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这样。所以你认为他的话同时暗指了这个地点和你的妻子?”
又是一耸肩。
“我不知道,”弗雷泽重复道,“我无法确认他的话是否与我妻子有任何关系,也无法确认‘白色女巫’是否仅仅意指圣布里吉特——从而引领我找到那个地方——或许两者都不是。但我感到必须去一次。”
在格雷的催促下,他对谈到的那个地方描述了一番,并提供了抵达该地的方向和路线。
“神龛本身是一块形如古老十字架的小小岩石,经过风霜雨雪,其上的雕刻几乎看不见了。它立于一个小水池之上,一半掩盖在石楠丛里。水池里纠缠着那些池边石楠的草根,在里面你能找到些白色的小石子。据说那些石子有强大的法力,少校,”见到格雷一脸的空白,他解释道,“但那个法力只有白色女巫使用的时候才会触发。”
“我明白了。那你妻子……”格雷谨慎地停下来。
弗雷泽简短地摇了摇头。
“那里的一切都与她无关,”他轻声说,“她确实是走了。”那声音低沉而理智,但格雷听出了苍凉的意味。
弗雷泽的脸一向平静而不可捉摸,此时他的表情并没有改变,但当那忽闪的炉火时不时将他的脸庞抛入黑暗,悲伤的印记显而易见地刻在了他嘴边和眼角的皱纹之中。虽然一切都没有言明,要打断如此情深意切的瞬间似乎仍是一种侵扰,然而格雷有他的职责需要顾及。
“那金子呢,弗雷泽先生?”他悄悄地问道,“有什么发现?”
弗雷泽深深地叹了口气。
“金子在。”他平淡地说。
“什么?”格雷倏地坐了起来,瞪着那苏格兰人,“你找到了?”
弗雷泽抬眼看着他,苦笑着扭曲了自己的嘴。
“我找到了。”
“那果真是法国人的金子?路易送给查尔斯·斯图亚特的?”格雷的血液里奔涌着激情,想象着自己把大箱大箱的路易金币送到伦敦呈献给上级的情景。
“路易从未向斯图亚特家族送过金子,”弗雷泽肯定地说,“少校,我在圣徒的水池中确实找到了金子,但不是法国人的金子。”
他发现的是一个小箱子,里面有一些金银币和一个装满宝石的皮制小口袋。
“宝石?”格雷脱口而出,“那又是从哪儿来的?”
弗雷泽瞧了他一眼,略带恼怒。
“我可是一点儿都摸不着头脑,少校,”他说,“我又怎么会知道?”
“对,当然了,”格雷一边说,一边咳嗽着,想掩饰自己的慌乱,“当然。不过这盒珠宝——它此时又在何处?”
“我把它扔进海里了。”
格雷呆望着他:“你——什么?”
“我把它扔进海里了,”弗雷泽耐心地重复了一遍,一双上扬的蓝眼睛沉着地直视着格雷,“您也许听说过一个叫魔鬼大锅的地方,少校,离圣徒的水池仅仅半里之遥?”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格雷责问道,“这根本不合情理,老兄!”
“我当时并没有太在乎情理,少校,”弗雷泽轻声说,“我去时满怀着希望——当希望破灭了,那珍宝在我看来不过是一小盒石头和晦暗的金属。对我一点用都没有。”他抬起眼睛,一条眉毛嘲讽地挑了起来,“不过我也没看出把它交给乔迪老皇帝有什么‘意义’。所以我就把它扔进海里了。”
格雷坐回到椅子里,又机械地倒了一杯雪利酒,几乎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他脑子里一片混乱。
弗雷泽坐着,把头转向一侧,下巴支在一个拳头上,凝望着炉火,他的表情又回归到平日里的无动于衷。身后的火光勾勒出他长长的直挺的鼻梁和嘴唇柔和的曲线,下颌与眉骨处抛下的阴影显得颇为严峻。
格雷咽下一大口酒,稳住了自己。
“这个故事怪感人的,弗雷泽先生,”他不动声色地说,“非常有戏剧性。可也没有证据表明那都是事实。”
弗雷泽微微动了一下,回过神来,转过头看着格雷。詹米上扬的眼角眯了起来,似乎觉得什么事情有点儿好笑。
“证据是有的,少校,”说着他把手伸到破旧的马裤的腰带里边,摸索了一阵儿,接着,掏出那只手举到桌面上空,等着格雷。
格雷本能地伸手去接,一个小小的物体落入他打开的手掌之中。
那是一颗蓝宝石,跟弗雷泽的眼睛一样的深蓝色,个头还挺大。
格雷张开了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惊讶地嗫嚅着。
“这是您要的证据,表明那宝藏确实存在,少校。”弗雷泽对着格雷掌上的石头点了点头,他的目光在桌子上方遇见了格雷的目光,“至于其余的珠宝——我很抱歉地告诉您,少校,您只能相信我的话了。”
“可——可是——你说——”
“是的。”弗雷泽平静得就好像他们在讨论屋外下着的雨,“我留下了那一颗小石头,觉得兴许能派得上用场,说不定我有朝一日能被释放,或者找到什么机会把它送出去给我的家人。因为,您能领会的,少校,”詹米的蓝眼睛里闪过一道讥讽的亮光,“我的家人要是用上了那么大的一批财宝,绝对会引起很多不必要的关注。一颗宝石,也许没问题,但一大堆珠宝绝不可能。”
格雷几乎无法思考。弗雷泽说得没有错。像他姐夫那样的一个高地农夫是无法将如此的宝藏变为现钱而不招致议论的,而此类议论必将迅速引来国王的兵马造访拉里堡。弗雷泽本人则非常可能因此被监禁终身。但是,他怎能如此轻描淡写地抛却一笔财富!不过话说回来,端详着眼前的苏格兰人,他又完全可以相信。如果世上有一个人可以不被贪欲扭曲了判断力,那人就是詹姆斯·弗雷泽。可是——
“你是怎么把这个留在身边的?”格雷突然质问道,“你被带回来时可是彻底搜了身的。”
那张宽大的嘴微微上翘,扬起了格雷所见过的第一个真正的笑容。
“我把它吞进肚子里了。”弗雷泽说。
格雷的手先前抽搐地紧握着那颗蓝宝石。这时他打开手掌,非常小心地将那闪亮的蓝色小玩意儿摆放在桌上的象棋子旁边。
“我明白了。”他说。
“我肯定您能明白,少校,”弗雷泽说着,严肃的声调使他眼中的调笑更加明显,“常吃粗麦片粥,时不时还是有好处的。”
格雷抑制住突然想笑的冲动,使劲地用一根手指摩挲着嘴唇上方。
“这个我毫不怀疑,弗雷泽先生。”他静坐了片刻,凝视着蓝宝石。然后,忽然抬头望着对方。
“你是天主教徒,弗雷泽先生?”他知道答案。斯图亚特家族信奉天主教,他们的追随者里几乎没有例外地保持同样的信仰。没等到弗雷泽回答,他起身走到角落里的书架前。那是母亲给的礼物,他平时很少会读,所以让他找了好一会儿。
过了一会儿,他将一本小牛皮封面的《圣经》放到桌上的蓝宝石旁边。
“弗雷泽先生,我个人倾向于接受你作为一个绅士的许诺,”他说,“但你应当理解,我需要考虑到我的职责。”
弗雷泽长久地注视着那本《圣经》,然后抬起眼睛看着格雷,一脸无法解读的表情。
“是的,我很明白,少校。”他安静地说道,一只大手毫不犹豫地放到《圣经》之上。
“我以万能的主的名义发誓,奉我主圣言,”他很坚定地说,“宝藏之事正如我所言相告,”火光之中他深邃叵测的双眼炯炯地闪着亮光,“我以我对天堂的祈望发誓,”他柔和地说,“如今那宝藏正沉睡在海里。”
托雷莫利诺斯开局
法国人的金子之事既已尘埃落定,他们恢复了先前建立的例行程序,先就狱中囚犯的各项事务进行正式而简短的谈判,继之以非正式的交谈,往往再加上一局象棋。今晚,他们离开餐桌时仍旧在讨论着塞缪尔·理查森的大部头小说《帕梅拉》。
“你觉得这部书的篇幅,对于故事的复杂性来讲是否合理?”格雷问道,一边靠近餐柜上的烛台,点燃了一支方头雪茄,“毕竟这对出版商来说肯定是笔巨大的开支,况且还要读者花费大量的功夫,读这么长的一本书。”
弗雷泽笑了。他没有抽烟,但今晚他选择了波特酒,声称那是唯一不会被烟味改变口感的酒。
“有多长——一千两百页?哎,我想是的。要指望在很短的篇幅里准确地描写一个人复杂的一生终非易事。”
“不错。不过我听说过这样的理论,说小说家的功夫在于对细节的艺术性筛选。你不觉得如此的长篇也许暗示着作家在筛选上的懈怠,因而意味着其功底欠佳?”
弗雷泽思考着,一边慢慢地抿着那红酒。
“我确实见过这样的例子,”他说,“作者试图用泛滥的细节来淹没读者,从而换取其信服。但我不觉得这部书属于此列。书里的每个角色都经过仔细的设计,所有事件看似都对故事很有必要性。所以我的回答是否定的,我认为某些故事确实需要更大的空间来讲述。”他又抿了一口,笑了起来。
“当然,在这个问题上我承认我有偏见,少校。就我当时读《帕梅拉》的境况而言,如果它有两倍那么长我都会欣然接受。”
“那又是什么境况?”格雷噘起嘴,小心地朝天花板吹出一个烟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