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向前小跑了两步,而且越走越快,眼见着就要消失在小路的尽头。唐博彦猛地回过神来,他下意识地迈开步子跟上,男人的腿很长,脚下生风,三步并作两步就追上了闹别扭的储怡禾。
“抱歉。”唐博彦跟在女孩身后叫道,“我不是故意对你吼的,我只是想到了一些事......”
“我没事。”储怡禾听到自己气哼哼地说,尾音微颤带着点儿撒娇的意味。
其实没有必要,她和唐博彦只是关系很好的朋友,也不是什么其他特殊的关系——她也不是非得等着要让唐博彦哄,或者说朋友之间也会有观点不和,产生一点儿小的摩擦再正常不过,她真的没有必要表现得过于娇气、不好相处。
她心里明明是这么想的,结果还是忍不住在唐博彦追来道歉的时候拂男人的面子,而且唐博彦越是低声细语,她就越来劲——简直是恃宠而骄。
储怡禾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和唐博彦讲清楚自己的想法,“你是对的,我只是想要表达,这座风情园在传承文化方面做出的努力也是很有意义的,衡量标准不一定只看陆鸣嘴里的‘经济价值’,而且这里需不需要改进也轮不到他来说。”
“我只是在为你......你们家说话。”
“是。”唐博彦点了点头,“我明白你的意思。谢谢你所做的一切......原谅我好吗?”唐博彦见女孩仍然眉头不展,他手忙脚乱地安抚道。
他们已经把话说开了。
储怡禾瘪了瘪嘴,不好再继续耍小脾气,她猛地停下脚步,张了张嘴,还没等说出什么,下一秒一个苍老的声音就从一旁传来。
“骂得好,别再搭理这个家伙了。”
储怡禾回过头去,只见唐博彦的爷爷正撑着拐杖站在墙后,正兴奋地给唐博彦加着倒油。
而唐博彦则咬牙切齿地看着自己的爷爷。
他们前来的方向形成了一个盲区,所以两人也不知道唐博彦的爷爷是什么时候来的,把他们之前的谈话听去了多少。
“爷爷好。”储怡禾连忙向老人发出问候,她心里暗自祈祷着可不要让这位老纸匠听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毕竟唐博彦的爷爷可把传承技艺看得非常重,唐博彦免不了又要挨教训。
然而唐博彦的爷爷并没有追问两个年轻人之间的摩擦是为何,他只是招呼着储怡禾跟上,他们要去给桑树剥皮,然后过水。
桑皮纸过水的地方不在风情园里,而是单独建在视野开阔的山坡之上。
那是一个地上摆放着巨大池子的棚子,地上摆放的器具大多是用木头和石块制作的,里面的圆桌旁已经坐着几位阿妈,她们手中正忙活着什么。
在储怡禾的认识里,树皮应该是坚硬的,被手艺纯熟的纸匠手上用力掰开,然后裂成一片片。只是眼前几位阿妈的手里拿着的一片片丝缕状的东西。
储怡禾一问才知道,那东西竟然是树皮。
她们从粗糙的手指把树皮中的纤维抽了出来,这些精华将经过加工成为桑皮纸坚实柔韧的秘诀。
不等老人出声指使,女孩就先一步拉开凳子坐了下来,阿妈们对眼前这个细皮嫩肉的小女孩也很热情,她们挪了挪椅子,给储怡禾腾出位子。
女孩就学着周围长辈的样子给桑树去皮。
起初唐博彦背着手站在储怡禾身后,看着女孩有样学样地分开树皮中的纤维——储怡禾摘了手套,露出白皙的手指头。他盯着看了一会儿,幽幽地在她头上问,“你就那么喜欢造纸吗?”
储怡禾笑着“嗯”了一声,她仰起头看他,“我喜欢把每一件事都做的很好。”
唐博彦顶着女孩脸上明媚的笑容,他似乎是感到紧张,于是不自然地舔了舔嘴唇,紧接着一只手臂迎头罩了下来,唐博彦被他的小叔连拖带拽地拉走,对方口里还叫嚷着“家里的男丁总算回来了,快来帮忙干活。”
无奈,唐博彦只能朝储怡禾挥了挥手,他们两个连体婴儿短暂地分开。
沙漠里的天气变化得很快,早上的天还是蓝的,下午就挂起了大风,天色也变得阴沉沉的,远处还有浓白的雾。
储怡禾面前剥出来的树皮已经叠成了一座小山,她用手揉了揉自己酸痛的腰,惹来阿妈们疼爱的笑。
女孩站了起来,向远处眺望。
天气好的时候,她们在山坡上可以看到远处金光灿灿的沙海;偶尔起风了,她们还能看到海浪翻涌——只是今天的风似乎太大了些,带着寒意,让储怡禾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她抬起头,发现远处天空的颜色已经变成了土黄,浑浊又极具威慑力,狂风打着卷从沙漠里气势汹汹地走了出来。
“哎......”储怡禾喃喃道,“我怎么觉得有点儿不妙呢。”
女孩又调转了个方向,另一处山坡正是储怡禾先前采桑树枝的地方,她垫着脚张望,看到唐博彦和他的小叔叔正一人拉着绳索的一端,把一沓叠在一起的桑树枝往仓库里拉。
储怡禾同情地注视着男人——托她的福,唐博彦一出现就被自己家的亲戚抓走干苦力了。
似乎是觉察到远处的山坡上有人一直在盯着自己,唐博彦状似无意地抬头向储怡禾所在的方向看了看。
见到女孩真的在看他,唐博彦索性不装了,他伸出手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又戳了戳眼前的空气。
储怡禾没看懂他的意思,但是女孩当即握拳,在空气中挥了挥,做了个“打你”的手势。
唐博彦又低下头干活去了。
就在这时,储怡禾听到了身边的阿妈们发出惊呼,“哎哟,你看这鬼天气!今天不能再干了,我们得抓进把帘子放下来,不然等风沙过来,这些干净的树皮都被糟蹋了。”
大家七嘴八舌地说着,女人们连忙站起身去把挂在棚顶的帘子放下来挡沙子,储怡禾也连忙上前帮忙,她踩在桌子上面用力伸手去解开挂钩,“刷”的一下帘子就掉了下来,把储怡禾吓了一跳。
整个棚子少说有至少二十多个帘子,把整个棚子围了个水泄不通,直到做完了一切,阿妈们这才长舒了一口气,她们纷纷坐下休息。
储怡禾却悄悄撩开了一角帘子,她看到唐博彦和他小叔还在远处的山坡下奋力抢救最后几捆放在外面的桑树枝。
远处,黄色的巨浪正朝着这边呼啸驶来,将原本清晰的风景尽数吞没。
于是,她不顾阻拦,撒开丫子往山坡下跑去。
“哎哟,你去哪儿!”
“我去帮忙!”
储怡禾口里大声喊着,感觉舌尖上都ᴶˢᴳ糊上了沙子,她“呸”了一下,跑到唐博彦面前去。
然后女孩弯下腰,和男人一起奋力拖着桑树枝往仓库走。
储怡禾想了想,觉得此时此刻她应该有个像英雄一样帅气的亮相,于是她想了又想,最后只是侧着头对男人说道,“我来了!”
“嗯,你来了。”唐博彦弯起眼睛冲她笑了。
唐博彦虽然没有阻拦储怡禾,却暗暗用力收紧了手臂,分担走了更多的重量,好让吵着要帮忙的女孩没有那么累。
他们抢在大风刮过来之前,来来回回跑了两趟,总算把成捆的树枝搬走。
末了,两人一起躲在库房里,里面只有棚顶一盏小灯,散发着微弱的光。
唐博彦抱着手臂不说话,于是储怡禾主动开口和他搭话。
“喂,你在想什么?”储怡禾问。
“我在好奇。”唐博彦顿了顿,低下头看着她,他的眼睛在暗淡的光下,显得格外认真,
“好奇你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
储怡禾这两天一直在泡在棚子里,和阿妈们一起给桑树剥皮。
桑皮纸的造法,早些时候在新疆是没有统一的制作流程与标准的。这种技艺属于每一家有每一家的造法。
储怡禾在来到这里之前,还曾在网络上,看到一家作坊习惯一口气把纸造出来,一天能造五十张左右,而唐博彦的爷爷明显偏好带着大家庭一起协作,他们砍了更多的桑树枝,想要把每一步都做好了再进行下一步,试图一口气造出更多的纸来。
储怡禾长时间在棚子里混着,渐渐园子里的学徒和一些长辈都认识了她,大家都对这个认真又卖力的小姑娘很是喜欢,粗活累活断不会让细皮嫩肉的储怡禾做。
起初的几天,唐博彦还会陪着储怡禾出现,像是放心不下似的陪着储怡禾忙得团团转。
眼瞧着女孩越来越适应造纸的生活,甚至在他的一众亲戚中混得如鱼得水——储怡禾征服的对象中还包括唐博彦的爷爷,见了储怡禾,老人家更是连眼睛都笑得睁不开。
唐博彦也不知道储怡禾给他们灌什么迷魂汤药了,但是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一向习惯了自由的男人再也忍受不了这种无聊的生活。他近乎到达了极限,储怡禾能够感受到,唐博彦这几天总是兴致缺缺的,他发呆的时间也变得更长了。
真正点燃导火索的是这天,一直在县里勤勤恳恳工作的在依娜甫来了。
老实说,储怡禾对于在依的到来还是感到很开心的——然而,对方却是气冲冲地赶来,漂亮的新疆姑娘冲到一脸惊喜的储怡禾面前,扬起手掌,顿了又顿,却还是没有落下来。
储怡禾一头雾水地看着她。
在依今天看起来也和平时不一样,她罕见地没有化妆,整个人肉眼可见有些憔悴。
女孩的眼眶红红的,她张开嘴,朝着储怡禾大声质问道,“.....我听说你要和努斯热提结婚了,小禾,你告诉我这是不是真的?”
努斯热提这个名字对于储怡禾来说太陌生了,甚至唐博彦都没有亲口把自己这个维族名字告诉她。
这其实不是一个好兆头。
储怡禾愣了一下,她很快反应过来。
因为女孩和唐博彦之间只是约好了做戏,假办婚礼的计划又在离家出走的时候一度搁置——储怡禾几乎忘了这件事,可是看着眼前伤心不已的女孩,储怡禾这才想起,在依曾经说过,唐博彦是她小时候约好的未婚夫。
“在依你听我解释......”储怡禾摆了摆手,可是话到了嘴边,她突然又不想说了。
我要说什么呢?储怡禾想,我告诉在依这一切都是假的,我和唐博彦之间什么都没有,然后要她放心——但是凭什么?
在依和唐博彦之间也什么关系都没有,我为什么不可以喜欢唐博彦——慢着,我真的对唐博彦一点儿感觉都没有吗?
她想着,眼前浮现起了做各种事的唐博彦。唐博彦其实长得是储怡禾喜欢的类型,人也很不错,他们两个人很有缘分,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一直黏在一起。
储怡禾咬住了嘴唇,就在她迟疑间,在依却打断了她,“我不想听你狡辩,小禾,我过去真心把你当做朋友,才把努斯热提、还有他家的风情园介绍给你,你就告诉我,你要抢走他这件事是不是真的?”
“是真的。”储怡禾点了点头,她最终还是决定勇敢承担下来,和在依把事情说开,“但不是你想的那样,在依,我和唐博彦在桑皮纸展会之前就认识了.......”她还想细细地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告诉在依,然而女孩却不听了。
她冷笑了一声,环抱着胸,那双好看的眼睛里再也不是热烈的光芒了,她朝着储怡禾嘲弄地笑,“——唐博彦?他和你说他叫唐博彦?”
“他连自己的本名都没有告诉过你,你觉得,他真心实意地喜欢过你吗?”
“自欺欺人有意思吗?”
“......这和你没关系吧。”储怡禾被在依怼得一愣,饶是她再好脾气,这会儿也有点儿生气了,女孩微微蹙起眉头瞪着自己来疆的第一个朋友。
她们两个女孩闹出的动静太大,惊得不少过路的人驻足,不知道是谁告诉了唐博彦,男人飞快地跑了过来。
在依率先看到唐博彦来了,她高兴地挥了挥手,“努斯热提!”女孩叫道。
储怡禾反应则是慢吞吞的,她心中有气,于是站在原地没有动,也不肯转头,直到唐博彦跑到她的身前,面朝着在依,却把她挡在身后,“怎么了?”他回头问道。
“没什么。”储怡禾还没说什么,在依娜甫率先叫嚷起来,“我听说你要结婚了,这是假的吧?你是不是又想出了什么鬼主意搪塞爷爷?”
储怡禾心想,在依可能真的很了解唐博彦。
事实也确实如此,唐博彦只是皱起了眉头,没有反驳。
“努斯热提,我知道你心里有气,但你这次也太过分了......结婚不是小事,你怎么能随便从大街上拉一个陌生女孩就要和她结婚呢?”
在依说着,在“陌生”和“随便”两个字上重重咬字,她强调着,“虽然你以前就鬼点子多,还闹出过不少笑话,但我觉得你可以像小时候一样多来找我商量商量——我可以帮你去劝劝爷爷。”她口里陈述着自己过去有唐博彦的种种,那些话落入了储怡禾的耳中,全部变成了示威。
储怡禾盯着地面,她的心里有点儿酸涩。
“不,我们是认真的。”谁料,挡在前面的唐博彦却率先开口打断了滔滔不绝的在依娜甫。
“什么?”
“我是认真要和储怡禾结婚的,所以请你不要装作一副很了解我的样子——我们小时候确实很熟,但是我已经变了。”
唐博彦的话毫不留情面,饶是储怡禾这个局外人听着都十分心酸,她不敢想象当事人在依听了该多么难过。
女孩强忍着泪水,倔强地瞪着唐博彦,“——你说我不了解你?”
她像是难以置信似得笑了出来,“我怎么会不了解你?我是最了解你的。”
“就比如我太知道自由在你心里的分量了,这就是为什么这么多年我一直没有逼你的原因,你根本不可能被困在一个地方,哪怕那个地方是你的家。”
“问问你自己,努斯热提,你是沙漠的孩子——你有多久没去沙漠里了?你坐得住吗?你渴望自由自在的漂泊生活胜过所有。你骗不了你自己的。”
在依说着,指着储怡禾道,“而她,一个和你毫无相似之处的汉人女孩,你会因为一时的喜欢和她黏在一起,可你不会为了她一直待在一个地方的,你就是这样的人。因为你不负责任。”
在依一口气说完,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再也忍受不住落下泪来。
储怡禾皱着眉头,她被一个心碎的女孩批判了一通,此刻感到内心复杂——一方面她对在依娜甫擅自对他们两人下定义感到愤怒,而另一方面她明白女孩的部分观点一针见血。
因为在她身前,唐博彦只是紧紧皱着眉头,他没有作出反驳。
储怡禾张了张嘴,只觉如鲠在喉。
事态就像一只蝴蝶煽动着翅膀,经过一连串的效应带来了一场恐怖的龙卷风,摧毁了一切美好的假象。
下一天,天还没有亮,唐博彦便悄悄地离开了风情园。
由于男人没有提前和储怡禾说,所以女孩并不知道唐博彦已经走了,她照例早早地收拾好自己,然后狂敲唐博彦的房门,却迟迟得不到回应。
就在储怡禾疑惑不已的时候,旁边的房门“嘎吱”一声打开了,走出来的人是一头乱发的陆鸣,他被女孩闹出的动静吵醒,正不满地瞪着储怡禾,“——别吵了,他走了。”
“凌ᴶˢᴳ晨的时候,开车走的。”陆鸣抱着手臂、靠着门框站着,他的脸上划过一丝戏谑,“你不知道?”
——唐博彦走了?
储怡禾皱起眉头,她慢吞吞地收回手去——那是什么意思?
储怡禾心里乱乱的,她第一次对这场她并不抗拒的关系产生了一种烦闷的感觉。爱情不是始终都是甜蜜的,它理应是酸涩的,所以下一次甘甜到来的时候,才会显得更加沁人心扉。
可是储怡禾产生了爱情的错觉,她把什么粉饰太平的东西视若珍宝,现在,故事的男主人公拍拍屁股走了。
而储怡禾不知道怎么办。
她这才想起了自己事先存了唐博彦的手机号——说来神奇,在她和唐博彦黏在一起的日子里,因为两人总是形影不离,所以她几乎没有需要用手机联络唐博彦的时候。
男人总是在每天要吃饭的时候,以及晚上的时候出现在储怡禾的身边,两人一起走路去食堂,再回住处。储怡禾没有问唐博彦在忙什么,但是偶尔唐博彦来晚的时候,储怡禾会故意等等他。
可是唐博彦突然消失了三天,这三天里,储怡禾给他发送的消息统统石沉大海。
男人不在,储怡禾也没有闲下来,她还要去造纸,于是自己每天按部就班地去山头上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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