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涂抬手指着“音乐”的方向,白鸽远远看过去,那里有一个供小孩子给雕塑填色的地方。
一个个乐器石膏模型整齐排列在柜子上,旁边是一张供小朋友绘画的长桌,桌上摆着五颜六色的马卡龙,和整体的白色冷淡风有些格格不入。
“抓紧一切机会画画,不愧是你......”填色游戏的价格令白鸽深感肉痛,但涂涂的要求他向来满足,一大一小两个人拉开椅子坐下来,白鸽对周倩倩说,“我们估计要很久,你自己随便逛逛?”
“好。”周倩倩转身,在岔路处犹豫了一下, 然后走进通往“冒险”的路。
涂涂拿的是一架迷你钢琴模型,他没有使用黑色,而是把一管湖蓝色的水粉颜料挤在调色盘里,每一个格子里挤一坨拇指大的颜料,专注得好像在做平均分数学题。
然后再从第二个格子开始,每一个格子挤一点白色颜料,越靠后的格子里挤的白色越多。
就这样由深至浅调出渐变色以后,涂涂一笔一划把颜料抹上纯白色的雕塑,仿佛在绘制一片蓝天。
白鸽不懂绘画,只觉得涂涂没有使用黑色涂抹钢琴,还挺有创意。
他百无聊赖地刷起手机,有阳光从窗缝透进来,用一抹淡金色抚过他脸颊上的细小绒毛。
这样的宁静没持续太久,入口处突然走进一家三口。一个扎着双马尾的小女孩一手牵着爸爸、一手牵着妈妈,蓬松的绿色裙摆随着她一蹦一跳的动作上下起伏,仿佛一朵开在湖中的荷叶。
他们径直走向一把吉他展品,纯白色的琴身被金色灯光镀上一层朦胧的颜色,白鸽看到男人询问旁边的工作人员这把琴什么价格,被工作人员以“非卖品”为由拒绝售卖;女人摸了摸小女孩的头,安抚她说过几天我们去琴行给你买一把最好看的。
女人抚摸的动作很温柔,白鸽远远望着,突然有点鼻酸。
小时候,白鸽的母亲也喜欢这样摸他的头。母亲的手很软,但总是凉凉的。来家里做客的朋友调侃母亲,手凉是因为没人疼,让你老公儿子多心疼你一点。小白鸽听到以后,用两只小小的手掌包住母亲的手指,脸俯下去,试图帮她吹热。
在小白鸽的印象里,父亲总是忙于事业,母亲陪伴自己较多,他自然和母亲更亲近。
母亲有一头乌黑的长发,用夹子挽在脑后,看起来温温柔柔。
妹妹白鹊出生的那年春天,他们一家四口去了人民广场。
父亲坐在长椅上和婴儿车里的白鹊待在一起,母亲和白鸽脱下鞋子,踩在松软的草坪上玩耍。人民广场上空总是盘旋着一群纯白色的鸽子,飞来飞去,如同一朵朵来去自由的云。
母亲在手掌上撒了点饵料,一只鸽子飞到她手上,吃光饵料后拍拍翅膀飞走了。她抬头看着鸽群,说:“小白鸽,妈妈给你取这个名字,也是希望你能像这群鸽子一样自由、快乐。”
七岁的孩童对自由的定义十分模糊,白鸽喃喃地问:“妈妈,你自由吗?”
“自由过。”
女人打开钱包,从最里侧拿出一张泛黄的照片。
那是多年前在酒吧拍下的一张照片,照片里的三人各自演奏着手中的乐器,小白鸽仔细辨认,看清楚的瞬间眼睛亮起来——舞台中间弹着吉他、妆容大胆的短发女人,正是自己的母亲。
她看起来狂野又张扬,和如今的温婉完全不一样。
小白鸽眨眨眼:“妈妈,是不是结了婚就不自由了?”
“是没那么自由了,但我依然很幸福。”女人微笑,“因为我拥有了你、你爸爸,现在还有了小白鹊,我在被你们很好地爱着。”
“一个人可以同时拥有爱和自由吗?”
“爱本身就有很多约束。”
头顶碧空如洗,鸽子的翅膀掠过蓝天,未留下一丝痕迹。
男孩垂眼看着照片,第一次为如此伟大的命题陷入沉思。
很长一段时间,白鸽并不明白自由与爱的定义,但他总感觉妈妈一定为了他们放弃了很多,于是拼命地给她好多好多爱,再收到妈妈给他的爱的反馈。
他以为爱会一直持续下去,直到十八岁那年,他的母亲因癌症去世了。
葬礼上,他作为长子,需要亲手将母亲送进棺木。
女人的长发早已掉尽,五官因面部过于瘦削,而显得格外突出。
白鸽轻柔地抱起她,如同抱一片叶子,亦或是一张薄薄的纸。
棺木在众人的注视中缓缓合上,白鸽的眼前仿佛出现一扇门,母亲的背影被逐渐变窄的门缝不断压缩。轰隆一声,门重重地关上,那也是棺木阖上的声响。
白鸽跌跪在地上,嚎啕大哭。
胸口的川久保玲红心被他的手指抓皱,那是他第一次明白,爱的定义也可以是疼痛。
母亲离世后,父亲陷入极深的抑郁情绪。
本就寡言的他变得更加严肃,呵令保姆把母亲留下的所有东西收进一间客房上锁,不许任何人进入。
而白鸽总是偷来钥匙溜进那间房,那里有一把母亲的吉他,和她收藏的第一张黑胶唱片。
那是白鸽真正意义上的摇滚启蒙,他经常偷溜进房间,在枪花乐队的《Don't cry》中抱着吉他入睡。唱片机发出沙沙的声响,白鸽在半梦半醒中想起,这首歌母亲经常在做饭时清唱。
母亲去世前的一段时间,白鸽和父亲因高考填报志愿的事情吵过很多次架。他想修读 F 大的社会学,而父亲执意要求他报考金融学,以便将来子承父业。
后来母亲在遗愿的最后一行是这样写的:白楠,希望你不要忘记,当初我们为什么给白鸽起下这个名字。
白楠看后,不再强迫报考一事,白鸽如愿进入 F 大社会学专业。
他想,母亲一定是个非常伟大的女人,伟大到在生命最后的时光里,用爱成全了一份自由。
但父亲并不支持白鸽组乐队,扬言他如果敢走母亲年轻时的路,就把他的腿打断。
白鸽无法,只好把吉他偷出来带到学校。自学两年后,他和同校的纪岚、安琪组建起蝼蚁乐队,用摇滚乐抒发渺小人类的无力与悲哀。
刚组建时,乐队三人摩擦不断,创排时总因意见不合而争吵。最让白鸽头疼的是,纪岚同他与安琪不在一个学院,三人上课和休息时间时常冲突,导致整个乐队很难全员到齐。
那天他和安琪约定好晚上两人创排,白鸽去到阶梯教室等她,看到了正在打辩论的周倩倩。
他还记得,那天穿了一身女士西装,头发高高扎起,作为红队的结辩阐述自由的相对性。
“我们无时无刻不生存在社会赋予的条条框框里,被压缩得几乎要喘不过气。在这种大环境下自由只能是相对的,无法找寻到绝对的自由......”
那场比赛十分精彩,红队本来落后蓝队 50 多票,结果在周倩倩的结辩后反败为胜。
教室内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白鸽呆呆地站在台下,看着台上耀眼夺目的周倩倩,灵感迸发。他顾不上找寻刚刚落败的朋友,揣着满腔快要溢出来的自由论,飞也似的跑出了教室。
“倩倩你太帅了吧!救命,今天起我就是你的头号迷妹!”
唐郁冲上台,一把搂住周倩倩的脖子,庆祝她以一己之力反败为胜。周倩倩撩起刘海,抹了一把额上的汗,心跳因激动有些加速。
就在刚刚,她用一场精彩的结辩结束了 F 大社会学院“连续三年蝉联校赛冠军”的神话,带领新闻学院拿下奖杯。这意味着他们将作为 F 大今年的辩论队代表,去参加上海区赛乃至和全国各大高校的辩论队切磋。
一想到有机会和辩论圈最牛的 B 大学姐婉婉来一场酣畅淋漓的 PK,周倩倩心里流淌过一股说不出的情绪。那是独属于强者间的电波共振,更是一种惺惺相惜的共鸣。
周围的老师、同学纷纷送来祝贺,就连对手都十分钦佩。安琪作为社会学院辩论队的队长,在比赛结束的第一刻就抱住周倩倩,直呼她的发言让比赛非常过瘾。
新闻学院辩论队十几个男生女生围成一圈,把周倩倩高高举起。女孩捧起奖杯,绽放出灿烂的笑容,咔嚓一声,热闹的场景被摄影师用相机定格。
比赛虽已结束,但大多数人都没有离开,还在和彼此诉说刚刚的精彩,消化一场酣畅淋漓的比赛带来的余味。
周倩倩也还没走,和唐郁两个人絮絮叨叨说一些话,心里轻飘飘的,和酒后微醺是一样的感觉。
摄影师把洗好的照片一张张分发给两个队伍的成员,周倩倩和唐郁接过,边看边笑。角落里,一个卷发披肩的漂亮女孩盯着照片,紧咬嘴唇。
照片里她站在边缘,身体被相机裁得只剩一半入镜。
——什么破照片!摄影师就不知道开个广角吗?亏得老娘还特意把头发散开,结果只有半张脸入镜!
她的目光移向中间被众人簇拥的周倩倩,恨恨地捏紧手上力气,相片一角被她泛白的指节揉出褶皱。
又是她,又是这个周倩倩......黄晓雯气得发抖,自从大三的周倩倩加入辩论队,简直抢尽她这个院队前辈加研究生学姐的风头。
这个学期初,院队的指导老师以研究生学业繁重为由,撤去了黄晓雯的队长职位,让周倩倩担任新闻学院辩论队的新队长。
从那时起,黄晓雯就对周倩倩一万个不服。正嫉恨着,不远处的同学们突然又围成一圈,黄晓雯走近骚动的人群,好奇地朝里张望。
只见一个满脸青春痘、头发油得能炒菜的眼镜男站在周倩倩对面,黄晓雯听说过他,好像是周倩倩的一个同班同学,因为总是来看他们比赛、并在赛后一直等着周倩倩,辩论队里还传过他俩是不是男女朋友的八卦。
黄晓雯觉得不像,心道周倩倩要是能看得上这个死阿宅,那真是脑子有泡。
她走近了些,听到两人对话的声音。
“倩倩,到底要怎样你才能和我在一起?”王小铭手捧一束鲜艳的玫瑰花,满脸激动地递过去,“这是我省吃俭用一个月为你买的,我把我们的故事写在小纸条里,塞在每一朵的花瓣里,一朵玫瑰代表一次相遇......”
周倩倩打断他,不耐烦地说:“大哥,你有病吧?我跟你有个毛的故事?我连你名字都不知道,你确定不是你在意淫?”
“倩倩,我是王小铭啊!你同班同学!”男生急了,声音拔高几度,“每次比赛我都在台下等你,有时你很晚才走,我就一直巴巴地等——我为你付出这么多,你竟然不记得我!”
“全中国有七千多万男性人口,难道每一个我都要记得啊?”周倩倩被他恶心得头皮发麻,当着在场所有人的面,忍无可忍道,“看辩论赛和单方面喜欢我,都是你的个人自由,我无权干涉,但你如果再一直在赛后这样骚扰我、跟踪我,我就去告导员了,听清楚了吗?”
王小铭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声嘶力竭地嚎叫:“倩倩,我只是想和你在一起啊!难道喜欢也有错吗?你答应我吧,你就答应我吧,我有抑郁症!我有抑郁症!”
“去你妈的。”
扔下这句话以后,周倩倩拉着唐郁大步流星地离开,留王小铭一人在一屋子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目光下捂脸痛哭。不远处,用手机记录下全程的黄晓雯按下停止键,抱着手臂安静等待。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王小铭仍没有起来的意思,众人见无瓜可吃也就纷纷走了。黄晓雯待到人群散尽,硕大的阶梯教室只剩下她和王小铭两个人时,一步步朝他走去。
“喂,你!”
王小铭抬起头,一脸疑惑地看着她。
“你喜欢周倩倩是吧?”黄晓雯俯视着他,如同在俯视一条狗,“我问你,你知道她住哪栋宿舍楼吗?”
“不、不知道......”王小铭跟踪过周倩倩多次,但每次都被那人发现后甩开,所以并不知道周倩倩的住所。
“我知道她住哪儿——”黄晓雯勾起嘴角,“我告诉你怎么让她答应你的表白——别用那种怀疑的眼神看我,女人才最懂女人。你要是想跟她在一起就听我的,首先——”
“妈呀,那个王什么的可真晦气,跟个变态似的!”镜月湖畔,唐郁挽着周倩倩的手臂大骂,“不对,不是像变态,他就是变态!这种人实在太恐怖了!”
周倩倩点点头,想起刚刚令人作呕的一幕,仍然心有余悸。
互联网上乱发疯的变态不少,现实里周倩倩还是头一次见。本就厌男的她,无法想象在大环境这么扯淡的条件下,哪个男的能够“出淤泥而不染”。一想到那种和男性谈恋爱、按部就班结婚生子的生活,她简直头皮发麻。
她闭上双眼,深吸一口气,对唐郁说:“郁郁,你先回吧,我想一个人在这里走走。”
她独来独往惯了,很少参加社交活动,除了和几个辩论队的同学关系还不错,同寝室的唐郁是她唯一的朋友。尽管如此,她现在也只想一个人呆着。
周倩倩的脾气唐郁了然于心,她比了个 OK 的手势,然后快步离开。落日沉沉坠下,余晖把湖面抚成一张红色的毛毯。不远处的琴室传来悠扬的吉他声,周倩倩站在湖边,内心渐渐归于平静。
今天结辩发言时,她慷慨激昂、几欲流泪,用一番“相对自由论”反败为胜,但没有人知道,当时她的心底隐隐传来一阵疼痛。
那是有关家庭的记忆带给她的阵痛,虽然她切断了所有和母亲的联系,但还会时不时被一些事戳中痛处,就好像一条陈年的疤痕,不碰则矣,一碰就会刺痛。
而“相对自由论”便是这次始作俑的“调皮的手”,在写讲稿时,周倩倩就在思考:如果真如她所说,永远都不会有绝对的自由,这是否意味她就算切断了和家庭的物理联系,也永远无法切断精神层面的关联?
一阵铃声响起,周倩倩掏出手机,看到一串陌生号码,上面显示归属地为“黑龙江 海林”——她的家乡。
她疑惑地接起电话,尖锐的女声横冲直撞闯进耳朵:“倩倩,我是小姨!听得到吗?”
周倩倩漠然地“嗯”了一声。小姨——也就是她妈妈的亲妹,应该是换了个卡号打过来,她想,毕竟各种亲戚的手机号,在她离开海林那天就已全部进了黑名单。
“总算联系上你了!你这孩子真是好狠的心,你爸妈真是白养你,我也白对你好了!我们家怎么会出你这么个白眼狼!”
周倩倩淡淡道:“嗯,小姨,我挂了啊。”
“你别挂!我告诉你,你妈疯了!成精神病了!我们没钱送她去医院,你赶紧回家!亲妈都快没了,还念什么书啊?那可是你亲妈!”
“小姨,你银行卡号多少?我打钱给你。”周倩倩平静得如同面前的湖水,她的心底翻起一些情绪,并不是愤怒、心疼、愧疚,而是无边无际的——悲凉。如一段又滑又亮的丝绸般包裹住她内心的裸体,也就是她的本我,周倩倩想,这感觉应该和坠入湖底没什么两样。
电话那端,女人破口大骂:“你什么意思?我打电话是管你要钱吗?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死白眼狼,和你爸一样绝情,有妈生没爹养的狗东西......”
“是啊,我就是有妈生没爹养。”周倩倩扯出一抹冷笑,“小姨,我家的情况你是知道的,我妈是个什么人你也知道。我好不容易从一摊狗屎里逃出来、自由快乐地生活、读书、打辩论,做自己想做的事,而你现在来告诉我,我妈疯了,逼我回家,回到一摊狗屎里去——小姨,你说你是在爱我,还是在害我?”
“你......!”女人气得声音发颤,歇斯底里地大吼,“再怎么说她也是你妈!你是她怀胎十月生下来的,身上流着她的血!”
周倩倩握着手机的右手一颤,一股麻木的痛苦从胸口深处泛起。
她竭力压抑几欲爆发的情绪,颤抖着说:“我不会回去的,你把银行卡号短信发我,我挂了。”
女孩挂断电话,手臂无力地垂在身体两侧,眼里流出两行泪。
原来,她连物理联系都没能斩草除根,又谈何阶段精神上的关联?
她举起左手,呆呆地看。通话时她下意识握紧拳头,指甲嵌进肉里也未曾发觉,鲜血顺着掌心纹路流淌成一片叶脉形状的图腾。周倩倩的目光坠入这片血河,第一次由衷地厌恶起这具身体。
短信发来了,周倩倩把所有积蓄打给那串数字,然后把手机扔到地上,一步步朝镜月湖走去.......
西装革履 大腹便便
琴室内,木吉他弦声悠扬,白鸽坐在靠窗的椅子上,面前一张手写简谱。他一边扫弦一边哼唱刚写好的一小段歌词,一遍毕,拿笔在纸上涂改几个和弦,重复刚刚的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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