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包裹端端正正地摆在柜台正中,一转身便大步流星地往外走去。门外,市政厅的大钟正开始敲响,乔迪走到门口一转头,谴责地瞪了我们一眼。
“而且连正午都没到!”说着,把店门重重地甩在身后。
詹米望着他的背影出了会儿神,然后慢慢地又坐回到地板上,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而且连正午都没到!”他重复着,擦了擦脸颊上的眼泪,“哦,上帝啊,乔迪!”他前仰后合地用双手抱紧了膝盖。
我也忍不住大笑起来,但心里颇为担忧。
“我可没打算给你惹麻烦,”我说,“你觉得他会回来吗?”
他吸了吸鼻子,满不在乎地用衬衣下摆擦了擦脸。
“哦,会的。他就住在街对面的威克姆巷。我过会儿会去找他的,去,去解释清楚。”他说着看了看我,慢慢回过神来,补充说,“天知道怎么个解释法!”一时间,他似乎又要大笑起来,不过还是忍住冲动站了起来。
“你还有别的马裤吗?”我问,一边拾起了扔在地上的那条,把它挂在柜台上晾干。
“哎,我有——在楼上。不过你等一下。”他那长长的手臂钻进柜台下的橱柜,取出一张告示,上面整齐地印着“已外出”的字样。他把告示挂在门外,又从里面紧紧地插上了门闩,转向我。
“你愿意跟我上楼来吗?”他诱惑地伸出臂弯,眼里闪着亮光,“如果你不觉得这算道德败坏的话?”
“为什么不呢?”开怀大笑的冲动像冒着泡的香槟酒在我的血管里蠢蠢欲动,“我们都结婚了,不是吗?”
楼上分隔成两间屋子,楼梯平台的前后各一间,再加上平台处的一小间厕所。后屋显然完全用作印刷店的储藏室了,门被支开着,我能看见装满书本的木箱,用麻绳捆扎整齐的小册子堆得高高的,还有一桶桶的酒精和墨粉,以及一堆奇形怪状的五金器件,多半是印刷机的备用零件。
前屋则朴素得活像一间修道士的卧房。屋里有个抽斗柜,上面摆着一架陶瓷烛台,另有一个洗脸台、一个板凳和一张窄窄的小床,不比露营用的折叠床大多少。看到这个我松了口气,这才意识到我一直屏着呼吸。他是一个人住。
我迅速地环顾了四周,确定屋里没有女性存在的迹象,我的心才恢复了正常跳动的节奏。这里明显只住着詹米一人。他拉开遮住屋子一角的帷幔,露出一排木钩,上面挂的无非是几件衬衣、一套暗灰色外衣和长马甲、一件灰色的羊毛斗篷和他这会儿来取的那条备用马裤。
他背对我把衬衣掖好,系上了新裤子,但我能从他肩头紧张的轮廓里看见几分拘谨。一种同样的张力在我自己的颈后抽紧。重逢的震惊平复了一些,我们俩一下子又都变得非常害羞。我见他挺了挺肩膀,转身面对了我。歇斯底里的大笑和泪水都已经止住,虽然种种突发情感留下的痕迹在他脸上仍旧看得出来,我知道我的脸上也一定如此。
“见到你真是太好了,克莱尔,”他轻轻地说,“我以为我永远……唉。”他稍一耸肩,好像亚麻衬衣的肩膀有点紧似的。然后他咽了咽口水,正视了我的眼睛。
“那孩子?”他问,一时间所有的情感在他脸上表露无遗,急切的期待、绝望的恐惧,还有想要同时抑制住这两者的挣扎。
我微笑着伸出手说:“来。”
我仔细想过很久,如果穿越石阵能够成功,我此行该带些什么。由于一度曾被指控施行巫术,这次我格外小心。然而有一件东西我必须带上,无论它被人看见会产生何种后果。
我拉他到小床边坐在我的身旁,从口袋里掏出了我在波士顿精心包好的长方形小包裹,打开防水层,把里面的东西塞进了他的手里。“给。”我说。
他小心翼翼地接了过去,像是捧着一个未知的危险物品。一双大手紧紧地合拢在那叠相片的周围,刚出世的布丽安娜圆圆的小脸则一无所知地展开在他的十指之间,小拳头紧握着毛毯,似乎被这全新的生存状态累坏了一般,闭着斜翘的眼睛,在睡梦中微张着小嘴。
我抬眼看了看他,一张彻底空白的脸上写满了惊愕。他把相片捧在胸前,圆睁着眼睛,一动不动,如同刚刚被利箭穿心一般——而我猜他确实是这个感觉。
“你女儿给你带来了这个。”说着,我把他的脸转过来,温柔地亲吻了他的嘴唇。这一下打破了魔咒,他眨了眨眼睛又活了起来。
“我的……她……”那诧异的声音很沙哑,“女儿,我的女儿,她……她知道?”
“是的。来看看别的。”我从他手中抽走了第一张,露出下面的快照里已有四颗牙齿的布丽安娜,滑稽的笑容喜气洋洋地缀满了一岁生日蛋糕上的糖花,头顶上挥舞着崭新的毛绒小兔,得意得活像个小小的恶魔。
詹米不知所云地咕哝了一声,绷紧的手指松开了。我从他手里接过那一小摞相片,开始一张一张地拿给他看。
布丽安娜两岁,矮矮胖胖的,穿着滑雪服,帽子底下的圆脸儿红得像小苹果,一绺一绺的头发如羽毛般随风飘扬。
布丽安娜四岁,头发梳成油光的小铃铛造型,身穿白色背带套裙,一条腿搁在另一边膝盖上,端坐着为摄影师绽放着笑容,文静而优雅。
五岁,自豪地拥有了她第一个午餐盒,等候着登上开往幼儿园的校车。
“她不让我跟她一起去,一定要一个人走。她非,非常勇敢,什么都不怕……”我有点儿哽咽,解说着,展示着,指点着一幅幅变换着的画面,他不断抓过新的相片,之前的那些则纷纷滑落到地上。
“哦,上帝!”他惊呼,见到布丽十岁时坐在厨房地板上搂着大个儿纽芬兰犬小熏的画面,这是张彩色照片,她的头发,衬着小熏油亮的黑色皮毛,闪烁着灿烂的光彩。
他颤抖不已的双手再也握不住了,我不得不把最后的几张拿给他看——长大成人的布丽,一张里提着一串刚钓到的鱼,满脸欢笑;一张站在窗前,独自沉浸在秘密的思绪中;一张脸色绯红,头发蓬乱,劈了一半的柴火,正倚靠着斧柄稍作歇息。这些相片展示了她同一张脸上我所能捕捉到的各种不同的情绪,同一张脸,高高的鼻子、宽宽的嘴唇、高耸而宽阔的维京人的颧骨,还有那双上挑的眼睛——一张她父亲的脸的更精巧、更纤细的翻版,而她父亲此时正与我并肩坐在这小床上,颤动着无言的嘴唇,悄无声息的泪水从他的脸颊上奔涌而下。
他伸出一个张开的手掌悬浮于相片之上,颤抖的十指没有触及那光亮的表面,他转向我,缓缓地倒在我的怀里,像一棵倾倒的大树般优雅得难以置信。静静地,他把脸埋在我的肩头,泣不成声。
我的手臂紧搂住他宽宽的、抽泣着的肩膀,把他抱在胸前,我自己的泪水落在他的头发上,在那红色的波浪里印下一摊摊深色的小小的印迹。我把脸颊贴在他的头顶,小声地说着些无关紧要又支离破碎的东西,仿佛他是布丽安娜。我想,也许这就像外科手术——即便已修复了所有存在的损伤,康复的过程依然会很痛苦。
“她的名字呢?”临了他抬起脸来,用手背擦了擦鼻子。他重新捡起相片,轻手轻脚的,好像那些画面经他一碰便会冰消瓦解。“你给她取了什么名字?”
“布丽安娜。”我自豪地回答。
“布丽安娜?”他望着相片皱起了眉头,“怎么给小姑娘取了这么糟糕的名字!”
仿佛被当头一击,我惊跳起来。“哪里糟糕了!”我气愤地说,“多美的名字啊,况且,还是你让我取这个的呢!糟糕?你什么意思?”
“是我让你取这个的?”他眨起眼睛。
“千真万确!当我们——当我们——我们最后告别的时候。”我抿紧了嘴唇没再哭出来。片刻之后,按捺住了心绪,我补充道:“你让我给孩子取名时随你父亲。他的名字是布莱恩,不是吗?”
“哎,是的。”终于,他脸上的笑容战胜了其他情感,“哎,”他重复着,“是的,你说得没错。只是——啊,我以为那娃儿会是个男孩,仅此而已。”
“那你很遗憾啰,她不是个男孩?”我瞪着他,一边开始一张张地抢回那四散的相片。他用双手按住我的手臂,阻止了我。
“没有,”他说,“没有,我不遗憾,当然不会!”他的嘴角微微地一翘,“但我也不想否认,她可是让我大吃了一惊,外乡人。你也一样。”
我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看着他。为了这一刻,我准备了几个月,可我仍旧膝盖绵软,柔肠百结。而他则全然措手不及地眼见我的出现,在如此的打击之下有些许摇摆也在所难免。
“我想我确实吓了你一跳。我来了你有没有觉得遗憾?”我咽下口水,问道,“你——你要不要我离开?”
他的双手像钳子一般夹紧了我的胳膊,我轻轻地叫出了声来。意识到他弄疼了我,他松了手,却依然把我抓着不放。我的建议让他的脸顿时变得很是苍白,他深吸了一口气又吐了出来。
“不,”他回答,貌似镇静,“我不是,我——”他的下颌一时间突兀地停顿在半空,接着又重复道,“不。”非常肯定。
他滑落了一只手握住了我的,俯身用另一只手捡起些相片铺开在自己的膝盖上,他低头细细地端详着,让我都看不清他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