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敢在车站附近停顿,生怕他会跟着我追出来。于是我一转弯冲上了皇家一英里的斜坡,在宽大的衣裙所允许的范围里全力奔跑,跌跌撞撞地穿过人群。幸运的是,我选了个市集日来到这里,从车站方向看起来,我不一会儿就消失在街边林立的锁定摊位和卖牡蛎的商贩之中了。
跑向斜坡的途中,我停下来,像个躲过追捕的小偷一般喘起了大气。这儿有座公共喷泉,于是我在池边坐下,好缓一缓呼吸。
我到了。真的到了。爱丁堡在我身后顺坡而上,一直上到那巍岩耸立的爱丁堡城堡,我的前方则正对着城市脚下雄伟壮阔的荷里路德宫。
上一次我站在这座喷泉边的时候,美王子查理正向集结在爱丁堡街头的市民发表演说,用他的皇族气概掀动得群情振奋。当时他从池边向那喷泉中央雕花的尖顶奋力一跃,一脚踏进池中,抓紧一个泉水喷头呼喊道:“向英格兰进军!”于是乎,人群咆哮起来,欣然感动于这彰显着青春的昂扬斗志和英武体能。若非注意到池中泉水早已为此举预先关闭,我本人也很可能会被深深打动。
查理如今身在何处,我心生好奇。卡洛登后他回到了意大利,想必是从此过上了终生流亡的皇族所可能过上的某种生活。他近况如何我无从知晓,也无心去牵挂。此人既已从历史的书页中翻篇而过,也在我的生命里就此终结,留下的只有一派残破不堪。如今还有多少能得到拯救尚未可知。
我觉得好饿。天刚亮时在邓达夫的客栈里吃了点简陋的麦片粥和煮羊肉,那顿匆忙的早餐以后我就什么都没再吃了。口袋里还有最后一个三明治,当车厢里满是同车旅客窥探的目光时,我一直没去动它。
我掏出三明治,小心地把它打开。夹了花生酱和果冻的白面包此时已惨不忍睹,紫色的果冻渗透了疲软的面包,整个三明治被压成了扁平的一坨,然而它却美味无比。
我认真地享用起来,品味着醇厚而油滑的花生酱。有多少个早晨,我在这样的面包上涂抹花生酱,为布丽安娜做三明治带去学校当午餐?想到这儿,我坚决地打消这个念头,转而把注意力分散到路人身上。与现代人相比,他们确实有点不同,无论男女都相对较矮,营养不良的迹象颇为明显。尽管如此,他们身上却有一种强烈的亲切感——这些是我熟知的人,大多是苏格兰和英格兰人,多年来听惯了波士顿人平直的鼻音,这满大街滔滔不绝的浓郁的小舌腔给了我一种异乎寻常的回家的感觉。
吞下了最后一口代表我的过去的甜蜜与香浓,我一把捏皱了保鲜纸,环顾了四周,见没人看我,便打开手掌让那一丁点儿塑料薄膜偷偷地掉到了地上。那团薄膜在鹅卵石路上滚了几英寸,随后仿佛有了生命一般,自动地松散开来。轻风吹起,那微薄的透明纸瞬时张开了翅膀,就像一片树叶似的从灰色的石头上飞扬起来。
一对车轮驶过,掀起的气流把它吸到一辆运货马车底下,它恍惚眨眼一般反射出一道闪光,旋即便消失了踪影,没有引起路人丝毫的注意。我不禁怀疑,同样是植入了错误的年代,我的存在会不会像它一样波澜不兴?
“你又犹豫不决了,比彻姆,”我开始责备自己,“该上路了。”我深吸了一口气,站了起来。
“劳驾,”一个面包店小伙计走过我身边,我拉了拉他的衣袖,“我在找一个印刷商——马尔科姆先生,亚历山大·马尔科姆。”我感到一股恐惧与兴奋交汇在我腹中,如果爱丁堡根本没有什么名叫亚历山大·马尔科姆的印刷社店主呢?
答案是,确有其人。小伙子的脸先是沉思着扭曲起来,继而又舒展开了五官。
“哦,是的,夫人——就打这儿下去,在您的左手边。卡法克斯巷。”他一点头,夹紧了胳膊底下的面包,重新投入了人流涌动的大街。
卡法克斯巷。我侧身挤进了人群,沿着建筑物的边缘走去,以防被不时从高处窗口泼下的污水溅到。爱丁堡几千人口所排放的污水统统经由鹅卵石街巷的阴沟排出,依靠重力作用和频繁的雨水来维持城市的可居住性。
这时候,皇家一英里宽阔的大街对面,卡法克斯巷低矮而暗沉的入口赫然展开在我眼前。我怔住了,呆呆地望着前方,剧烈的心跳足以从一码之外听见,如果有人在听的话。
雨将下而未下的样子,空气中的潮气让我的头发卷曲起来。我把发卷从额头推开,在没有镜子的情况下尽力地整理着一头乱发。继而,瞥见前方有一扇平板玻璃的窗户,我赶紧凑上前去。
布满水汽的玻璃雾蒙蒙的,但还是映出了一个模糊的影子,那影子瞠目结舌的样子,满脸通红,但除此之外还算是张看得过去的脸。而我的头发却已不失时机地卷成了一头疯狂的乱麻,四下里从发卡间挣脱出来,俨然是美杜莎发型的完美翻版。我烦躁地扯掉了发卡,开始盘起我的发卷。
店里有个女人正伏在柜台上。她带着三个小娃儿,我心不在焉地旁观着,只见她放下手中的买卖,转身不耐烦地教训起他们来,用手提包扑打着中间的那个孩子,那男孩刚刚摆弄完地上水桶里种着的几株新鲜的茴芹。
这是一家药房。我一抬头,见大门上书写着“霍氏”的招牌,激动地意识到我认识这里。我暂住爱丁堡的那会儿,曾经在此买过草药。打那以后,橱窗里的陈设明显有所添加,加了一大罐有色药水,其中悬浮着一具略显人形的东西,兴许是猪的胚胎,兴许是婴儿期的狒狒,咧开着嘴的扁平五官压在圆柱形的罐壁上,模样令人很是不安。
“好吧,至少我比你可好看多了!”我摁下一枚不听话的发卡,喃喃自语道。
也比店里的那个女人要好看点儿,我心想。她结束了交易,正把钱袋塞进手提包,消瘦的脸上皱起了眉头。她的肤色是那种城里人常有的苍白,皱纹很深,清晰的褶痕从鼻子延伸到嘴边,眉头紧蹙着。
“你这小耗子,让魔鬼逮了去算了!”一行人嚷嚷着走出店门时,她生气地责骂着小男孩,“我跟你说了多少遍了,叫你把爪子揣兜里!”
“打扰一下。”一种难以抗拒的突发的好奇推着我走上前去,打断了她。
“哎?”一下子从母性的规劝中被分了神,她茫然地看着我,近距离下她更显得有些憔悴。她紧缩着嘴角,嘴唇向内翻折进去——无疑是因为掉了牙齿。
“我忍不住在羡慕您的孩子们,”我尽力显示出即兴的爱慕之意,露出和蔼的微笑,“多漂亮的小宝贝儿!告诉我,他们都几岁了?”
她惊讶地垂下了下巴,证明她确实掉了好几颗牙。冲我眨了会儿眼睛之后,她回答道:“哦!是这样,您真客气呀,夫人。啊……玛斯丽十岁了,”她向着正用袖口擦着鼻涕的大女儿点了点头,“乔伊八岁——快别把手指头塞鼻子里了,你这脏孩子!”她轻声地责骂着,然后转过身自豪地拍了拍最小的孩子的脑袋,“小波莉嘛,今年五月刚满六岁。”
“真的?”我凝视着这个女人,露出了惊愕的表情,“看不出来,您的孩子都这么大了。您一定很年轻时就出嫁了吧。”
她不无骄傲地微笑着。
“哎哟,没有!没那么年轻,我生玛斯丽那年也就十九岁。”
“真不可思议。”我衷心地表示惊叹,从兜里掏出几个便士,分给孩子们每人一个。接过硬币,他们羞涩地点头致谢。“祝您日安——恭喜您有这么可爱的家人。”我说完一转身,微笑着挥手离开。
十九岁生了大女儿,而玛斯丽现在十岁。她只有二十九岁。而我,感谢良好的营养、卫生和牙科医术,并幸免了多次怀孕生产与重体力劳动的拖累,看起来比她着实年轻好多。我做完深呼吸,把头发捋到脑后,迈进了卡法克斯巷的阴影之中。
小巷蜿蜒而下,稍有点长,印刷店就在坡底的地方。巷子两侧有热闹的店家和住宅,但此时我所注意的别无他物,只有挂在那门口的干干净净的白色招牌。
A.马尔科姆
印刷商,图书经销商
招牌上的大字底下印着:“图书、名片、手册、大报、信件等”。
我伸手触摸着店名的黑色字母。A.马尔科姆,亚历山大·马尔科姆,詹姆斯·亚历山大·马尔科姆·麦肯锡·弗雷泽。也许吧。
再等一分钟,我又要不敢迈步了。于是我推门进去。
屋里最靠前的是一排宽宽的柜台,其中有一扇可以打开的翻板,侧面的架子上摆放着几盘铅字。另一侧的墙上钉有各色的海报与告示,无疑都是样品了。
通往后屋的门打开着,可以看见一架印刷机笨重而棱角分明的轮廓。伏在印刷机上,背对着我的,是詹米。
“是你吗,乔迪?”他问,没有转过脸来。他穿着衬衣和马裤,一手拿着把小小的工具,正在摆弄着机器的内胆。“你去得够久的。有没有搞到那个——”
“不是乔迪,”我的声调高得有点儿异乎寻常,“是我,”我说,“克莱尔。”
他非常慢地直起身子。他留的长发梳成一条深棕红的辫子,浓浓的色泽闪着古铜色的亮光。在他转身之前,我来得及注意到他束发用的是一根整齐的绿色丝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