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鬼的跳蚤。”詹米爬起来,小心地在外衣上擦了擦自己磨破了皮的手心,一把拽起那东方人的领子,把他当空提了起来。
“好啦,”他把那小个子放到楼梯上,用力戳戳他的后背说,“咱们该走了,快点儿。”那蓝衣服的瘦小身影应声瘫软下来,像一袋子待洗的衣服似的倒在台阶上。
“他没喝醉的时候还行,”詹米抱歉地向我解释,一边把东方人举到一侧的肩膀上,“不过他真的不该喝白兰地的。实在是个可怕的酒鬼。”
“这个我看见了。你倒是怎么搞到他的?”我着了迷似的跟着詹米上了楼梯,威洛比先生的辫子衬着詹米的灰色羊毛毡斗篷,像个节拍器一般来来回回地摆动着。
“是在码头。”他正要继续解释,头顶的门打开了,迎接我们回到酒馆的厨房。粗壮的老板娘见我们走了过来,气鼓鼓的一脸不满。
“好,马尔科姆先生,”她皱着眉说开了,“您很明白我欢迎您来这儿,您也得明白我不是个爱挑剔的女人,开个酒馆儿老爱挑剔可不方便。不过,我也告诉过您的,您那个小黄脸男人可不是——”
“哎,您是提过,帕特森夫人,”詹米打断了她,一边从口袋里挖出一枚硬币,一鞠躬递给了胖胖的老板娘,“您的容忍令我非常感激。这事儿不会再发生了。我希望。”他低声地补充了一句,向帕特森夫人又鞠了一躬,便弯腰钻过那矮门楣走进了酒馆大厅。
再次走进大厅,我们又引起了一阵骚动,不过这次的影响是负面的。人们有的默不作声,有的压低了声音咕哝着我们几乎都听得见的诅咒。我猜想威洛比先生兴许不是这家酒馆最招人待见的顾客。
詹米侧身穿过人群,让道的人们很勉为其难。我全力紧跟其后,努力不去正视任何人的眼睛,努力屏住呼吸。对于尚未适应十八世纪恶劣的卫生条件的我,不堪忍受如此狭窄的空间里许久未清洗的躯体所散发出的恶臭。
快走到门口时,我们还是遇上了麻烦,麻烦的化身是一个体态丰满的年轻女人,身上的衣裙比老板娘母女朴实的素色打扮略显花哨,领口则更低一点儿,她的主要职业不难猜到。我们刚走出厨房的时候,她正与几个学徒工小伙子沉浸在打情骂俏之中,当我们走过他们身边,她一抬起眼,便立即尖叫着跳了起来,同时还把一杯麦芽酒打翻在地。
“就是他!”她摇摆着手指惊叫着指向詹米,“那个下流的恶魔!”她的双眼似乎一时难以聚焦,我估计她打翻的已不是今晚的头一杯了,虽然此时还不晚。
她的同伴们好奇地盯着詹米,尤其当那年轻女子走上前来,用手指当空指着戳着,像在指挥合唱班似的。“他!就是我告诉你们的那个下流的小痞子——对我做出那种恶心事儿的家伙!”
我跟其余的人一起好奇地看着詹米,但很快地,和大伙儿一样地意识到,年轻女子这番话的对象并不是他,而是他背上的人。
“你这下流的恶魔!”她冲着威洛比先生蓝色丝绸裤子的屁股底下叫喊着,“好色鬼!鼻涕虫!”
眼见着姑娘如此难过,她的同伴们激动起来,一个高高壮壮的小伙子握紧了拳头站起身,靠在桌边,满眼闪烁着麦酒和暴怒。
“就是他,啊?要我替你揍他一顿吗,玛吉?”
“可别冒这个险,小伙子,”詹米简短地提醒他,挪挪肩上的重负,调整好重心,“你喝你的,我们这就离开。”
“哦,是吗?你是给这小跳蚤拉皮条的吧?”年轻人粗俗地冷笑了一声,满脸潮红地转向我这儿,“至少你的这个婊子不是个黄脸——咱们来瞧瞧她咋样。”他动手动脚地扯起了我的斗篷,露出那件杰西卡·古登伯格胸衣低低的领口。
“看着白里透红的,”他的同伴不失赞许地评论道,“敢情她上上下下是不是都这样?”我来不及躲闪,他已经朝我的胸衣动起手来,抓住了蕾丝花边的边缘。那不堪一击的料子并非为十八世纪生活的严苛要求所设计,从侧面被撕坏了一半,一下子暴露出很多的白里透红。
“放手,你这婊子养的!”詹米靠过来,眼里闪着怒火,空着的一手握紧了拳头威胁道。
“骂谁呢,你这细脚伶仃的自大狂?”前面那个年轻人接口,没能从桌子后面绕出来,他跳上桌,直扑向詹米,不料詹米灵巧地一闪,弄得他一个嘴啃泥,摔在了墙上。
詹米一个大步迈向那桌子,对着另一个学徒工的脑袋猛地打了一拳,打松了那小子的下巴,瞬时抓过我的手把我拉出了大门。
“快点儿!”他哼哼着说,移了移威洛比先生那滑溜溜的身体,稳稳地抓紧了,“他们立刻就会追上来!”
的确如此。叫喊声传来,酒馆里涌出更多哄闹的人,顿时充斥了我们身后的大街。詹米见到第一个出口便立即拐出皇家一英里,我们冲进一条幽暗的窄巷,一路上飞溅起泥浆和各色来历不明的污水,钻过一道拱门,顺着另一条蜿蜒的小巷奔驰而下,仿佛潜入了爱丁堡的九曲羊肠。耳边闪过一堵堵漆黑的石墙,一扇扇破落的木门,最终一拐弯进到一个小小的庭院,我们才得以停下来喘上一口气。
“他……到底……做了什么?”我喘息着问道,实在想象不出瘦小的威洛比先生能对刚才的玛吉那般壮硕的小丫头做出什么了不得的事儿。看上去她完全可以把他像个苍蝇一样摁死。
“嗯,你知道,那全都跟脚有关。”詹米瞥了一眼威洛比先生,解释说,一脸无可奈何的郁闷。
“脚?”我不由自主地看了看威洛比先生整齐的微型小脚,穿着一双布底的黑缎子鞋。
“不是他的,”詹米见状继续解释道,“是女人的脚。”
“什么女人?”我问。
“嗯,迄今为止,仅限于妓女而已,”说着他朝拱门方向望去,寻找尾随的人群,“不过你也说不准他会做出什么样的尝试。没法儿说,”他简单地总结道,“他是个异教徒。”
“我明白了,”我嘴里这么说,其实根本没明白,“是什么——”
“他们在那儿!”小巷尽头的一声大喊打断了我的问题。
“见鬼,我以为他们已经作罢了。快,这边!”
我们又跑了起来,顺着一条小巷回到皇家一英里,下坡没几步路又拐进了一条窄巷。我能听见身后大街上的呼喊,而詹米抓着我的胳膊一下子把我拽进一个门洞,院里满是木桶、包裹和板条箱。他紧张地环顾了四周,便把瘫软的威洛比先生塞进一个装着垃圾的大桶。稍事犹豫,他扔了块帆布掩盖住了威洛比的脑袋,又立刻拖着我躲到一辆载满木箱的板车后头,一把将我拉到地上,蹲在他的身旁。
经过这非同寻常的折腾,我气喘吁吁,心脏被恐惧刺激得怦怦直跳。冷风加上运动令詹米脸色通红,头发七上八下地竖着,但他的呼吸却平稳得很。
“你老做这种事儿吗?”我问他,一手按住胸口,徒劳地想要放慢自己的心跳。
“也没有。”他答道,一边警惕地越过板车窥探着追击者。
隐约间有奔跑的脚步声回响起来,又渐渐消失,随后一切便安静了,只剩滴答的雨水不断打在我们头顶的木箱上。
“他们跑远了。不过咱们最好再待会儿,以防万一。”他搬了个木箱下来让我坐,又给自己也弄了一个,叹着气坐了下来,一手撩开面前散落的头发。
他冲我歪嘴一笑:“对不起,外乡人。我没想到会这么……”
“波澜起伏?”我替他说完,回应了他一个微笑,掏出手帕擦去自己鼻尖上的一滴水珠。“没关系,”我瞟了瞟那只大木桶,其中的震动和摩挲的声响意味着威洛比先生正多多少少在恢复清醒。“呃……关于脚的事儿,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告诉我的。他喜欢喝酒,你是知道的,”他一边解释,一边瞅着那个隐藏着他的合伙人的大木桶,“一旦多喝两口,他就会谈起女人的脚,以及他想要对它们做出的种种可怕的事情。”
“对一只脚究竟能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情来?”我非常好奇,“那显然没有多少可能性吧。”
“不,可能性多着呢,”詹米严肃地说,“不过,我可不想在大街上谈这些。”
我们背后的木桶深处传出几声模糊的抑扬顿挫。那是一种音调上本来就有很多高低起伏的语言,我说不清,可还是觉得威洛比先生是在问什么问题。
“闭嘴,你这小蛆虫!”詹米粗鲁地回答,“再多嘴,我立马一脚踩你脸上,看你还喜不喜欢!”木桶里传出一阵尖锐的傻笑,随即又恢复了平静。
“他想要什么人在他脸上走路?”我问。
“是的,要的就是你。”詹米干脆地回答,对我愧疚地耸耸肩,脸颊上的红色又深了一层,“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他你是谁。”
“他会说英语吗?”
“哦,会一点儿吧,不过没多少人能听懂他说的英语。我多半儿就跟他说汉语。”
我瞪大了眼睛望着他:“你会说汉语?”
他耸耸肩,歪着头微微一笑:“嗯,我说的汉语大约就跟威洛比先生说的英语差不多,不过嘛,在跟谁聊天的问题上他也没那么多选择,所以就只好将就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