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骨令(顾九洲)

他不在乎自己的生死，更不在意旁人的。
后来，他有了心中重若泰山之人，可那时的他又始终坚信，被他记挂于心的这人，强大如斯，与天地同寿，是永远不会离开的。
所以，昔年的谢予辞坚而无畏。只因世间没有任何事物足以令其退缩，也并没有任何生死轮回值得他去敬畏。
——但是，在仙山岱舆沉没那天开始，这一切便都不一样了。”
时至今日，那一日的诸多细节，谢予辞依旧不敢再去回想。
那时的他冲破卓清潭用半数元神在他身上布下的神封，致使她的半数元神之力反噬攻击其己身——
殉神钟三响崩裂、碾碎成尘；
他心中如同巍峨雪峰一般、永远屹立不倒的往圣帝君，在他面前身死魂散，骨落凡尘；
而世外仙源一般的仙山岱舆和濯祗仙宫，尽数倾颓，沉没深海......
他这才知道，原来，她也会死。
原来，是他亲手撕裂了她的无坚不摧。
也正是在那一日，谢予辞才真真切切的明白——原来，那便是令三界众生畏惧的......生死大道。
所以，世人说的没错：由爱生怖，由爱生畏。
也是由爱......那个生来不在意自己性命、甚至不明白自己生存意义的凶神，终于真正敬畏了生死。
其实，如今的谢予辞，亦并非是向命运让了步。
而是终于向自己心中的那束光，让了步。

“予辞，别慌。”
她带着一缕淡淡笑意，轻声劝慰他道：“其实，钧天崖和宿风谷秘境阵王处的神骨，经过九千七百余年的消磨，其上附着的神力已经极少。
虽然这神骨之力对于凡人来说依旧力量磅礴，足以将凡人玉化成雕，但却并不如我如今的神魂之力强大。
你信我，我能压制住的，不会有危险——再说，还有你和帝尊在身旁看着我，不会出事的。”
本来谢予辞听到她前半段解释，神色稍微放松了些。谁知待听到最后一句，当即眉头皱的能夹死萤虫一般。
“太阳烛照？他能顶什么用？每次有事找他都踪迹难寻，指望他还不如指望——”
他本想脱口而出“指望他还不如指望一条狗”，但是想到卓清潭与圣神帝尊太阳烛照的关系，生生又吞回了后半句话。
果然，卓清潭闻言微微蹙眉，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道：
“帝尊如今身不由己，不得不闭关近万年，说来......也都是被我连累所致，他也并不想如此。”
谢予辞“哼”了一声，扭过头去，不愿搭话。
卓清潭想起如今的境况，亦是思绪难解。
她轻轻摇了摇头，道：“络薇如今情况危机，若是我们什么也不做，将希望全然寄托于帝尊能及时收到传讯，恐怕太过于冒险了些。”
谢予辞安静了一瞬，似乎忽然想起了什么，忽然又“唰”的一下转过头来，皱眉道：“不对，方才见你神色，似乎已经想到了什么。你那所谓的‘不着边际经不起推敲的胡思乱想’究竟是什么？”
他可真的是怕了她了。
居然连将上一世的神骨放进这一世的凡人之躯这种事都做得出来，谁知道她又自己琢磨出了什么“舍己为人”的馊主意？
谢予辞直直注视着她，不容她回避。
片刻后，卓清潭无奈的叹了口气，道：“都说了是不着边际、经不起推敲了，又何必......”
谢予辞冷嗤一声，打断她道：“就是因为你的‘不着边际、经不起推敲’，我才更要知道。
若是太阳烛照始终神龙见首不见尾，而李络薇危在旦夕之间，谁知道你会不会病急乱投医？”
卓清潭抬起眉眼看了他一眼，旋即叹道：“也罢，若不告诉你，只怕你亦要胡思乱想，整日紧绷着精神......
你知道的，两仪至阳神力和两仪至阴神力诞生于混沌初开，是三界中最为纯粹的天道力量，其力量亦可修复万物。”
谢予辞蹙眉，旋即轻轻颔首道：“这个我自然知道，否则昔年又何须你亲自补天？”
上万年前苍穹天裂、忘川水倒灌人间。
为了三界苍生安危，时任往圣帝君的太阴幽荧急急离开岱舆，奔赴九重天修补苍穹，还因此被苍穹裂缝另一端混沌中的一缕鸿蒙紫气重伤元神，险些送命。
而那时的补天重任之所以非她不可，便是因为只有混沌初开之时便诞生于天地的上古上神，才有修复苍穹山海之神力。
可是在那个年月里，女娲盘古等上古大神早已相继离世、魂归混沌——世间仅存圣神帝尊太阳烛照和往圣帝君太阴幽荧两位真神。
只是谢予辞不明白，这又与李络薇有何干系？
还未待他再度发问，卓清潭已经撇开头去，轻声解释道：
“上古上神的神力，连衰裂的天地都可愈合，勿论区区仙神和仙兽的仙灵。”
谢予辞闻言皱眉。
“可是太阳烛照并未回复你的传讯，嘉荣拼着擅闯东极御霄殿的罪名、以仙力传讯示警于圣神帝尊，亦未曾得到他的回应。”
既然如此，他们又能去哪里寻一位上古上神出来救李络薇一命？
说到此处，谢予辞忽然神色一怔。
他缓缓转过头来，用探究的目光定定看向卓清潭。
“......你莫不是想用此时已经收归于你体内的那部分神骨中的两仪至阴神力，助李络薇凝聚仙灵？”
“——卓清潭，我警告你，这个念头，你趁早打消，想都不要想！”
谢予辞神色冷峻。
他见卓清潭亦没有说话，眉心皱的死紧，冷声道：“你此时虽然收回了钧天崖、宿风谷秘境中的神骨，但你的神魂如今只能勉力压制那并不完整的神骨。
若是你还敢作死，擅自催动体内神骨的力量，届时你的肉体凡胎无法承受，必将爆体而亡！”
他冷冷的继续说道：“先前你想搭救李络薇的性命，我亦愿意相助。但若是救她一命的代价是用你的性命来填补，那我莫不如现在就亲手杀了她，也好过看你做什么蠢事。”
卓清潭看到他此时看向李络薇时眼底的冷意，连忙拉住他的手臂。
她无奈道：“你这是要做什么？都说了只是个经不起推敲的念头，并不是真的便要如此。”
谢予辞微微一顿，回身正色的看着她，语气略带警告。
“最好是如此......否则不等李络薇的仙灵碎裂，谢某兴许便要先送她一程。”
卓清潭无奈喟叹。
“你明明不是这种枉顾旁人性命之人，又何必这般说，来吓唬于我。”
谢予辞冷哼一声，偏过头道：“我并不是吓唬你，你也别以为我是在说笑。没错，李络薇若是历难未尽、仙灵破碎，则会魂飞魄散。
可你呢？你又何尝不是？
你的神魂本就不是完整的，昔年太阳烛照把自己搞得半死不活，才勉强追回你一缕神魂。
若是此生你未能归位回天，便已然身死，谁知你是否亦是魂飞魄散的结局？
再者说，李络薇的前世究竟是什么人我们此时尚且不知。说不定，她的确是个罪大恶极的罪仙也未可知！
若是为了一个罪孽滔天的罪仙枉送了自己的性命，那你才是天底下头一号愚蠢之人！”
卓清潭无语的抬头看了他一眼。
“......你别激动，我并没有——”
“——总之！”
谢予辞再度打断她。
“办法是人想出来的，虽然只有上古上神的神力才能彻底令仙神破损的仙灵愈合，但亦有许多再生之效的仙草可以住李络薇暂且稳住伤势，不至于令其仙灵裂痕继续扩散。
只要我们先稳住她的伤势，等到太阳烛照那缕元神之力再度临凡，便可收到你的讯息。
他虽元神有损，但却拥有完整的神魂、神格和神骨，是实实打实上神之体，想来救下李络薇一条小命应该不在话下，他总不至于当真那般无用吧？”
卓清潭微微张了张嘴，刚要说话，谢予辞已经语速极快的继续说道：
“——就这么定了。”
“我要去一趟东海，寻些可以助李络薇稳固仙灵的仙草。你便好生在九晟山呆着，不要擅自离开，更不许莽撞行事。”
卓清潭蹙眉：“可是......”
谢予辞垂眸看着她，忽而放柔了声音。
“清潭，你记着，这世间若没了你，便再不会有谢予辞。我再不会过‘万事无不尽，徒令存者伤’的日子。若你在，我便在。”
若你亡故，夫复何生？
卓清潭被谢予辞眼底宛若深潭沼泽般的目光牢牢吸住。
......她忽然有些心疼。
是她的错。
昔年她的骤然辞世，终究带给了他不可磨灭的心痕和伤害，令他时至今日，依旧惶惶。

第243章 记忆复苏
为了尽快稳住李络薇仙灵上的伤势，以便让卓清潭尽早安心，谢予辞决定即日便出发前往东海祖洲，希图尽快解决此事。
相传东海祖洲有一种可以令人起死回生的仙草，名曰“不死草”。
这传说中的“不死草”草形如菰，苗长三四尺，服之可令人长生；人死三日者，以之覆死者，既可令死者复生。
虽然这种仙草并不能愈合九重天上仙君的仙灵，但是服用后却也可巩固李络薇的凡体，使其仙灵处的伤势不至于继续不断恶化下去。
更加巧的是，就在谢予辞离开九晟山赶赴东海的当天下午，卓清潭居然收到了圣神帝尊的传讯施法。
——可谓好事成双，大致如此。
只是看起来十分遗憾，圣神帝尊兴许由于如今的伤势缘故，一直之间难以分出一缕元神临凡相助。不过即便帝尊本尊不能即刻下凡，他却施法降一枚仙丹于九晟山之巅。
而卓清潭身负九天上神的神魂，她只需要亲自登顶九晟山顶峰，便可取下被帝尊施法传送至九晟山峰顶那枚能暂时稳住李络薇仙灵的九转仙丹。
一切都在向极好的方向进展，就在众人如释重负之际，起伏变故亦在顷刻之间。
——就在卓清潭离开客舍别院，亲赴九晟山峰顶摘取帝尊布下的仙丹之际，李络薇的仙灵不知何故，居然骤然炸裂！
已然身赴峰顶的卓清潭，被山下客舍迸发而出的仙力所惊动。
她勃然动容，骤然回首看向山下的方向！
下一刻，她连悬于峰顶的那枚不断散发明黄色光芒的仙丹都顾不上了，旋即片刻不敢耽误，纵身便向山下疾步而去。
九晟山的顶峰，正是那落神岭。
因此处无法施展灵力和凡间的术法，这一路沿着陡峭的峰峦跑下去，即便是卓清潭亦跑得甚是艰难。
终于，她推开客院大门，透过庭院和半开的窗栏，看到房间内容色焦灼的晚青的脸。
“——帝君！李姑娘的情况不妙！”
晚青见到她的瞬间，情急之下将旧时称呼脱口而出，连“仙长”都一时忘记喊了。
卓清潭疾步上前。
她推开房门走近李络薇身边，神色冷凝的注视着她此时仙灵尽碎、仙力外泄的身体，一时无言。
李络薇的仙灵......居然真的彻底碎了。
碎到了哪怕九转仙丹和“不死草”，亦无计可施的程度。
而她碎落成渣的仙灵，此时还未曾彻底脱离她的身体，而是不断徘徊盘旋于她的心脉之上，久久不愿离去。
但是卓清潭却明白，若是十二个时辰内没有上古上神施法救治、助她重聚仙灵，那么李络薇则历难失败，即将魂飞魄散，再无转世的机会。
......怎么会这样？
卓清潭颓然倒退了一步。
她一贯平静自若、清绝出尘的脸上，难得带上了一丝错愕。
明明一切都要迎来转机了——谢予辞已经去了东海祖洲寻找“不死草”，帝尊亦降下九转仙丹暂且助李络薇稳固仙魂。
他们只需等到帝尊元神稍事稳固，便可分出一缕元神临凡相助。
可偏偏就在这个时候，李络薇的仙灵居然彻底破碎了。
......不对！
卓清潭眼中光芒一厉。
早上谢予辞离开前，他们还曾一同探视过李络薇的心脉和仙灵状况。
她的仙灵再稳住几天，等到谢予辞回来绝对没有问题，怎么会突然无缘无故的碎裂？
卓清潭当即抬起右手，以食指和中指并于额前，旋即结印施法于李络薇心口之上。
片刻后，她神色凝重的收回右手。
“帝君，如何了？”
晚青神色焦急，柔声追问。
卓清潭清冷的声音低低响起：“果然不出我所料......络薇的仙灵先前虽被阿染的仙力击中而产生裂痕，但却绝不会这般快便彻底皲裂破碎。她的仙灵，方才是被生生震散的。”
晚青闻言一怔，她静了一瞬，似乎在消化卓清潭在说什么。
片刻后，她神色一变，立即三指指天，肃容盟誓道：“帝君，晚青与李姑娘无冤无仇，绝没有——”
帝君说李络薇的仙灵是方才被生生震散的，可方才房间里只有昏迷不醒的李络薇和来看望她的自己。
帝君这样说，莫不是怀疑是她......
“——我知道不是你。”
卓清潭的眉心深深蹙起。
她垂首静静注视着此时李络薇神色不安的病容，缓缓道：“你不是那样的人，更不会做那样的事。更何况正如你所言，你与她无冤无仇，又怎会伤她性命。”
忽然，病榻上的李络薇裸露在外的一截小臂突然发力握紧，根根暗红色血脉在她白皙的皮肤上若隐若现，仿佛一股极大的力量正在她体内盘旋。
晚青见状不禁怔怔。
“......她这是怎么了？”
卓清潭面露悲悯与不忍。
“络薇她......就快‘醒’了。”
晚青不解：“就快醒了？什么意思？”
卓清潭缓缓偏过头去，似是不忍再看。
她哑声道：“仙神历难时会被剥夺仙力和仙忆，不记前尘。但却会在每一世肉身弥留、徘徊生死之间的最后一刻，找回片刻自己的记忆和前尘。所以我才说，她快‘醒’了。”
是真正的“醒”了——记起所有身为九天仙君前尘的那一种“醒”。
但可悲的是，在她这次清醒过后，不出十二个时辰，她那碎裂成渣的仙灵将会彻底消散，而她——也将永远的睡去。
虽然不知李络薇的前世真身究竟是何人，但是想来亦是卓清潭曾经认识的故人。
她在沉默中再度低下头去，看向李络薇微蹙着的眉间。
这孩子此生......也算是她看着长大的，难道真的就毫无办法了吗？
此时，李络薇体内仙灵尽碎，仙灵的碎片充斥在她整具凡俗肉身内。因此这一刻她体内仙力澎湃，整个人都仿佛被一团淡蓝色的仙光笼罩。
而就在此时，她纤长的睫毛颤了又颤，似乎是即将清醒过来。
下一刻，李络薇猛然睁开双眼！
而就在她双眼睁开的那一瞬间，她整个人的气势和神态都焕然一变，恍若彻头彻尾变了个人一般。
只见“李络薇”的眼神一凝。
她的眼神攻击力极强，迅速扫视向房间内，但却在与卓清潭那略带悲悯的目光对视的那一瞬，视线中如同刀锋一般的锋芒忽然软了下来。
她几近缅怀一般，用沉痛的目光静静注视了卓清潭良久。
好半晌后，她终于用因为几日未曾说话而略带喑哑的喉咙低哑呢喃：
“......帝君。”
卓清潭怔怔的看着她那“陌生”的面容上，却格外“熟悉”的神韵。
那双陌生又熟悉的眸光，渐渐与她记忆中的一双熟悉眉眼神态逐渐重合。
她惊愕的问：“你可是......阿染？”
——“李络薇”，或者说是雨师染，此时格外专注的看着面前卓清潭那张令她分外熟悉的容颜。
然后，她泪中带笑，轻轻抿了抿唇：
“阿染终于......又见到了您，帝君。”

怪不得......
怪不得她先前总觉得李络薇似曾相识，而李络薇也自小便与她莫名亲近，她们之间，渊源何止甚远。
原来，李络薇便是昔年那个在她座下受教长大的二十八星宿、西方七宿之一的小“毕星”。那个后来仙法进步神速，被帝尊授命“司雨仙君”的上仙雨师染。
雨师染身为天生的星宿仙君，一生性格要强，骄傲不可一世。可此时她望着卓清潭的眼底，却一片湿润和柔软。
她在她跟前一贯如此，永远都是这般周到守礼，孺慕崇敬，似乎这么多年从来未曾改变。
“帝君，您果然在凡间......今日得以再见帝君天颜，阿染这六千多年凡尘轮回，便再无遗憾。”
卓清潭容色沉痛的轻轻摇头：“阿染，你糊涂，堕神汀如何跳得？”
只是，这些未解之事还未待雨师染回答，她便已然仙力再次溃散，如同回光返照一般缓缓阖上了双眼，整个人周身气韵急速削弱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