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山与湖(吻别热线)

“现在是北京时间 12 点整——”工位上的小闹钟准时播报，提醒周倩倩该干饭了。
比起策划案，周倩倩觉得还是干饭更重要，于是打开外卖软件挑选起来。对于打工人来说，每天点外卖的几分钟是最心安理得的摸鱼时间：虽然没有在工作，但在精挑细选午饭吃什么！
周倩倩正享受着这黄金五分钟，白鸽的头像又从铛铛跳出来：
“周总监，策划案进展如何？”
“.......”
周倩倩顿时没了点外卖的性质。她拿起手机就走，准备去楼下吃个午饭。
A 司位于市中心的创业园，大大小小的餐饮不少，可周倩倩在这边工作了三年，早就把所有店都吃遍、吃腻了。兜兜转转，她进了便利店，准备买点速食当午饭。谁成想，冤家路窄，在伸手拿最后一个黑椒猪排饭团时，又撞见了熟悉的身影。
白鸽还是那句话：“策划案进展如何？”
周倩倩白眼一翻：“白总监可真是阴魂不散。”
两人碰巧同时拿起饭团，又碰巧同时松了手，气氛一时有些尴尬。周倩倩虽放手了，但还心心念念着最爱的黑椒猪排饭团，指着旁边的饭团说道：“其实奥尔良鸡翅饭团也很好吃。”
白鸽看了眼没卖出几个、整整齐齐躺在货架上的奥尔良鸡翅饭团，一挑眉：“是吗？那你怎么不买？”
周倩倩随口胡诌了句：“我鸡肉过敏。”然后拿起黑椒猪排饭团就大步流星地跑路，内心：让出猪排饭团？不可能的。只要我没有道德，就没人能绑架得了我。
白鸽一怔，等回过神时，在原地摇摇头笑了。
又没说不让给她，跑这么快干嘛......白鸽发觉周倩倩仿佛有两副面孔：工作时铁面无私理智从容，工作外领导该有的严肃正经她是一点都没。要是下属看到她这副样子，恐怕只会把她当小孩子。
但是还......挺可爱的。白鸽拿起一个奥尔良鸡翅饭团，心情大好。
“你说他是不是有病！”
下午两点，周倩倩在公司厕所一边带薪拉屎，一边把今天的奇葩经历发给闺蜜唐郁。
“一天催我好几次，跟个催命鬼一样！”周倩倩气愤地扣着手机，“我又不是孙猴子，策划案又不是用猴毛一下就能变出来的，那不得需要时间么！”
“是啊倩倩，他也太那个了。”唐郁说，“先不聊了倩倩，我妈给我打电话了.......”
周倩倩：“该不会又是给你安排相亲吧？”
“唉，八成是......”
“太惨了宝贝。”周倩倩表示同情。唐郁是大学老师，工作清闲稳定，不像周倩倩的公司天天搞内卷，但也逃不过被催婚的命运。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周倩倩慨叹。
作为一个沪漂打工人，她目前唯一的叛逆方式，只能是趁老板不在时躲在厕所多摸会儿鱼。
可惜这鱼也摸不消停，白鸽的头像又跳出来，这回倒是言简意赅，就三个字：策划案。
周倩倩的血压彻底高了，心道老板都没有这么催的，你个平级领导有什么可狂的？
她冲出厕所，怒气冲冲回到工位，正准备和白鸽理论一番……
转念一想，这小子该不会是故意激她吧？
周倩倩越想越不对劲。
常年混迹职场的人，对于明枪暗箭的嗅觉总归灵敏一些。
周倩倩有种预感。一旦她因此事发火，很可能被有心之人在领导面前添油加醋做文章。
她能怎么办？只能快点把策划案赶出来，用实力堵住白鸽的嘴。
她愤愤地瞪了白鸽一眼。
姓白的，给姐走着瞧！
两天后。
“倩姐，你这黑眼圈......”周倩倩刚到办公室，下属雅雅就注意到她土一样的面色，忍不住道，“这是熬夜赶方案了吧？”
周倩倩虚弱地点点头。
她连熬了两个大夜，围绕嗲似蜜的主打产品——国风口红，肝出五版风格迥异的策划案，总有一版能让甲方满意。
过案率高的窍门之一，就是除了 Plan A，还要做出 Plan B、C、D 任甲方挑选，方案多意味着有对比，甲方在对比中很容易对某个方案产生偏好。
不过这次周倩倩不急着发给甲方，而是先发给了催命鬼白鸽。
接连五个 PDF 发过去，瞬间占满了整个对话框，看起来别有一番气势。
周倩倩斜了一眼正打开文档的白鸽，得意非凡：小样儿，没见过有人一口气能出这么多方案吧？眼花缭乱了吧？被姐的创意折服了吧？今天就让你见识一下姐的实力！
雅雅暗中观察：领导一改平日的冷峻，嘴角快要咧到耳后根，也不知道吃错什么药了......
周倩倩一边傻笑一边盯着屏幕，等待白鸽的回复。
五分钟后，白鸽发来一个问号。
白鸽：？
“？”是什么意思？周倩倩：怎么了？
白鸽：......
周倩倩不理解，道：有话不妨直说。
又五分钟，对方没有发来消息。周倩倩急得直咬指甲。突然，一片阴影把座位上的她拢住，周倩倩一抬头，嗅觉撞上淡淡的男香。
周倩倩认得，这是宝格丽的大吉岭茶香水。前调为柑橘味道，中后调则有股沉沉的松木香。前调清冷，后调醇厚，十分好闻。
似曾相识的味道，周倩倩却记不起在哪里闻过。
白鸽转过她的电脑，手撑在桌子上，修长食指依次点开五个文档。
“第一个方案的创意太老套了，职场菜鸟涂了口红后逆袭成女强人，这是什么老掉牙的爽文情节？第二个方案落地性太差，公司现在预算有限，请不起千万级网红，所以也 pass；第三个方案.......”
短短几分钟，周倩倩熬了两个大夜肝出的五版方案全部被这个男人否掉。就连她胜券在握的“独立女性”主题的方案，也被白鸽评为“烂大街”。
周倩倩内心：痛，太痛了！
白鸽追问：“你没把这些方案发给用户吧？”
周倩倩：“还没.......”
白鸽：“那就好，这种水平的方案实在太给公司丢脸了。”
周倩倩顿感万箭穿心。
“如何你只能做出这种方案，我会跟孙总申请，亲自负责策划方面。反正我之前在 B 司时脚本、拍摄、剪辑都是我负责，运营和策划本来就不分家。”
上赶着往自己身上揽活，还真是活久见。周倩倩白眼一翻：“你去申请吧！”
白鸽：“当然，你的那份工资我会让孙总直接打到我卡上。”
周倩倩：“你做梦！”
这句声音稍大，引来半个格子间的人侧目。周倩倩抬头瞪着男人，压低声音说：“明天我会交一版新方案给你。”
“好，我拭目以待。”白鸽甩下这句话，走了。
男人虽然离开了，但刺耳的话语像一根根刺一样扎进周倩倩心里，令她久久不能平静。
现在她不觉得白鸽的声音好听了，只觉得这个人从里到外都无比的讨厌。
自己卷就算了，还要拉着别人一起卷！
周倩倩在职场上最讨厌这种人。
她深知白鸽新官上任，只顾着自己出风头而忽视了同事感受，迟早是要吃亏的。
其实，作为一个五年老前辈，周倩倩若是想整他，简直易如反掌。
但她懒得耍手段。
于她而言，搞同事不如搞方案——只是这方案到底怎么搞？
周倩倩抓狂。
她点开白鸽的铛铛头像，对着他的证件照在空中挥了两拳，嘴里嘟囔“邦邦给你两拳”后仍不解气，又比了个手刀挥舞起来。
从得意到失落再到“放弃治疗”似发疯，短短一上午，雅雅破天荒见识到领导情绪的大起大落。
“倩姐以前从来不这样的，今天真是见了鬼了.......”
雅雅抱着闲聊心态，把这事说给休假中的苏停，对方回复：领导的心思你别猜。
雅雅觉得有理，转头继续肝项目了。
下午，周倩倩还在为方案发愁，突然收到一条短信提醒。
发件人的备注为江余，是周倩倩认识多年的朋友，两人因热爱摇滚乐在 Livehouse 相识。
周倩倩还记得他俩是在散人乐队的现场认识的，当时她蹦掉了只耳环，弯腰去捡时差点被人潮挤倒，多亏江余及时拉了他一把，不然怕是要被踩扁了。
为表感谢，散场后周倩倩邀请江余一起喝酒。
说是请客，结果周倩倩当晚因受演出的触动太大，不受控制地喝多了。
账是江余结的，车也是江余打的。
周倩倩歪歪扭扭上楼回家之前，江余留给她一串电话号。
第二天清醒后，周倩倩坚持要把钱转给江余，江余不肯。
周倩倩没办法，直接往他手机里充了两百块钱话费。她性格如此，从不欠任何人情。
江余哭笑不得。
对于这个听到“快从地球上消失，这世界不需要你”时在 Livehouse 流泪、却在一杯杯喝酒时绝口不提任何往事的女孩，江余好奇她究竟有怎样的故事，忍不住一次次邀请她看各种演出。
一来二去，江余喜欢上了周倩倩，但从未表露过心意。
他觉得连绿泡泡都加不上的自己表白成功的概率几近为 0——是的，即便认识多年，周倩倩也没对江余违背“不加男的”的原则，这么多年他们一直是手机短信交流。
周倩倩用茧把自己包住了，这是江余对她的印象。
他想不通，一个在摇滚现场疯狂 Pogo、热情开朗的女孩，为何一直排斥和任何男性建立亲密关系。
江余：今晚散人来 MAO 演出，一起？
并附上一张演出海报。江余记得，散人是周倩倩最喜欢的乐队之一。
这是一场拼盘演出，除了散人，还有一个乐队开场。周倩倩点开海报，在看到开场乐队的瞬间瞪大了眼睛。
——蝼蚁乐队。
出演嘉宾：主唱 Dove，贝斯 Lan，鼓手 Angel
Dove......
她的心脏狂跳，记忆被这个名字拉扯回六年前。

五年前，周倩倩在 F 大读书时，蝼蚁作为校园乐队出现在她视野里。
周倩倩还记得，蝼蚁乐队的第一场演出在学校的大礼堂。
那晚她本是去看唐郁的大提琴独奏，却被蝼蚁乐队的表演击中了心脏。
自从主唱出场的那刻，周倩倩的视线就没从他身上移开过。
他一边嘶吼着歌唱，一边忘我地弹着吉他，仿佛和舞台融为一体。
太耀眼了。
即便黑色口罩遮住了他的脸，也难掩光芒。
偏偏蝼蚁的歌词是在讽刺社会的阴暗面。
周倩倩却觉得，他是照进黑暗里的一束光。
F 大的礼堂很大，几百人黑压压坐在台下，只有周倩倩站起来跟着节奏律动。
就像在 livehouse 那样，身体和大脑都尽情去享受音乐。
她并不在乎被其他坐着看演出的同学称为异类，反而觉得诚实的身体反应是对音乐的尊重。
蝼蚁下台后，周倩倩马上用云听听搜索他们的歌，迫不及待地听起来。
紧接着的最后一个演出，就是唐郁的大提琴 solo，但周倩倩依然沉浸在蝼蚁的音乐里，无心帮唐郁摄影，为此唐郁演完后数落了她好久。
后来蝼蚁乐队的每一场演出，周倩倩都不曾缺席。
蝼蚁的歌词，总是在写小人物负重前行的悲哀。
这个世界的普通人各有各的痛苦，却在社会的重压下显得那么相似，可谓殊途同归。
每一次演出，蝼蚁乐队全员都戴着黑色口罩。主唱 Dove 在某次演出之前解释过，这样做的寓意是想表达小人物总是被“捂住嘴巴”，为了一口生计，在世间摸爬滚打。
不知不觉，周倩倩迷恋上了这个用行为艺术反抗社会的黑暗与不公的青年。
她不知道他的中文名，只知道他叫 Dove。
其实去各个学院打听也未必打听不到，毕竟 F 大的优质乐队凤毛麟角。
但周倩倩觉得，有些感觉只留在摇滚现场，就好。
可惜蝼蚁只组了一年，周倩倩听说，毕业后这个乐队因为有成员出国，遗憾解散了。
周倩倩关注了蝼蚁乐队的大眼仔账号，自从毕业那天起，他们再没有更新过动态。
整整五年。
周倩倩把海报底下每一行小字都读了一遍，确定这是蝼蚁解散五年后、重组的第一场演出。
她当然要去看，只是这策划案......
时间刚过六点半的下班时间，但由于一些公司文化，大家早已习惯加班，因此格子间里基本无人离开。
周倩倩在工位上兀自纠结。
加班，会错过心仪乐队的重组演出。
不加班，上午刚刚承诺过明天交方案，交不出岂不是啪啪打脸？
周倩倩咬着拇指，斜了一眼隔壁工位，发现白鸽那小子早就下班了。
不管了，走人！
周倩倩临走前不忘拿上在公司备用的化妆品。她经常素颜上班，但怎能让 Dove 看到自己毫无气色的样子？她把眼线笔都拿上了，准备等下在路上化个全妆。
距离演出开始十分钟时，周倩倩和江余在 MAO 门口碰了头。
“走吧！”检票时周倩倩忍不住哼起蝼蚁乐队的歌，那首最爱的《小人物》她循环了整整六年，歌词倒背如流。
江余和周倩倩一起看过很多次演出，很少见到她这么兴高采烈，只当她是即将见到散人乐队所以兴奋，毕竟那是个小有名气的乐队。
进场后，两人站在第一排。江余个头高大，把后面许多小个子女生挡了个严严实实，他有些不好意思：“倩倩，要不我们先去后面，等散人上场再来前排吧，反正开场乐队也没什么好看的。”
“不。”周倩倩坚定地说，“蝼蚁乐队不一样的。”
“有啥不一样？”江余打了个哈欠，“那个什么蝼蚁不过是来暖场的，散人才是今天的重头戏。”
蝼蚁乐队没有任何知名度，在场的基本都是奔着散人来的，旁边几个观众听到他们的对话，点点头对江余的话表示赞同。
“闭嘴。”周倩倩瞪了江余一眼：“我说过，他们不一样。”
江余举起双手作投降状。周倩倩看演出一向随意，从来都是怎么尽兴怎么玩，江余从未见过她如此认真，感觉有些莫名其妙。
她紧紧盯着舞台左侧的幕布，那是表演者上台的必经之路。
灯光倏然暗了下来，观众们停止嘁嘁喳喳，安静地等待乐队上场。
咚、咚咚......
鼓声响起，周倩倩的心脏跟着鼓点一紧一缩地跃动，她捂住胸口试图压下狂跳的心率......
伴随着咚的一声，灯光唰地亮起，先是扫向主唱手里的吉他，最后聚焦在他身上。男人身披金色光芒，笔直地站在舞台中央。
Dove......
五年前那个肆意张扬、在舞台上弹到弦断的少年，与眼前的身影重合在一起。
周倩倩僵直地站在原地，不知不觉，泪流满面。
她抬手抹了一把，大喊：“Dove！！！”声音淹没在吉他、贝斯与鼓的交织乐中。
她知道他听不到，但她不在乎。
有些光芒生来遥不可及
只能仰望
飞蛾扑火
只会灼伤
这是《小人物》里的歌词，周倩倩觉得特别适合自己现在的心境。
五年了，她从未想过竟还能看到他演出。
重逢已是一种奢侈，周倩倩不敢再有其他要求。仅仅作为乐迷之一，在台下仰望着光芒万丈的他，这样就好。
两小时演出结束，周倩倩走出 livehouse。
从蝼蚁乐队演完之后，她就一直魂不守舍。后面知名度超高的散人乐队的表演，她已经无心看下去。
散场的时候，周倩倩听到周围几个观众讨论开场乐队很惊艳，她马上把蝼蚁乐队的官方账号安利给他们。
演出刚结束不久，销声匿迹五年的蝼蚁官博破天荒地更新了状态，是一张乐手和观众的大合照，配文：We're coming back.
周倩倩找到合照中第一排正中间的自己，在照片的位置正好在 Dove 斜后方。
这是蝼蚁乐队走出校园、在 livehouse 的第一场演出，也是周倩倩第一次和 Dove 同框。
虽然只是一张集体照，但对周倩倩来说，有非同寻常的意义。
她恍神一瞬，默默保存下照片。
在上海这座城市，成年人快乐的瞬间往往是和现实割裂开来的。
每次走出了 livehouse、回归现实，周倩倩都会隐隐有种不真实感。
今天尤其。
直到秋风拂面，那种轻飘飘的不真实感才消散一些。
在去地铁站的路上，周倩倩突然想起，明天还要出一版策划案给白鸽。
看来今夜注定不眠，周倩倩抓狂：“灵感女神能不能眷顾我一下啊！！！”地铁口附近有一排摊位，是大爷大妈在卖烤红薯、玉米、炸串、爆米花等小吃。
空气飘香，周倩倩也馋了，驻足在一个卖红薯的摊位，付了钱等红薯出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