你们打起来了?”
灵蓉看了看施法于身前、仙光大盛的卓清潭,又看了看爬伏于地、一脸恍惚怔忪的晚青,不禁错愕出声。
晚青被灵蓉一句话惊醒,她连忙道:“主上离去前告知我,帝君日前已将钧天崖秘境、宿风谷秘境中的神骨收纳进了身体!
——她如今已激发体内神骨神力,试图修复融合雨师染的仙灵!”
灵蓉一脸愕然。
“卓清潭将秘境中的神骨收纳到了自己的身体?那不是好事吗?岂不是要功力大涨?还有雨师染又是谁?”
她若有所思的想,雨师染这名字好生耳熟,好像最近曾经听过?
安罗浮神色肃穆的认真观察卓清潭额间的汗珠,然后又看向静静躺在床榻上人事不知的“李络薇”,沉声道:
“师姐的身体想必承受不住神骨激发出来的力量,络薇妹妹应当便是雨师染——那位嘉荣上仙先前诉说,六千多年前自九重天堕神汀一跃而下的司雨上仙。”
“什么?”
灵蓉瞠目结舌的看了看卓清潭,又看了看“李络薇”。
“这姓李的小娘皮居然还是位上仙?”
下一瞬,她回过神来,知道此时不是纠结这些的时候,于是连忙焦急道:
“那还等什么?”
灵蓉一个箭步冲上去,企图打断卓清潭施法。
但很显然,结果自然是与晚青一样,她立即被卓清潭体内神骨强大的神力击退。
好在一旁的安罗浮早有准备,及时扶住了即将跌倒的她。
“——师姐!”
安罗浮扶住灵蓉后,惶然抬头看向卓清潭。
“师姐快住手!至少......至少再等等谢公子和师父!”
卓清潭的唇边已经溢出一丝血痕。
她闻言一边竭力激发体内神骨之力,一边缓缓摇了摇头。
“等不得了,此时此刻阿染的仙力已然连同她的仙灵碎片一同溃散,顷刻间便会神魂具毁。”
灵蓉焦急的吼道:“那也不能用你去换她呀!你难道不想活了不成?”
“是啊师姐!此事我们从长计议,你的安危......”
你的安危难道就不重要吗?
安罗浮神色急切,他结印于胸前再将灵力集结于指尖,企图尝试阻止卓清潭施法,但结果与晚青灵蓉相同,依旧被神骨神力阻隔在外。
卓清潭极轻的笑了笑,她偏过头去,神色温和的看着他们。
“我不会死的,我并非仙神历难,乃是神魂转世重生。即便我的这具肉身最终还是被神骨之力撕裂,但我的神魂,却未必会消亡。”
帝尊和谢予辞始终忧心忡忡,担心若是她未能回位归天前便此生身死,神魂会再度不知所踪,难入轮回。
但不知为何,卓清潭冥冥之中却有种预感——哪怕肉身坏死,她的神魂也绝不会消散。
雨师染之事疑端重重,背后隐藏着的那人究竟是谁?
她不探清究竟,抓出那幕后黑手,又怎舍得赴死?
更何况......还有一人,等她终老,她怎么忍心失约。
第245章 惊怒
谢予辞果然在东海祖洲找到了几株“不死草”,他施法飞行邻近于九晟山时,眉峰骤然紧皱。
亳州九晟山中的客院,先前因李络薇仙灵破碎而隐隐外溢的仙气此时居然消失不见!
谢予辞神色一变,难道是他回来晚了?
九晟山上已全然没有外泄的仙气流出,莫非李络薇已经......
他当即施法落地,赶至九晟山上那座为贵客准备的客舍,推开院门,入眼便是灵蓉愁云满面的脸。
“发生了何事?可是李络薇......”
他蹙眉看向灵蓉,追问道。
灵蓉“啊”了一声,然后欲言又止道:“李络薇那小娘皮......好像没、没什么事了。”
谢予辞眉峰未曾松开。
没什么事?怎么可能?
他复又问:“清潭呢?”
这回灵蓉明显更加心虚了几分,她眼神飘忽不定的上下游移了一圈,嗫嚅道:“在她自己的房间......休息。”
谢予辞闻言皱眉。
李络薇没事了?
卓清潭在自己的房间休息?
他再度抬头,举目观院中气韵,旋即神色一凝——院落确实已无半分仙气和仙力外泄。
按理说,这几日李络薇仙灵破损,因此她的仙力和仙气才会始终以她为中心、若有似无的在院中飘散。
而此时他居然一丝仙力和仙气都感应不到,那便只有两种可能......
一种可能是他回来晚了,李络薇已然仙灵具碎身死魂消。
她若亡故,自然不会再有仙力和仙气从破损的仙灵中溢出了——但是看灵蓉此时的模样,李络薇不像是已经......
而另外一种可能就是——
谢予辞脸色难看的吓人。
“......可是清潭用她体内神骨中的两仪至阴神力,愈合了李络薇的仙灵?”
灵蓉不敢抬头看他。
她顿了顿,蔫蔫吧吧的点了点头。
“......嗯......那个......你别生气嘛......当时吧,情况有那么一丢丢的危急......所以事出有因......”
谢予辞忽然冷声道:“——我去杀了她。”
灵蓉当即错愕的抬起头看他。
“杀......杀谁?”
杀卓、卓清潭吗?
不会吧?
此时,谢予辞那因为一路奔波,而略显松散的发丝仿佛都带着滔天的怒意。
灵蓉与他对视一眼,旋即回过神来。
她究竟在想什么啊!
他怎么可能会伤害卓清潭呢?
他这架势,明明是要去杀李络薇啊!
谢予辞眼底的冷意和震怒没有一丝虚晃,几乎要满溢而出。
灵蓉见他此时已经被怒火冲昏了头脑,抬步便要向李络薇的房间去,慌忙死命抱住他的手臂。
“谢予辞!你清醒一点!你疯了不成?卓清潭费尽千辛万苦,这才救回那小娘皮的一条小命的!你若是杀了李络薇,你看卓清潭跟不跟你急!”
谢予辞的脚步果然顿住。
他虽然阖目不语,没再向前踏出下一步。
但是光看着他胸口此时的剧烈起伏和努力压抑自己的喘气声,灵蓉就知道他究竟有多么愤怒。
片刻后,谢予辞似乎终于平静了几分。
他忽而张开双眼,语气听不出喜怒:“她......如今怎么样了?”
这个“她”指的是谁可想而知,自然不是李络薇了。
灵蓉闻言狐疑的抬头瞄了一眼他此时的神色,明明卓清潭的房间就在不远处,但是他却似乎不敢亲自去看上一看,而是选择问她。
她清了清嗓子,含含糊糊的道:“应该是没事......的吧?”
反正......好像一时半刻死不了?
其实,卓清潭到底如何,她也说不清楚。
但是至少,卓清潭看起来比李络薇前两天那副面如金纸、随时都要咽气的模样要好上许多。
灵蓉担心谢予辞冲动行事,此时扔在紧紧拉着他。
因此也就立即感觉到了,在听到她的回答后,谢予辞先前绷紧的身体,明显放松了几分。
他沉默一瞬,忽而道:“她答应过我的。”
“嗯?”
灵蓉不解的看向他。
不知为何,他明明语气并没有什么起伏,但灵蓉却忽然觉得,他其实......是有些难过的。
谢予辞面无表情的低声道:“她答应过我,绝不会莽撞行事,万事都会等我回来再说......”
灵蓉见他已然冷静下来,于是便松开了拽住他的手臂。
听闻这话,她搔了搔头,略有些苦恼的说道:
“这好像也不能怪她......你前脚刚走,后脚卓清潭便接到九重天帝尊的传讯去落神岭取仙丹。
可谁知道,紧接着那姓李的小娘皮的仙灵,居然被暗中隐藏的什么人给生生震散了!
......当时若是卓清潭不出手救她,那小娘皮必死无疑,而且还是魂飞魄散、连转世机会都不会再有的那种死得彻底的死法,这也太惨了些。”
谢予辞皱眉,眼底凝重:“有人暗中等待我们都不在时,刻意前来截杀李络薇?”
灵蓉“嗨呀”一声,恨恨的点头道:“可不嘛!卓清潭说了,李络薇的仙灵本不会这么快碎裂,是有人施法震碎了她的仙灵。”
谢予辞沉默半响,看来李络薇的身份并不简单,至少为仙之时,得罪了什么不该得罪的人。
他静了一瞬,再开口时却还是冷意十足。
“一个历难万年赎罪、尚且不能偿清罪孽的罪仙而已。人各有命,她死就死了。卓清潭是失心疯了吗?居然为了一个罪有应得之人,险些搭上自己?”
听到这里,灵蓉至今还懵懵的有些不可置信。
她捏着发辫,长叹一声,满脸的幻灭。
“可是......她好像并不是那种十恶不赦、伤天害理的罪仙哎。卓清潭说,她就是那位六千多年前跳下堕神汀的司雨仙君!”
谢予辞闻言一怔。
“什么?她是雨师染?”
那个昔年在他前尘尽忘做“钧别”时,每每下界办差时都要找机会溜回濯祗仙宫探望卓清潭,还处处看他不顺眼的清冷骄傲的女上仙?
灵蓉连忙大力的点头,不解道:“你说,这个上仙是不是脑子不太好啊?好端端的‘风雨雷电’时气四仙不当,居然从堕神汀上跳下来作死?
这下好了,不知道在凡间遭了多少辈子的罪不说,这一世还险些搞得自己仙灵碎裂、彻底玩完。”
谢予辞皱眉。
“雨师染可曾说了,自己昔年是因何跳下的堕神汀的?”
灵蓉摇了摇头。
“未曾。我与安小郎君去山下城镇采买草药,回来时卓清潭已经在施法助她愈合仙灵了。不过,那时她已然在魂飞魄散的边缘,彻底失去了意识。
但是我事后听阿婆说,那个雨师染在弥留之际找回仙忆,睁开眼的第一句便是她终于又见到了卓清潭。听这话的意思......莫非她是为了卓清潭而来?”
谢予辞眉心紧蹙。
为了卓清潭而来?
可是据嘉荣上仙先前所说,仙山岱舆沉没以后,圣神帝尊并未告知天界诸仙往圣帝君的真实状况。
而是选择隐瞒真相,通告三界,往圣帝君太阴幽荧下凡历难而去。还特意敕令诸仙不可临凡,更加不得干预仙神历难。
仙神历难不能被人为干预,否则将给历难之人带来极大的麻烦。
既然如此,雨师染又怎么会不顾圣神帝尊的明谕和卓清潭的安危,贸然跳下堕神汀、强行逃离九重天?
没错,谢予辞用了“逃离”这个词来形容雨师染的行为。
因为除了雨师染此举是急于逃离九重天之外,他再想不通,究竟会是什么样的境遇,让这位堂堂司雨天神在九重天天门禁锁、天帝明旨仙神不得临凡的前提下,居然宁可被剥离仙忆和仙力,也要从堕神汀坠落凡间,九死一生。
谢予辞在一片沉默中,每日默默端着固本培元的草药来到卓清潭的房间。
没错,谢予辞辛苦找回的“不死草”,雨师染如今倒是不需要吃了,于是全部入了卓清潭的口。
她倒是不太想喝,但谢予辞的脸色实在难看,让她一时之间居然都不敢反驳。
谢予辞默默替卓清潭号脉,默默如常洗手作羹汤、准备合卓清潭口味的菜肴,默默用神力助她一起压制体内蠢蠢欲动的神骨......
——这位爷该做的事一样都不曾少做,但是却偏偏就是一句话都不肯同她讲。
往日谢予辞与她相处之时,一贯是话比较多的那一个。可这两日在她面前时,生生忍住了是半个字都不肯说。
不仅如此,他的低气压笼罩在整个九晟山上,对谁都一个样儿,走到哪里都冷着一张俊俏的脸。
近来几日,就连晚青、灵蓉和安罗浮都下意识躲着他走......但是好在,他倒是没有再提要杀雨师染的事了。
说实在的,卓清潭这两辈子加在一起,从来没有过这种心虚中又带着一点忐忑不安的尴尬感觉。
她料想到谢予辞回来后,若知道她冒险强行用神骨中的两仪至阴神力愈合雨师染的仙灵,必然会勃然动怒。
但是不曾想到,谢予辞这种无声的沉怒,居然比暴跳如雷、怒意外泄的愤怒,更加让人坐立不安。
卓清潭十分“顺从”的仰头喝干净药碗中的汤药,一滴都不曾浪费。
她放下药碗后,见谢予辞收拾起药碗便又要离开,忙伸出手试探性的轻轻拉住他的袖摆。
她拉住他的力量很轻,但谢予辞却第一时间顿住了动作,停在了原地。
卓清潭微微昂起脸上,她精致绝伦的清冷容颜在窗栏透出的日光照映下,恍若披上一层波光粼粼的金芒。
她轻轻咳了一声,眉目间带了一丝温煦。
“予辞,你还在生气?”
谢予辞微垂下头,静静看了她一瞬。
他眼底冷硬的光芒,在卓清潭温软若玉的目光下渐渐败退,连他自己多不曾发现,他的眼神已逐渐软化了下来。
片刻后,他声音冷冽的低沉道:“怎么?难道我不该生气吗?”
卓清潭闻言轻轻一叹,她微微施力,轻轻晃了下手中攥住的那截袖摆。
“该生气......是我的错,抱歉。”
这许多年月过去,他们之间两世纠葛,经历良多。但谢予辞依然十分不适应卓清潭示弱一般的“委屈”模样。
一室沉默,就在卓清潭有些泄气的觉得这次自己过分了,谢予辞心火难消恐怕一时半刻还不会轻易消气理会她时,就听到谢予辞清冽的声音低低响起。
“清潭,我离开之前曾说过,如果你为了李络薇冲动行事、伤害到自己,我会亲自取她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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