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看我,没有说话。一丝震颤掠过那强壮的颈部,他咽下口水,还是什么也没说。
依旧是那张明朗而友善的脸,那维京人高耸而平直的颧骨上方轻扬起一对深蓝色的眼睛,宽宽的嘴唇两角微翘,仿佛永远有个微笑藏在那儿,一触即发。当然,那眼角和嘴边的皱纹加深了。鼻子有些许异样,笔直的鼻梁靠近基部的地方变宽了点儿,那是一道断骨后久已痊愈的旧伤疤,让他多了几分凶悍,我心想,不过同时也减了几分孤傲之气,让他看起来有一种新的粗犷的魅力。
见他久久地望着我,眼睛都不眨一下,我穿过柜台的翻板走了过去,清了清嗓子:“你的鼻子是什么时候折断的?”
那宽阔的嘴角微微一抬:“大约是我上次与你告别之后的三分钟——外乡人。”
他的话里有些犹豫,喊我的口气几乎像是在提问。我们之间近得不足一尺,我试探地伸手摸了一下他那伤口的细线,鼻梁骨顶住古铜的肌肤显出一道白色。
他向后一缩,仿佛有电火花划过我们俩之间,刹那间粉碎了他先前平静的表情。
“你是真的!”他小声说道。我先前就觉得他脸色很白,此刻,所有残留的血色悉数褪尽。他双眼一翻,颓然倒地,连带着印刷机上原先摆着的纸张和零碎物件也纷纷坠落——作为一个如此高大的人,他摔倒得竟这般优雅,我漫不经心地想。
那不过是一阵昏厥。待我跪倒在他身边松开了他喉头的领结,他的眼睑已经扑闪起来。此时我已没有丝毫疑问,却还是不由自主地扯开了他领口厚厚的亚麻。它当然还在,那锁骨上的小小的三角形刀疤,拜皇家龙骑兵第八队之乔纳森·兰德尔上尉所赐。
他慢慢地恢复了平日健康的血色。我往地下盘腿一坐,把他的头枕在我的大腿上。他的头发在我手中浓密而柔软。他睁开了眼睛。
“很糟糕,对吧?”我微笑着俯视着他,我们成婚的那天,他曾对我说了同样的话,也是同样地把我的脑袋捧在膝头,一晃已经二十多年。
“很糟糕,恐怕有增无减啊,外乡人。”他回答说,嘴角抽搐了一下似乎闪过一丝笑容。突然间,他坐了起来,瞪着我。“天啊,我的主啊,你确实是真的!”
“你也是。”我扬起下巴望着他,“我以……以为你死了。”我本想显出轻松自如的样子,但我的嗓音背叛了我。泪水从脸颊上奔涌而下,他搂紧了我,衬衣粗糙的布料接住了我的眼泪。
我开始颤抖,所以许久之后才意识到他也在颤抖,出于同样的原因。我们坐在布满灰尘的地板上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只是拥在彼此怀中哭泣,任由二十年的渴望汩汩地淌下我们的脸庞。
他的手指紧紧地缠在我的发间,被扯松了的头发披散到我的脖子上。松脱的发卡顺着我的肩膀洒落而下,犹如冰雹般叮叮咚咚地打在地上。我自己的手指攥紧了他的前臂,掐进了他的亚麻衣裳,好像生怕他的躯体如果不被束缚住便会随时消失一样。
他似乎也被同样的恐惧支配着,突然握住我的双肩,把我推远了点儿,死死地盯住我的面孔,一手放到我脸颊上,一遍遍地描摹起我的骨骼线条,毫不理会我的眼泪和肆意泛滥的鼻涕。
我大声吸了吸鼻子,这好像让他恢复了神志,他松开我,急忙从袖口里摸出一条手帕,笨手笨脚地先擦了擦我的脸,再擦了擦他自己的。
“把它给我。”我抓过那慌乱摇摆着的布条,用力擤了擤鼻子,“好了,你来。”递过手帕,我望着他擤完鼻涕,发出的声音活像只快被勒死的家鹅。我咯咯地笑了,忘记了伤感。
他也笑了,用指关节抹去眼中的泪水,却仍无法把注视着我的眼睛挪开。
忽然间,我发现没有触摸到他令我难以忍受。我向他扑过去,他也适时地抬起双臂接住了我。我拥紧了,直到听见他的肋骨发出咔咔的声响,感觉着他的双手粗鲁地抚弄我的背脊,一遍遍地念我的名字。
最后,我终于放开了手,往后坐了坐。他瞧着自己双腿间的地板,皱起了眉头。
“你掉了什么东西?”我好奇地问。
他抬起头笑了笑,有点害羞。“我还以为我完全失去把持,尿湿了裤子呢!还好没事儿,不过是坐在个麦芽酒罐子上了。”
真的,一汪香醇的棕色液体正从他身下慢慢地扩散开来。我惊叫了一声,踉跄着站起来,扶他起身。他估摸了一下身后的衣物被弄脏了多少,但无望地放弃了,于是耸耸肩解开马裤。刚把窄窄的布料从屁股上褪下,他马上停下来看了看我,脸有点儿红了。
“没事儿,”我说,感到自己的脸颊此时也已变得通红,“我们都结婚了。”我说着却垂下了眼睛,觉得顿时透不过气来,“至少,我想我们是。”
他盯着我看了好久,然后一弯笑容泛起在那宽大而柔软的嘴唇上。“哎,我们是结婚了。”他说,一边踢开那弄湿了的马裤,一边朝我靠过来。
我向他伸出了一只手,既是一种欢迎又是一种阻挡。我多么想要再次触摸他,胜于想要任何其他东西,却又莫名其妙地羞涩无比。过了这么久,我们究竟该如何重新开始?
这种夹杂着羞涩的亲密感束缚着我们,他也感觉到了。他在离我几寸远的地方停下来,握住了我的手。犹豫了些许,他低下头,嘴唇似是而非地擦过我的指关节。一触到我的银戒指,他的手指便停下来,把那金属指环轻握在拇指与食指之间。
“我一直没把它摘下来。”我脱口而出,似乎这件重要的事情他必须知道。他轻轻地捏了捏我的手,却没有放开。
“我想——”他停下来咽了咽口水,仍旧握着我的手。他的手指再次摸索到银戒指,“我非常想吻你,”他说得很温柔,“可以吗?”
我的泪水早已盈满眼眶,此时再次涌起的两滴泪珠漫了出来,我能感觉到它们,饱满而圆润地滚下了我的脸颊。
“可以。”我耳语道。
他慢慢地把我拉近了他,把我们牵着的手握在他胸口下边一点儿。“我有很久没干过这个了。”他说,蓝色的眼睛里深藏着希望和恐惧。我接下了他目光中的礼物,并奉还给了他。
“我也是。”我柔声回答。
他的双手用无比细腻的温情捧起了我的脸,他的嘴唇覆盖到我的嘴上。
我不知道自己期待的是什么。是期待着重演我们最后分别时的那场猛烈的怒火吗?我曾多少次记起那一幕,在回忆中重新经历那每一个瞬间,却眼睁睁地无法改变它的结局。是期待着我们黑夜里的婚床上那种无穷无尽的、近乎粗暴的相互拥有吗?对此我确实很渴望,也曾多少次汗湿着、颤抖着从回忆的睡梦里惊醒。
可是,此时我们却是两个几乎互不相触的陌生人,各自在慢慢地、试探性地寻找着会合的可能,用无声的双唇寻找着,并同时给予着彼此的默许。我闭着眼睛,詹米也同样闭着眼睛,我不用看就知道。很简单,我们根本就不敢直视对方。
他没有抬头,只是开始轻轻地抚摸我,透过我的衣服感触着我的骨骼,温习我的曲线。最后他的手顺着我的胳膊游走下来,抓住了我的右手。又一次摸索到那个戒指,他的手指开始环绕着触摸起银指环上交织着的高地纹案,多年的磨砺让那纹案变得很光润,却仍旧清晰可辨。
他把嘴唇从我的嘴上挪开,游移到我的脸颊和眼睛上。我轻抚他的背脊,隔着衬衣感觉着那看不见的道道印痕,那旧时伤疤的遗迹,就像我的戒指,久经磨砺却依旧清晰。
“多少次我见你出现在眼前,”他在我耳边温暖地低语道,“你常常会来。有时是在我的梦里,有时是在我发烧的病床上,在我害怕、在我孤独到确信我快要死去的时候。我需要你的时候你总会出现,微笑着,头发卷在脸颊边。可你从不开口说话,也从来没有碰过我。”
“现在我可以碰你了。”我伸出手温存地抚过他清晰可见的鬓角、耳朵、脸颊和下巴,游走到他的后颈,那束起的红色的头发之下。终于,他抬起头,双手捧着我的脸庞,深蓝色的眼里闪耀着强烈的爱的光芒。
“不用害怕了,”他柔声说,“我们俩在一起了。”
如果店门上的门铃没有响,我们兴许会无止境地站在那儿彼此凝视到永远。我放开詹米,突然转回头望去,只见一个精瘦的小个子男人,毛糙的一头黑发,正张着嘴站在门口,手里举着个小包裹。
“哦,你来啦,乔迪!干吗去了这么久?”詹米说。
乔迪没有回答,怀疑的双眼一个劲儿地上下打量着他的雇主,光着两腿仅着一件衬衣站在店中央,马裤与鞋袜抛了一地,而揽在怀中的是衣裙起皱、头发散乱的我。乔迪的瘦脸顿时责难地皱起了眉头。
“我不干了,”他醇厚的嗓音带着西部高地人的腔调,“印刷归印刷——这点我是支持你的,可别想错了——可我是属于自由教会的,跟以前我爸和再以前我祖父一样。为一个天主教徒帮工是一回事儿——教皇的钱币跟谁的都一样,对吧?——可为一个道德败坏的天主教徒帮工就大不同了。为你自己的灵魂,老兄,你爱干吗干吗去吧。但在店里狂欢这种事儿,要我说,就实在太过分了。我不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