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山与湖(吻别热线)

小县城的房产不值钱，卖掉房子、再租新房后，手里基本一穷二白。
而周父之所以提出离婚，是因为一年前在外面包了个小三，如今小三生了个儿子找上门来，重男轻女的祖辈极力鼓励周父离婚。
那小三也是个极品，对周父念念不忘，在听说他破产后竟然愿意养他一些时日。她说，感谢周昌平（周倩倩父亲的名字）把子霖（他们儿子的名字）带到这个世界上，她现在什么也不要，只希望给孩子一个爹。
周昌平一听这话，立马把离婚协议拍到周倩倩母亲面前。
周倩倩那时在念高中，什么都懂又什么都不懂的年纪。人性难测，许多事情也无法用常理解释的清，很长一段时间，周倩倩头顶的天空是灰蒙蒙的，看这个世界的眼神，也是错乱的。
父亲走之后，她和母亲两个人挤在一栋三十平米的平房里。她们住的地方太破了，屋顶每逢雨天会漏水，墙壁长满青绿色的霉菌。周倩倩讨厌雨天，也讨厌母亲躺在床上一遍又一遍讲述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痛苦往事，索取女儿的安慰和同情。如果女儿不说话，她会打她。
在无数个破破烂烂的夜晚，周倩倩在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把书读烂，离开这滩烂泥一样的家。
她足够刻苦，也很聪明；白天听课，晚上在超市打工补贴家用。超市老板是个慈祥的老妇人，一开始是不同意她进来的，因为她还未满十八周岁。直到周倩倩跪下来求她，才心软答应。
周倩倩的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可太优秀未必是一件好事。怎么能有人在经历这么大的家庭变故后，成绩不降反升？这太奇怪了。于是，流言蜚语就在一群十几岁的高中生里传开了。有人说，她是靠和男老师睡觉，语文成绩才这么高；有人说，她从小就是关系户，从前靠家里关系才上的重点高中。
很长一段时间，周倩倩的课桌上被写满脏话，桌膛里的课本和试卷被撕成一条一条，每次站起来回答问题时，椅子会被同学一边录视频一边抽走，而那些同学正是曾经她家混得风生水起时，天天巴结她的一群人。另一群人，也左不过是冷眼旁观。
她忍耐过，也爆发过，但无济于事。
去办公室倾诉时，老师给了她一个白眼。
就是从那天，她开始真正明白，什么是树倒猢狲散。
也明白了人能依靠的有且只有自己，人生海海，要做自己的一支桨。
于是她划着她的破船出发了。
在录取通知书发下来的那天，她偷了家里的钱，迫不及待买票去到上海。顺带一咬牙，切断了和家里的所有联系。
从十八岁到二十七岁，她用九年的时间，在一座陌生的城市重新开始。说不上过得好还是不好，她望着人来人往的热闹片场，心里发空。至少现在是自由的，她心想。有时她也会敬佩自己，敬佩自己就这样无牵无挂地，用船桨划出了一片天。
一声脆响掐断了她的思绪。周倩倩眯起眼睛，望向摄像机正对着的骚动人群。唐郁拨开人堆儿冲出来，眼睛红红的。
“怎么了？”周倩倩拉住唐郁的手腕，急切地询问。那人挣脱开来，哭着跑走了。
紧接着后面白鸽和纪岚，周倩倩看到纪岚捂着左脸，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你朋友真不禁逗，我不过跟她开了个玩笑，她就生气了......”纪岚捂着脸哀嚎，“还给了我一巴掌！”
周倩倩冷声问：“什么玩笑？”
纪岚：“也没什么啊，就是问她要不要晚上一起去夜店，找点乐子......”
那股眩晕的呕吐感又来了，自打周昌平在摆满酒菜和生日蛋糕的餐桌上、宣布家产被拿去抵了赌债的那个夜晚起，周倩倩总是会在和男性的相处中产生类似的应激反应。
她狠狠瞪了纪岚一眼，再看向白鸽：“这就是你的好兄弟？很可以。”在那人想要开口解释之前，头也不回地跑远了。

一周后。
“你放心吧，他们为了这事不被声张出去，已经用钱摆平了。”洗手间内，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对着电话那头的人厉声说，“不过三千块而已，不晓得你在担心什么，就这点胆量还搞诈骗呢！”
挂断电话后，王淑芬拧开水龙头，用凉水狠狠摸了把脸。
她是 A 司的财务主管，被大家“王姐”“王姐”地叫了许多年，但其实并没有表面上那么光鲜。
半年前，财务部进来个关系户，对主管位置觊觎许久，再加上最近裁员潮，王淑芬感到前所未有的压力。
一想到巨额房贷、刚出世的孩子和失业啃老的废物丈夫，她又开始犯头痛。
不久前，月子没做完的她就回到岗位工作，可还是无济于事。
她打听到，在她休产假的这段时间，boss 很器重那个关系户，很有可能不久后就把她王淑芬调到其他部门。
甚至......被辞退。
一旦失业，孩子的奶粉钱怎么办？房贷怎么办？下一份工作怎么找？
王淑芬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水流顺着脸颊流进领口。
她已经四十岁了，日子过的一塌糊涂。
重压之下，她选择利用财务的位置，铤而走险。
不久前，她找了个十八线模特演了出仙人跳：先是让白鸽的下属李宏毅调整了下面试顺序，在模特前面特意安排了三个奇葩面试者，确保模特通过面试；然后把公司批下来的钱打给模特，收益对半分。
那李宏毅还等着此事闹大后，把白鸽拽下总监位置。只是谁都没想到的是，白鸽亲自出钱平了此事。
不过也好，王淑芬想，白鸽的转账记录或许可以成为又一个拿捏别人、利益交换的把柄。
她擦干脸，正要出洗手间，迎面撞上进来的周倩倩。
周倩倩道了歉，想了想，说：“王姐，上周那事多谢了。”
王淑芬想起什么似的，问：“你跟那个运营部新总监......走的挺近的？”
周倩倩想起昨日唐郁哭诉白鸽朋友的罪状，气得牙都痒痒，心想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那白鸽肯定也不是什么好货色，之前心里积攒下的一丁点儿好感瞬间清零，说：“只是工作关系。”
“倩倩，你是个聪明人，有些话我不说你也应该明白。”王淑芬说，“为了一个空降总监，你欠了我这么大一个人情。也就是咱们两个认识多年，我才愿意替你保守这个秘密，如果是旁人，指不定要捅到哪里去。”
坏了，周倩倩心想，这是在含沙射影要我还人情了。
成年人的人情，可不是一两顿饭就能简单还清的。
尤其在职场上，更是涉及到利益交换。
周倩倩自知现在正处于劣势，说了几句好话，王淑芬又说：“你没看出吗？那个白鸽根本没人敢跟他站队！你考虑好吧，也可以找李宏毅聊聊。”
李宏毅......周倩倩心下一紧。
她料到李宏毅迟早会对白鸽下手，但没想到会这么快。
李宏毅怎么就勾结上了王淑芬，又为何借王淑芬之口拉拢自己？周倩倩想不通。但她知道的是，职场上没人能够独善其身，要想笑到最后，只有两条路：要么当领导的舔狗，要么抱团站队。
李宏毅这个节骨眼抛出橄榄枝，王淑芬又在暗示自己不要拖欠人情，周倩倩感觉一阵烦躁。
这么多年以来，她被人性恶心到的事情并不算少，这次算一个。
跟以前不太一样的是，这次除了对人性的疲惫，周倩倩的心里还多了些酸胀感。
她不想把这归结为对白鸽的好感，在心里反复告诉自己许多遍：换任何人我都不会去伤害。仿佛不这样提醒自己，她就真的变成了一个感性的人。
回到工位上不久，周倩倩的手机响起短信提醒。她打开一看，是这个月的工资到账了。
上周甲方把嗲似蜜的视频广告发出去，在短视频平台掀起很大一阵风，各大网红纷纷穿起旗袍拍摄同款“菜市场优雅风”，虽有一部分是嗲似蜜的合作方，但也有相当多的网红是自愿当自来水。
不为别的，就为这个创意。新颖的创意永远能够激起互联网的效仿欲。
甲方爸爸很开心，追加了广告费期望以后和 A 司长期合作。所以周倩倩这次拿到的项目奖金也非常可观，她正给唐郁发消息说今晚请客，听到坐在自己前面的两个下属交头接耳：
苏停：“发工资了诶，你看到没？这个月你多少？”
雅雅天真地如实告知，问及苏停的时，那人故意少说了一千块钱，挤眉弄眼道：“我前两天去老孙那儿送材料，正好白总监也在，于是我就听到了些不该听的......”
雅雅好奇：“你听到什么了？快说快说！”
苏停：“我听到白总监说，这次的项目奖金，周总监和他应该七三分，他七，周总监三。”
“啊？不能吧？”雅雅瞪大眼睛，“策划和运营广告费不一直是五五分成吗？”
“对啊，可他就这样提了，而且......”苏停说，“而且老孙还同意了。”
雅雅震惊：“擦......那倩姐也太亏了......”
“咳咳！”
后排的周倩倩打断他们，威慑道：“是嫌今天工作不够多还是嫌下班早了？需要我再给你们加点儿工作量吗？”
两人悻悻地住了嘴，回各自工位去了。
七三分......
周倩倩深吸一口气，以平复内心愤怒的心情。
自从这个白鸽来了公司，她的情绪波动比以前强烈了许多。正出着神，白鸽给她发来条消息，约她去顶楼天台单独聊聊。
A 司地处的写字楼年头略久，顶楼许久无人打扫，连通天台的门板也早已生锈。
周倩倩推开吱呀作响的门板，抬手遮住头顶初秋的烈阳。
不远处，白鸽站在栏杆旁，短 T 外面松松垮垮套了件白衬衫。他就这样叼着烟远望栏杆外的风景，衣摆被秋风吹成一对翅膀。
看到来人后，白鸽担心她讨厌烟味儿，迅速掐灭了烟蒂。
周倩倩：“找我有事？”
“你最近怎么总是躲着我？”白鸽说，“是因为上次那事吗？我替纪完跟你们道歉。他这人嘴太损，对小姑娘没个边界感。”
“哦。”周倩倩淡淡地，“没别的事我撤了。”
自从那天后，她几乎处处避免和白鸽接触。午休时一旦在楼下超市或者餐厅看到他，周倩倩立刻换地方吃饭；聊天消息除了工作内容，其余一律不回复。
不仅是对那事耿耿于怀，更是在克制自己对白鸽的好奇心。
自从这人来了 A 司，周倩倩的心情比以往有了很大起落。她讨厌自己的情绪因任何人而波动，她讨厌职场上的一切感性情绪。
于是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白鸽看着她的背影，重新点起一支烟。天台风大，把那点火星吹灭了，他的眼神也随着黑色的烟芯黯淡下去。
五年了，她的脾气还是那么倔......
白鸽记得，当年他们就读于 F 大的不同专业，周倩倩读新闻学，白鸽读社会学。
他第一次见到她，是在新闻学院 PK 社会学院的辩论赛上。
那天他去找乐队的朋友排练，恰好看到周倩倩作为结辩，站在讲台中央舌战群儒。
那是一道有关自由的辩题，周倩倩从社会层面阐述，她的发言十分犀利，像一把匕首扎进白鸽心里。
当晚，白鸽在琴室熬了个通宵，创编出蝼蚁乐队的第一首原创《小人物》，并把它带上了校庆舞台。
那天他一眼就看到了周倩倩。排排坐的台下，只有她站起来随着节奏摇摆，白鸽还记得，那天她穿了一件红色毛衣，热烈得仿佛一朵盛放的玫瑰。
后来，他一直默默关注这个特别的女孩：
她的每一场辩论赛，他都是她最忠实的听众；
打听到她喜欢抹茶，偶尔一起上公开课时，他会趁课间买一杯抹茶拿铁放在她课桌上；
听说她要申请去 Y 大留学，白鸽也递交了相关申请......
只是最后，他成功拿到 offer，周倩倩却与 Y 大失之交臂。
直到毕业，白鸽也没有勇气和这个关注许久的女孩讲上一句话。
他的每一场演出，都能看到周倩倩在台下随着音乐忘情地摇摆。在拥挤的人群中，显得那么与众不同。
无论是辩论赛场，还是演出现场，周倩倩的身上总有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动着白鸽的心脏。
——自由感。
白鸽愿用这个词语来形容她的魅力。
她让白鸽想起曾在书上看过的一句话：
我轻轻地舞着，在拥挤的人群之中。你投射过来异样的眼神，诧异也好，欣赏也罢，并不曾使我舞步凌乱。因为令我飞扬的，不是你注视的目光，而是我年轻的心。
她的热烈像是一把火种，很亮，很热，让人忍不住想要碰触。
这一次，白鸽不想再错过了。
第二天，他像五年前那样，偷偷把一杯抹茶拿铁放在她桌子上。
然后，打开电脑，看一眼时间，打开办公软件，看一眼时间，打开文档，看一眼时间......
距离九点半越来越近，办公室的其他同事陆陆续续来到公司，却不见周倩倩的身影。
就在白鸽抬头朝门口张望第六次的时候，下属忍不住提醒“白总监，等下您好像有个主管会议”，白鸽这才想起，飞速去了会议室。
一拉开会议室的门，他便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压抑气氛。
只见孙一平神色凝重地坐在正中间，一旁的周倩倩面如土色。
桌子中央放着一部手机，上面赫然显示着白鸽和王淑芬的转账记录......

硕大的会议室内，只有孙一平、周倩倩和白鸽三人。
白鸽记得，原本今天的部门总监会议还有阿康总监和设计总监的，现在却不在这里，再一看这严肃压抑的气氛，一股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
桌上，一部手机安静地躺在那儿，赫然显示着他和王淑芬的转账记录。
孙一平双手交叉着抵着下巴，严肃道：“今天早上我收到一封匿名邮件，内容就是这张被拍下来的转账记录。什么意思？你们谁给我解释一下？”
白鸽看向周倩倩，那人低着头，眉毛拧在一起，失神地咬着拇指，这是她紧张时的习惯性动作。
白鸽印象中的周倩倩，是无比骄傲、无比要强的：撑着一副傲骨立于这世间，无所畏又无所求，活得自由又热烈。
可现在她的眼睫低低地垂下去，昔日红玫瑰盛放的神气不在，变成了一支被雨水打蔫的花朵。
白鸽感觉莫名地心疼。
他咬咬牙，决定把一切担在自己肩上，直视着孙一平说：“是我没有把好关，被骗子骗去了定金；也是我主动给王姐打的钱，因为我不想把事情闹大，尤其我刚进公司，怕这件事对我有影响。”
孙部长挑挑眉：“当初你不是向我主动申请和周倩倩一起选角么？怎么出了事就你一个人担着了？”
周倩倩刚开口，被白鸽立刻打断，一字一顿说：“这些都是我一个人的主意，与她无关。”
“不。”周倩倩急忙说，“没有把控好面试者，我也有一部分责任。”
孙一平在职场摸爬滚打二十来年，还是头一回见到出了事没有相互甩锅、反而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的。他的目光在二人脸上来回移了移，良久后开口询问：“你们俩......是在谈恋爱吗？”
周倩倩的脸腾地一下红了，连忙解释：“孙总，我们不是那种关系！”
她偷偷看向白鸽，只见那人双手插兜，痞里痞气地站在那儿。发现她偷看时，他无畏地迎上她的目光，还故意挑起半边眉毛，嘴角扯出一抹坏笑。
周倩倩的脸烧得更烫了。
“咳咳。”孙一平厉声说，“不是谈恋爱最好，要知道咱们公司可是禁止办公室恋情的！你们俩外型这么好看，又都是单身，平时千万别走太近，容易惹人闲话。”
白鸽嗤地笑出声，周倩倩羞愤地说：“孙总，你没发现我都要烦死他了吗！平时看到他，我都恨不得绕道走！”
孙一平：“好吧，上次白鸽主动提出收益你七他三时，我真以为你俩有事儿呢！”
“什么？”周倩倩愕然，“老板，你刚刚说，谁七谁三？”
“你七，白鸽三啊。”孙一平说，“要我说，白鸽这小伙子真不错，人家觉得你连着熬了几个通宵、又跟着在片场跑来跑去太辛苦，主动提出把自己的那份奖金匀一部分给你。”他一边夸着，一边自恋于自己任人眼光好，笑着说，“我说白鸽，你该不会没跟周总监说吧？你这纯纯做好事不留名啊！”
“没什么好说的。”白鸽耸肩，一副无所谓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