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听说过?”罗杰惊奇地反问年轻女管家。
她点了点头,把我的茶随手倒进壁炉旁的一个兰花盆,又给我添了热气腾腾的新茶。
“哎,当然。那可是奶奶老给我讲的故事。”
“给我们讲讲吧!”布丽安娜俯身向前,手捧热可可专注地恳求道,“菲奥娜,是个怎样的故事?”
发现自己突然变成注意力的焦点,菲奥娜有一点儿诧异,但温和地耸了耸肩。
“哦,就是个美王子的追随者的故事呀。话说卡洛登大失败,死了那么多人以后,真的有些人逃了出来。有这么个人逃离战场,游过了河,但是红衣服一直在后面跟着他。他路过一个教堂,里边正在做礼拜,他就冲了进去,祈求牧师怜悯。牧师和大伙儿很可怜他,就把牧师的袍子给他穿上,没多久等红衣服英国兵冲进教堂,他居然就站在那边的讲坛上布道呢,胡子和衣服上的水滴滴答答地全都流淌到脚边。红衣服以为他们搞错了便继续上路,而那人就这么逃脱了——结果教堂里边所有的人都说,那是他们一辈子听过的讲得最好的道呢!”说完菲奥娜开怀大笑起来,布丽安娜则皱起眉头,罗杰在一边满脸迷惑。
“那人就是灰帽子?”他问,“可是我以为——”
“哎哟,不是!”菲奥娜安慰他道,“那个不是——只是那灰帽子也是个从卡洛登逃脱的人。他回到了自个儿的家里,但因为英国佬一直满高地捉拿他,所以他就在一个山洞里躲了七年。”
听到这里,布丽安娜解脱地叹了口气,靠回椅背上,轻声接下话题:“而他的佃农就一直叫他灰帽子,好避免因为称呼他的名字而出卖了他。”
“你晓得这故事?”菲奥娜吃惊地问,“哎,没错!”
“那你奶奶有没有说后来怎么了?”罗杰提示着。
“哦,有啊!”菲奥娜把眼睛睁得像奶油糖果一般,“那可是最精彩的地方了。要知道,卡洛登过后正闹着大饥荒,人们在山里挨饿,大冬天被英国人赶出家里,男人们都战死了,家里的床也都被烧了。灰帽子族里的佃农过得还好一些,但最后还是没东西吃了。他们从早到晚肚子饿得咕咕叫,林子里再没了猎物,麦田里也再没了粮食,小孩子没了奶吃,都死在娘怀里了。”
她说到这里,我打了个寒战,面前浮现出拉里堡居民们一张张的脸,那些我熟识并热爱过的人,一张张饥寒交迫的脸。此时充满我内心的不仅仅是恐怖,更有一种负罪感。我没有去分担他们的厄运,相反一直生活得很安全,有衣穿,有饭吃,因为我依照詹米的愿望离开了他们。我看了一眼布丽安娜,她专注地低着头,一头红发柔顺而光滑。看见她,我抽紧的胸口舒坦了一些。这些年,她也同样很安全,衣食无忧,并享受着爱的关怀——因为,我做到了詹米要我做的。
“因此,他做了个大胆的计划,灰帽子。”菲奥娜接着说道,圆圆的脸上闪烁着戏剧性的光彩,“他安排了一个佃农向英国人提供线索出卖了他自己。灰帽子是美王子手下出色的勇士,所以头上有好大的一笔悬赏酬金。按照计划,那佃农会拿回赏金与农庄的乡亲们分享——而他需要做的就是指点英国佬找到灰帽子,把他拿下。”
听到这儿,我痉挛着握紧了拳头,茶杯纤细的手柄整个儿被掰了下来。
“拿下?”我震惊地问道,声音嘶哑,“他们绞死他了?”
菲奥娜诧异地眨眨眼。“什么?没有,”她回答道,“他们想来着,我奶奶说的,他们以叛国罪审讯了他,但最后只是把他关进了监狱——而他的赏金被分给了所有的佃农,于是大家平安地度过了饥荒。”她愉快地讲完了故事,显然认为结局很美满。
“耶稣基督啊,”罗杰吸了口气,小心地放下茶杯,呆呆地出了神,“监狱。”
“你说得就好像那是件好事。”布丽安娜抗议说,嘴角哀怨地紧绷着,眼中恍惚闪着泪光。
“是件好事,”罗杰接口道,并没有注意到她的苦恼,“英国人关押詹姆斯党叛军的监狱就那么几所,而且都留有官方记录。你们不觉得是好事吗?”他问道,一边看了看菲奥娜的迷惑,又看了看布丽安娜的愁容,然后转向我寻求理解。“如果他去了监狱,我就能找到他。”他回头望着书房里排满三面墙的书架上满满的藏书,其中蕴藏着韦克菲尔德牧师生前收藏的关于詹姆斯党的所有奥秘。
“他就在里面,”罗杰柔和地说,“在某一份监狱名册里。货真价实的证据——就在公文里!你们不觉得吗?”他又一次质问大家,回转身看着我,“进入监狱使他重新成为有文字记载的历史的一部分!就在那儿的某一个角落,我们一定能找到他!”
“还有之后发生的一切,”布丽安娜喘息着,“他被释放以后。”
罗杰闭上嘴唇,没有说出脑海里冒出的第二种可能——“或是死了以后”——这也是我所想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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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你说得对,”他说,然后握起布丽安娜的手,他那绿色的、深不见底的眼睛里透出的目光与我的目光相遇,“他被释放以后。”
一周后,罗杰对公文的信念没有动摇。而韦克菲尔德牧师书房里那张十八世纪的小桌子却动摇了,在不寻常的重负之下,那瘦长的桌腿开始摇摆不定,发出令人担忧的咯吱声。
这张桌子平常需要负担的不外乎一盏小台灯和牧师收藏的一些更小的物件,而现在它的负重被迫增加,也不过是由于书房中的其他所有的水平面都业已堆满了纸张、报刊、书籍,以及来自英格兰、苏格兰和爱尔兰的各种文物协会、大学和研究型图书馆的鼓鼓的马尼拉信封。
“你要再放一张纸上去,它可就要塌了。”克莱尔评论道,趁罗杰大意地伸出手,想要却还没有把手中的文件夹扔到那镶嵌着拼花图案的小桌上。
“啊?哦,对。”他的手当空停下,四下里无望地替那个文件夹寻找另一个容身之处,最后只好把它放在自己脚边的地板上。
“温特沃思监狱我马上就要找完了,”克莱尔说,指指自己脚边摇摇欲坠的一堆公文,“贝里克的记录收到了没?”
“收到了,就在今天早上。不过我放哪儿了?”罗杰茫然地环视着书房,这里凌乱得肯定就像当年亚历山大图书馆被烧毁前夕的样子。他揉了揉额头,试图仔细回忆。经过一周每天十个小时的工作,翻阅不列颠各个监狱的手写名册及其主管人员的书信、札记和日志,搜寻有关詹米·弗雷泽的任何官方线索,罗杰开始觉得眼睛像被砂纸打磨了一样。
“是个蓝色的信封,”最后他说,“我清楚地记得是蓝色的。那是麦卡利斯特寄给我的,他是剑桥三一学院的历史讲师。三一学院总是用那种淡蓝色、上面印着学院盾徽的大信封。没准儿菲奥娜见过。菲奥娜!”
他走到书房门口朝走廊尽头的厨房方向叫了一声。已经很晚了,但厨房的灯还亮着,热可可和新鲜的杏仁蛋糕散发着振奋人心的香味。在菲奥娜的管辖范围之内,只要任何人有一丁点儿可能需要补充营养,她就绝对不会擅离职守。
“哎哟,怎么了?”菲奥娜顶着一头棕色的鬈发探出厨房门口,“可可马上就好啦,”她向他保证,“我就是在等蛋糕出炉呢。”
罗杰慈爱地向她微笑着。在研究历史方面,菲奥娜一点儿用处都派不上——除了《我的周刊》杂志,她从来不读别的书——不过她也从不质疑他的任何活动,只是每天安安静静地掸去每一堆书报上的灰尘,不去操心其中的内容。
“谢谢,菲奥娜,”他说,“不过我只是想知道,你有没有看见一个蓝色的大信封——很大的,有这么大?”他用手比画着,“它跟晨报一起被送来的,可我找不到了。”
“你把它留在楼上浴室里了,”她立刻答道,“还有那本好厚的大书,上头印着金色的字和美王子的图片,跟三封你才打开的信放在一块儿,里边还有煤气账单,你可别忘了,这个月十四号到期哦!我把那些全都放在热水器上面了,省得它们碍手碍脚的。”烤箱定时器“叮”的一声响,她马上惊呼着把头缩了回去。
罗杰微笑着转身,一步两级地走上楼梯。菲奥娜的兴趣如果在别的方向,她的记忆力完全可能造就一个学者。照现在这样,她也是个很不错的研究助理。只要他能根据外形特点,而不是内容,描述出一份文件或者一本书,菲奥娜准能说出它的确切位置。
“哎哟,那不算什么,”当罗杰因为他把家里搞得那么乱向她道歉时,她轻快地安慰他说,“你不觉得好像牧师还活着一样吗,到处撒满这么多纸头?真像是老早的时光,对不?”
他拿着蓝色信封慢悠悠地走下楼,心想,如果去世的养父真的还健在,不知他会怎么看目前这个课题。
“一定陷在里面都忙不过来了,毫无疑问。”他自言自语道。他对牧师记忆犹新,记得他会在书房和厨房之间踱步,光光的脑门在门厅里悬挂的老式碗状吊灯下闪闪发亮,而菲奥娜的奶奶——老格雷厄姆夫人,则在炉灶边忙碌,满足着挑灯夜战的老头儿的种种需要,就像现在菲奥娜为他所做的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