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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乡人5:遥远的重逢 (戴安娜·加瓦尔东)


“我在高地的一个岩洞里住了七年,少校,”弗雷泽苦笑着说,“那时候每次我手头最多只有三本书,却要陪伴我一个月之久。是,我是对长篇大作情有独钟,不过我也必须承认那不是一个普遍的偏爱。”
“你说得一点不错。”格雷赞同着,一边眯起眼睛,顺着第一个烟圈的轨迹又吹了一个。没有击中,第二个烟圈飘走了。
“我记得,”他接着说,狠狠地抽了一口雪茄,把烟吸了出来,“我母亲有个朋友——在母亲的客厅里看见了这本书——”他深吸了一口气,再次试着吹了一个,新的烟圈成功地撞上了上一个,把它冲散成一朵小小的云,他随即满意地哼了一声。
“那是亨斯利夫人。她拿起了书,看了看,做出那种许多女士常有的无助的表情,说道:‘哦,伯爵夫人!您敢于尝试如此巨型的小说,实在是太勇敢了。我恐怕一辈子都不敢去读这么厚的书啊。’”格雷用假声模仿完了亨斯利夫人,清了清嗓子,放低了声调。
“我母亲回答,”他继续用平常的嗓音说,“‘不用担心,亲爱的。你要读了也理解不了。’”
弗雷泽笑了起来,接着咳嗽了一声,挥挥手驱散了又一个烟圈所剩的残余。
格雷很快地掐灭了他的雪茄,从座椅上站起身来。
“来,我们还有时间,快点儿,下一盘。”
他们不是势均力敌的对手。弗雷泽的棋艺要高很多,但时不时地格雷也能依靠巧妙的虚张声势成功地挽救一场败局。
今晚,他尝试的是托雷莫利诺斯弃兵局。那是个冒险的后马开局,如果成功推出之后可以为一个反常规的车象组合奠定基础。其胜算要依靠王马和王象前兵的误导。格雷很少使用这个开局,因为这招并不适用于平庸的棋手,若无足够的犀利就既无法窥探到马的威胁,也无法发现它的可能性。这个弃兵开局适合于一个精明而缜密的对手,经过三个月来每周的对弈,格雷非常清楚在那象牙棋盘的另一侧,他所面对的是一个什么样的头脑。
走下组合中的最后第二步时,他强令自己不要屏住呼吸。他感到那一小会儿弗雷泽注视着他的目光,但没有予以回应,生怕因此暴露了自己的激动心情。他只是伸手拿过餐柜上的玻璃酒壶,为两个酒杯同时斟满了味甜而色泽深沉的波特酒,双眼小心地凝视着那液体的缓缓上升。
他会动兵,还是动马?格雷猜测着。弗雷泽低着头在棋盘上沉思着,随着他细微的动作,有小小的红色亮光在他头顶眨眼。如果动的是马,则万事大吉,胜局已定;如果是兵,那他自己也就完了。
格雷等待着,他感到自己的胸骨之后,心脏在强劲地起搏。弗雷泽的手悬浮在棋盘上空,然后一下子决绝地落到棋子上。是马。
他一定是舒了口气发出了太响的声音,因为弗雷泽尖锐地抬头看了他,但一切都为时已晚。努力地不让自己太过喜形于色,格雷上前一举将王车易位。
弗雷泽皱起眉头看了棋盘好一会儿,眼睛在棋子间忽闪,估摸着。然后他明显看到了,轻微地抽搐了一下,睁大眼睛抬起了头。
“啊,你这狡猾的小杂种!”他说,语气里不乏一种惊讶的钦佩之情,“这招你他妈的是从哪儿学来的?”
“我哥哥教我的。”格雷回答,一股胜利的喜悦让他抛开了平日里的谨慎。一般来说,十盘棋里他最多只能赢弗雷泽三局,而胜利的滋味很甜蜜。
弗雷泽笑了一声,伸出长长的食指,轻轻地击倒了他的王。
“我应该想得到的,出自我的梅尔顿勋爵,自然不足为怪。”他不经意地评论道。
格雷坐着,突然手脚僵硬起来。弗雷泽注意到他的动静,疑惑地抬起了一边的眉毛。
“你说的是梅尔顿勋爵吧?”他问,“要不你还有另一个兄弟?”
“不,”格雷说,嘴唇感到有点儿麻木,虽然那也许只是因为抽了雪茄,“不,我只有一个兄长。”他的心又开始狂跳,不过这次是一种沉重而呆滞的节奏。这个苏格兰杂种难道一直都记得他是谁?
“我们的那次见面时间很短,情非得已,”苏格兰人直截了当地说,“但非常难忘。”他举杯喝了一口酒,从杯沿上望着格雷,“也许你不知道我见过梅尔顿勋爵,在卡洛登战场上?”
“我知道。我在卡洛登战斗过。”格雷所有胜利的喜悦全都烟消云散了,他感到那烟味儿让他有点儿作呕,“我只是以为你不会记得哈尔——或者你并不了解我和他的关系。”
“那次见面救了我的性命,所以我不大可能会轻易忘记。”弗雷泽冷冷地说。
格雷抬起头:“据我所知,你在卡洛登遇到哈尔时却并没有如此感激。”
弗雷泽嘴唇的线条绷紧了一下,又松开了。
“没有,”他轻轻地说,微笑里不再有幽默,“你兄弟异常固执地反对枪决我。当时我对那样的好意实在无法表示感激。”
“你希望被枪毙?”格雷挑起了眉毛。
苏格兰人的眼光很悠远,虽然盯着棋盘,看见的却显然是别的东西。
“我觉得我有理由那么想,”他平缓地说,“在当时。”
“什么理由?”格雷问,一看见对方尖锥般的目光,马上急急地加了一句,“我不是想要冒犯你。只是——当时,我——我也有类似的感觉。从你对斯图亚特王朝的评论来看,我认为起义的失败不会令你感到如此绝望。”
弗雷泽的嘴边闪过一丝隐约的颤动,隐约得无法称其为微笑。他快速地点了一下头作为回应。
“有些人上战场的原因是对查尔斯·斯图亚特的热爱——有些是对他父亲的王位继承权的忠心。不过你说得对,我不是他们中的一员。”
他没有继续解释。格雷深吸了一口气,仍旧盯着棋盘。
“我说当时我与你有同感,是因为我——在卡洛登失去了一个特殊的朋友。”他说。隐约中他很困惑自己为何要对这个人谈起赫克托,为何唯独对他?一个曾在那死亡的战场上冲杀的苏格兰武士,他的大刀极有可能就是那把……可是,与此同时,他无法自制地想要倾诉。他不能对任何人谈起赫克托,除了他,这个囚犯,这个不可能再去告诉别人的囚犯,他的话不可能伤害到他。
“他逼着我去见证死尸——哈尔逼我去的,我哥哥。”格雷脱口而出。他低头审视着自己的手,赫克托的蓝宝石把那深蓝的颜色烙在了他的肌肤上,这颗蓝宝石比起弗雷泽勉为其难地上交给他的那颗正好是小一号的版本。
“他说我必须去看,说如若不曾亲见他死去,我会永远无法真正地信服。他说,除非我知道赫克托——我的朋友——真的走了,我将悲伤一生。而一旦眼见为实,我虽仍会悲伤,却能从而得以痊愈——并且忘却。”他抬起眼睛,痛苦地挤出一个微笑,“哈尔常常是对的,但并非每次都是。”
也许他已经痊愈,但他永远不会忘却。起码他绝不会忘记见到赫克托的最后一眼,当他面如蜡色一动不动地躺在晨光里,长长的黑色睫毛轻柔地合在面颊上,就像他睡着的时候一样。那几乎砍下了他的头颅的刀伤张着血盆大口,暴露出脖子里的气管和大血管,它们被无情地劈斩开来。
他们无声地坐了一会儿。弗雷泽没有说话,只是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格雷没有问便直接上前,第三次斟满了两个酒杯。
他靠到座椅后背,好奇地看着他的客人。
“你是否觉得生活是个沉重的负担,弗雷泽先生?”
苏格兰人抬起眼睛,面对着他的目光,久久地、平静地凝视着。很明显,弗雷泽对他也怀有极大的好奇,因为棋盘对面的那双宽阔的肩膀松弛了下来,宽大的嘴角那冷峻的线条也变得柔和了。他靠到椅背上,慢慢地舒展着右手,手掌一开一合地拉伸着其上的肌肉。格雷看见他那只手曾受过伤,许多细小的伤疤在火光里依稀可见,其中两根手指的骨骼接得很僵硬。
“也许并非那么沉重,”他缓缓地回答说,冷静地正视着格雷的眼睛,“我想也许最沉重的负担在于想要关心那些我们无法帮助的人。”
“而不是没有人可以关心?”
弗雷泽停顿了片刻没有回答,仿佛在衡量着桌上棋子的位置。
“那是空虚,”他最后说道,声音很柔和,“但不是什么负担。”
已经很晚了,围绕他们的整座要塞里寂静无声,唯有楼下庭院里放哨的士兵时不时会走动几步。
“你妻子——她是个医师,你说?”
“是的。她……她叫克莱尔。”弗雷泽咽了咽口水,举起酒杯喝了一口,似乎想要冲散喉咙里的哽着的什么东西。
“你很在乎她,我想?”格雷轻声说。
他看出苏格兰人此时有种意欲,正如他自己方才感受到的一样——那种想要倾吐出一个藏匿已久的名字的需要,想要一时间寻回那爱情的幽灵。
“我一直在想什么时候谢谢你,少校。”苏格兰人温和地说。
格雷吓了一跳:“谢我?为什么?”
苏格兰人抬起头,越过已经下完的那盘棋,深邃的眼睛里看不见底。
“为了在凯瑞埃里克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个晚上,”他的眼睛仍旧注视着格雷,“你为我妻子做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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