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我没有。”少校明显说的是实话。他的脸在红色的火光下显得苍白而愤怒,嘴唇抿成了一条细线。
“我向你道歉,弗雷泽先生。”
“我接受,少校。”他的衣服上开始升起一缕缕细小的蒸汽,暖意渐渐渗入了潮湿的布料。他的肌肉已经颤抖到酸疼,真希望自己能躺倒在这地毯上,像不像一条狗都无妨。
“你的越狱与你在青柠树旅店里得知的信息是否有关?”
詹米沉默地站着,他的发梢已经烤干,脸上有细微的水蒸气在浮动。
“你能否向我发誓,你逃跑与那件事无关?”
詹米沉默地站着,此时似乎说什么都没有意义。
眼前那矮小的少校在壁炉前背着手,来回踱着方步。他时不时抬眼看看他,转而又继续他的踱步。
终于,他停在詹米面前。
“弗雷泽先生,”他严肃地说,“我再问你一遍——你为什么要越狱逃跑?”
詹米叹了口气,看来他在火炉前站不了多久了。
“我不能告诉您,少校。”
“你不能,还是不愿意?”格雷尖锐地问。
“这个区别好像没什么实际价值,少校,因为我怎么都不会告诉您的。”他闭上眼睛等待着,努力想趁他们把他带走之前吸入尽可能多的热量。
格雷发现自己顿时不知如何是好,该说什么,该做什么都茫然无措。“已经不是用固执两字可以形容得了的了。”夸里这么说过。一点儿没错。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不知何去何从。他为看守们卑鄙的报复行为感到难堪,尤其因为如此的行径正是他本人最初曾经考虑过的,当他得知弗雷泽成为他的阶下囚的时候。
现在,他完全有权下令对此人处以鞭刑,或者重新加上镣铐。他可以把他遣入禁闭,限制口粮——他可以名正言顺地对他加以任何形式的处罚。但如果他这么做了,再想找到法国人的金子的下落恐怕便机会渺茫了。
金子确实存在。至少非常可能存在。弗雷泽也一定如此认为,才导致了他所有的行为。
格雷看了看他。弗雷泽闭着眼睛,嘴唇一动不动。他的嘴显得宽大有力,而那善感的嘴唇却多多少少与他严峻的表情相抵触着,那两片嘴唇,柔软而赤裸地端坐在长满红色胡子的脸上那弧形的线条里。
格雷犹豫着,考虑如何去打破此人凭借那种温和的蔑视而建筑起的堡垒。使用武力会适得其反——继看守的行为之后,他即便有这个勇气施暴,也会羞于下达如此的命令。
壁炉台上的时钟敲响了十点。天色很晚了,整个监狱要塞里已经悄无声息,只偶尔听见窗外庭院里哨兵的脚步声。
显然,武力和威胁都无法探明真相。他很不情愿地意识到,如果仍旧希望找到金子,只有一条路可走。他必须采纳夸里的建议,把自己对此人的个人情感置之度外。他必须与他建立一种默契,在此过程之中兴许能够打探出一些解开宝藏之谜的线索。
如果宝藏存在的话,他提醒自己。深吸了一口气,他转身面向他的囚犯。
“弗雷泽先生,”他很正式地说,“明晚,你愿不愿意赏光在此与我共进晚餐?”
一时间,他满足地发现那苏格兰浑蛋至少被他给震住了。弗雷泽蓝色的眼睛睁得很大,而后才再次把持住自己的表情。沉默了片刻,他华丽地一鞠躬,俨然身穿着苏格兰格纹呢裙与摇曳的披肩,而不是这身潮湿破落的囚服。
“我将深感荣幸,少校。”他回答道。
1755年3月7日
看守把弗雷泽带到起居室等候,屋里放了一张桌子。片刻之后格雷从卧室走出来,发现他的客人站在书架边,显然沉浸在一本《新爱洛漪丝》之中。
“你竟对法国小说感兴趣?”他脱口而出,当他意识到这问题听上去多么充满怀疑时,已经太晚了。
弗雷泽惊讶地抬头一看,立刻合上了书,十分从容地把它放回到书架上。
“我起码还是识字的,少校。”他答道。他剃了胡子,颧骨上方显出一丝红晕。
“我——是的,我当然不是说——我只是——”格雷自己的脸红了,红得比弗雷泽厉害得多。事实上格雷潜意识里确实以为弗雷译不认识字,虽然他明显受过教育。格雷会如此以为,无非是因为弗雷泽那高地口音和破旧的衣衫。
弗雷泽的外衣确实很破旧,但他的举止却完全相反。他没有理会格雷慌忙的道歉,转身看着书架。
“我正给牢里的弟兄们讲这个故事呢,但距离我上次读这本书已经很久了,所以想再看看结局,恢复一下记忆。”
“是这样。”格雷刚想接着问“他们听得懂吗”,但适时地制止了自己。
弗雷泽显然从他脸上读出了那不曾说出口的问题,就事论事地说:“所有的苏格兰儿童都会学习字母,少校。而在我们高地仍盛行着讲故事的传统。”
“啊,这样。我明白了。”
侍从端着晚餐走进了门,把格雷从更尴尬的境地里解救了出来。晚餐太平无事地过去了,他们对话不多,而那不多的对话也仅局限于监狱的事务。
第二次,他在壁炉前架起了象棋桌,赶在晚餐前邀请弗雷泽下了一盘棋。那双上翘的蓝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然后他默认地点了点头。
事后,格雷认为那实在是个天才的举措。解除了对话和社交礼仪的需要,他们两人坐在象牙和乌木镶拼的棋盘边,渐渐地习惯了对方,随着棋子的进退无声地计量着彼此。
当他们终于坐下进餐时,便已不再是陌生人了。两人的对话,尽管仍旧谨慎而正规,但比起先前断断续续的尴尬状况来说,至少已算是真实的交谈。他们讨论了监狱中的事务,聊了聊阅读,最后分别得虽然很严肃,却也不失和睦。格雷没有提到金子。
就这样,他们每周的惯例形成了。格雷想方设法地让他的客人放松,期待着弗雷泽会不小心透露一些蛛丝马迹,关于法国人金条的下落。他所期待的事暂时还没有发生,尽管他的试探颇为谨慎。然而,他只要一问起弗雷泽离开阿兹缪尔的那三天发生的任何事情,得到的回答总是沉默。
此时,一边吃着羊肉和煮土豆,格雷一边尽全力把他这位特殊的客人引入关于法国及其政治的讨论,指望能发现弗雷泽是否与法国宫廷中金子的可能来源存在任何联系。
他吃惊地得知,早在斯图亚特起义之前,弗雷泽曾在法国居住过两年时间,做着葡萄酒的生意。
弗雷泽眼里透着某种冷冷的幽默,暗示着他明白地意识到了问题背后的动机。同时,他也足够优雅地默许着对话继续进行,尽管每每总是小心地把问题绕过他自己的个人生活,转向艺术与社交界的宽泛话题。
格雷也曾在巴黎待过,虽然他在很努力地探测着弗雷泽与法国的关系,却发觉自己居然对交谈本身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告诉我,弗雷泽先生,你在巴黎的时候有没有机会接触到伏尔泰先生的戏剧作品?”
弗雷泽微笑着说:“哦,有啊,少校。事实上,我有幸在我的住处不止一次招待过阿鲁埃先生——伏尔泰是他的笔名吧?”
“真的?”格雷饶有兴趣地抬起了一条眉毛,“他本人是否同他的文字一样睿智?”
“很难说,”弗雷泽回答着,叉起一片整齐的羊肉,“他几乎很少说话,更不用说是睿智四射了。他就只是驼着背坐在椅子上,观察着所有的人,眼珠子从这个人转到那个人。要是听说发生在我餐桌上的对话被搬上了舞台,我一定不会吃惊,当然幸运的是,我还没有在他的作品里遇见过对我本人的模仿。”他闭上眼睛,专注地嚼着那羊肉。
“这肉对你的口味吗,弗雷泽先生?”格雷礼貌地问道。其实这肉在他看来,又老,又筋头巴脑得难以下咽。不过想到要是他自己一直吃的也是麦片、野草和隔三岔五的老鼠,他多半也会有不同的意见。
“哎,很好,少校,谢谢您。”弗雷泽蘸了一点儿酒汁,把最后一口送到嘴边,见格雷招呼麦凯端回那盘羊肉,他没有表示异议。
“只恐怕阿鲁埃先生倒不会欣赏这顿美味的晚餐。”弗雷泽说着摇了摇头,一边取用了更多的羊肉。
“我猜想,一个在法国上流社会广受款待的人,口味一定会比较苛刻一点儿。”格雷冷冷地回答。他自己的盘中还剩着一半的食物,注定是要沦为猫咪奥古斯塔斯的晚饭了。
弗雷泽笑了起来。“恰恰相反,少校,”他确信地告诉格雷,“除了一杯水和一块饼干,我从没见到阿鲁埃先生吃过任何东西,无论是多么阔气的场合。要知道,他是个干瘦的小个子,被消化不良折磨得可惨了。”
“真的?”格雷听得入迷,“可能他剧本里表达的那些愤世嫉俗就是因为这个。你不认为作家的性格会在作品里得到体现吗?”
“照我在剧本和小说里见过的角色来看,少校,我想如果那些全都是作家从自身挖掘出来的话,那这位作家也太堕落了吧?”
“可能吧,”格雷回答,想到他自己读到过的那些极端的故事人物,不免笑了,“不过,如果一位作家构造的这么多光怪陆离的人物全都源于生活,而非源于想象力的深度,那他得有多少形形色色的熟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