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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乡人5:遥远的重逢 (戴安娜·加瓦尔东)


龙骑兵的马匹没有离开大路。虽然周围的沼地看上去平缓得像盖了天鹅绒的床罩,那片正在变成紫色的石楠只是迷惑人的薄薄的表层,其下覆盖着至少一尺厚潮湿而黏稠的泥沼。就算是马鹿也不会随便走上那片沼泽——格雷此时可以望见四头马鹿在一英里左右的远处,它们穿过石楠地所走的径道看起来狭窄得像一条细线。
弗雷泽当然不会骑在马上,那就意味着这个越狱者可能在沼地的任何角落,自由地走在那红色马鹿徜徉的小径上。
搜寻越狱者并将其捉拿归案是约翰·格雷的职责。不过,下令驻军倾巢出动却有点儿超越了他的基本权限,他催促着手下马不停蹄地四下搜索,甚至连休息和进食都只能做最短暂的停留。职责,无疑,外加一种迫切的渴望,意欲寻得法国人的金子以获取上级的赞许——从而得以脱离这苏格兰荒原的流放生涯。然而,愤怒同时也在作祟,加上那种私底下特殊的被背叛的感觉。
格雷不确定他愤怒的原因是弗雷泽没有信守诺言,还是自己竟愚蠢地相信了一个高地人——不管他是不是一个绅士——他起码同他自己一样,是个有荣耀感的人。而尽管愤怒,他还是下定决心搜遍沼地上的每一条小径,直至将詹姆斯·弗雷泽送回监狱。
花了一整天辛苦地梳理沼地里的每一条脉络后,第二天深夜,他们抵达了海岸。在海风的吹拂下,岩石上的雾气已经散去,茫茫大海展现在他们眼前,星星点点地点缀着荒芜的小岛,周边合抱着悬崖峭壁。
约翰·格雷牵着他的坐骑站在峭壁顶端,凝视着下方荒凉的黑色大海。感谢上帝,这个夜晚海岸线非常明朗,半个月亮照亮了被海水溅湿的岩石,那些岩石像一块块银锭一般端坐在黑色天鹅绒的阴影之上,轮廓清晰而闪亮。
这是他有生之年见过的最凄凉的地方,尽管一种恐怖的美正激荡着他冰凉的鲜血在周身血管里奔流。看不见詹姆斯·弗雷泽的踪影。看不见一丝生命的踪影。
站在近旁的一个手下突然惊呼一声,拔出手枪。
“那边!”他说,“石头上!”
“别开枪,傻瓜,”另一个士兵说完抓住了伙伴的手臂,毫不掩饰自己鄙夷的神情说,“没见过海豹吗?”
“啊……没有。”前者怯懦地回答,放下枪,盯着岩石上那个小小的黑影。
格雷也从未见过海豹,正着迷地看着那些动物。月色照亮了它们湿湿的外衣,远远地看着像一群黑色的蛞蝓,它们不安分地抬着头在海岸上蹒跚而行,颤颤巍巍地蜿蜒着,滚动着。
他小时候,母亲曾经有过一件海豹皮大衣。他曾被准许摸过一次,那令人惊叹的触感像没有月色的夏夜,漆黑而温暖。如此厚重而柔软的皮毛竟然来自这般湿滑的生物。
“苏格兰人管它们叫海豹精。”那个认出海豹的士兵说。他朝那些动物点头示意,显示着他独有的知识。
“海豹精?”这个词引起了格雷的注意,他饶有兴趣地朝那人看去,“你还知道些什么,赛克斯?”
那士兵耸了耸肩,享受着他片刻的重要地位。“我知道的不多,大人。此地倒是有些关于它们的传说,说有时候会有个海豹精走上岸来,脱下海豹皮,里面是个美丽的女人。说如果一个男人要是找到了海豹皮,把它藏起来,那女人就没法儿回去了,那么,她就只好留下来做那人的老婆。她们当老婆很不错的,大人,他们都这么说。”
“至少她们一直是湿的。”那头一个士兵自言自语地说,所有人哄笑起来,声音回荡在峭壁之间,沙哑得像海鸟的嘶叫。
“够了!”格雷抬高嗓音,压下了那一浪浪的笑声和粗俗的调侃。
“列队排开了!”他下令道,“我要把整片悬崖两侧都搜遍了——注意看下面的船只,天知道兴许哪个小岛后面能藏下一艘单桅小船。”
士兵们在斥责下默默地散开。一小时以后他们结束了攀缘,回到原地,一个个披头散发,被海水溅湿了衣衫,却仍旧没有找到詹米·弗雷泽的踪影——也没有找到法国人的金子。
清晨,当日光把潮湿的岩石染成红色和金色,骑兵们又被分成小队遣往悬崖两侧搜寻,小心地攀下岩石的裂缝和乱石堆。
什么都没找到。格雷站在峭壁顶端燃起的篝火旁监视着整个搜索过程。凛冽的寒风中,他裹在大衣里,时不时地有侍卫奉上热咖啡抵挡寒意。
青柠树的那个人是从海上来的,他的衣服浸透了盐水。也许弗雷泽从他的话里得知了什么他没有传达给格雷的信息,也许他只是决定亲自冒着险来寻找,不管怎样,他一定也会来到海上。可是,他们在这长长的海岸上找不到詹姆斯·弗雷泽的一丝踪迹。更糟的是,也不见任何金子的下落。
“如果他从这一片任何一处下了海,少校,我想您一定已经看见他的尸首了。”格里索姆中士站在他身边说,一边俯视着下方参差的岩石间不停扑打着、涡旋着的海水。格雷朝着那猖狂的海水点了点头。
“他们管这里叫作魔鬼大锅,因为海水在这儿永远像开水在翻滚。打鱼的人要是在这片海里淹死了,很少能找得到尸体,自然要怪那些凶险的浪头,不过这儿的人说是恶魔把他们拽到海底去了。”
“是吗?”格雷凄凉地说,一边望着四十英尺之下那颠荡着泛起浮沫的海水,“我绝不怀疑,中士。”
他转身面对着篝火。
“传令下去,中士,一直搜到天黑。如果再找不到,我们明早起程回去。”
格雷从马背上抬起了眼睛,眯起眼遥望着黯淡的晨光。炭火的烟尘和缺乏睡眠使他觉得眼皮浮肿,而连续数晚躺在潮湿的野外令他腰酸背痛。
骑马回到阿兹缪尔只需要不到一天的时间。柔软的床铺和温热的晚餐虽然令人愉快,但是之后,他将不得不起草正式文件发往伦敦,交代弗雷泽越狱的事及其缘由,并且承认自己无法将其重新捉拿归案的耻辱失职。
此时的凄惨前景随着他腹中的一阵深沉的牢骚使他更加难以忍受。他举起手示意停止行进,疲惫地滑下马背。
“在这儿等我。”他嘱咐手下。几百尺外有一个小小的山丘,可以为他急需解决的问题提供足够的私密性。他那尚未习惯苏格兰麦片粥和麦饼的肠胃,一旦碰上紧急的战地伙食,便完全背叛了他。
石楠地里有鸟儿在鸣叫。远离了马具和铁蹄的嘈杂,他可以听见沼地苏醒时所有微小的声响。早晨的风改变了方向,海洋的气味被吹进内陆,在草丛之中低语。一丛金雀花背后传来了什么小动物的窸窣响动。一切都非常宁静。
起身时,格雷一抬头发现自己正面对面地看着詹姆斯·弗雷泽的脸,转而再意识到自己极端有损尊严的姿态,无奈为时已晚。
他站在顶多六尺之外,像一头红色的马鹿一般纹丝不动地任沼地上的清风吹拂,初升的阳光纠缠在他的长发之间。
他们都呆呆地站着,注视着彼此。风吹来淡淡的海洋的气味。一时间只听见海风和草地鹨在歌唱。然后,格雷站直了身子,努力把一颗心从喉咙口吞咽下去。
“我恐怕你抓了我个措手不及,弗雷泽先生。”他冷静地说道,一边极尽沉着地把裤子系上。
那苏格兰人一动都没有动,唯有那双注视着格雷的眼睛,慢慢地抬了起来,越过格雷的肩膀看见六个端着火枪的士兵正瞄准他。深蓝色的眼睛继而转回来正对着格雷的目光。最终,弗雷泽的嘴一撇,说了一句:“我想您也抓了我个措手不及,少校。”


白色女巫的魔咒


詹米·弗雷泽坐在空空如也的仓房里,地上冰冷的石板让他不停哆嗦,他紧紧抱着膝盖试图让自己暖和起来。他以为他再也暖和不起来了。海水的凉气渗透在他的骨髓之中,他仍旧能感到那汹涌的海浪在腹中深处搅动着。
他盼望着见到其他那些囚犯——莫里森、海耶斯、辛克莱、萨瑟兰。不仅是期待他们的陪伴,也期待着他们的体温。寒冷刺骨的夜里,他们会挤在一起相互取暖,呼吸着彼此陈浊的气息,忍让着近距离的磕磕碰碰,为的就是那点儿温暖。
然而,他只有孤身一人。他们多半要等到对他执行完越狱的刑罚之后才会把他送回到大牢房与其他犯人关到一起。他背靠着墙叹了口气,一种病态的意识占据着他,使他感觉到自己压在石墙上的每一节脊椎骨,感觉到其上包裹着的每一寸脆弱的皮肉。
他十分害怕被施以鞭刑,可是,他又盼望着他的惩罚正是鞭刑。尽管惩罚本身会非常可怕,但那很快就会过去——而且比之于重新戴上铁镣,鞭刑要容易忍受无限多倍。他可以感觉到手腕被按在铁砧上,铁匠捶打着镣铐将其紧紧地固定到位,那榔头的一记记重击打在他的肌肤之上,回音震响在手臂深处的骨骼里。
他的手指摸索到脖子上挂着的玫瑰念珠,那是离开拉里堡时詹妮给他的。一串山毛榉木雕成的珠子毫无价值,所以英国人就让他留下了。
“万福马利亚,满被圣宠者,”他喃喃地默念着,“女中尔为赞美。”
他没有心怀多大的希望。那个黄头发的小恶魔少校亲眼见到过,诅咒他的灵魂——他知道那镣铐有多么可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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