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是吗?”詹米说,“相当慷慨。”接着他便缄口不语,直到两人抵达庄园。
菲格斯被安顿在育婴房里,平静地躺在窗边的床上。詹米走进屋里时他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柔和地覆盖在消瘦的脸颊上。不见平时常有的生动的表情和鬼脸,他的脸显得颇为不同。那灵活的宽嘴唇上方,略显鹰钩状的鼻梁给了他一丝贵族的气息,肌肤之下俨然开始硬朗起来的骨骼预示着有一天他那孩子气的魅力最终会被纯粹的帅气替代。
詹米走近床边,菲格斯那深黑的睫毛立即抬了起来。
“大人,”菲格斯说,那虚弱的笑容一展开,他的脸马上恢复了熟悉的轮廓,“您来这儿安全吗?”
“天!我的小伙子!我真是对不起你。”詹米俯下身跪到床边。他几乎不敢直视那横在棉被上纤细的前臂,纤细的手腕绑着纱布,手腕前空空如也。不过他还是强迫自己摁了摁菲格斯的肩膀作为问候,用掌心温和地抚弄着他浓密的黑发。
“疼得厉害吗?”他问。
“不疼,大人,”菲格斯说着,眉眼间突然闪过一阵剧痛,揭穿了他的谎话,然后他难为情地咧开嘴笑了,“嗯,不是很疼,而且夫人慷慨地给了我很多威士忌。”
床头桌上的平底玻璃杯里盛满了威士忌,可是只喝掉了一点点。刚断奶就喝上法国葡萄酒的菲格斯,其实并不太喜欢威士忌的滋味。
“我真是对不起你。”詹米又重复了一遍。他没有其他的话可说。况且,哽咽的喉咙令他什么也说不出来。他赶紧垂下眼睛,觉得菲格斯看见他哭泣肯定会难过。
“啊,大人,别担心了。”菲格斯的声音里流露出他惯有的调皮,“我,其实很幸运。”
詹米回答以前,先艰难地咽下口水。
“是啊,你还活着——感谢上帝!”
“哦,大人,不止那个!”他抬起头见到菲格斯绽开了笑脸,尽管仍旧很苍白,“您还记得我们的协议吗,大人?”
“协议?”
“是啊,您在巴黎雇我的时候,您说过,假使我被抓没命了,您会为拯救我的灵魂做上一年的弥撒。”他剩下的那只手颤抖着摸到了挂在脖子上的那枚破旧的绿色徽章——上面刻着守护窃贼的主保圣人圣狄思玛斯的头像,“但如果我在为您效劳时失去了一只耳朵或者一只手——”
“那我将供养你一生一世。”詹米不知道此时应该笑还是哭,最终只是拍了拍菲格斯放回到被子上的那只手,“是,我记得。请相信我会信守诺言。”
“哦,我从来都相信您的,大人。”菲格斯保证说。他显然已经很累了,脸颊比刚才更加苍白,一头黑发垂在枕头上。“所以我好幸运,”他依然笑着,轻轻地说,“一刀下去,我便成了有闲阶级的绅士了,对吧?”
他走出菲格斯房间的时候,詹妮在等他。
“跟我一块儿到底下的神父地洞去,”他扶着她的臂弯说,“我需要跟你谈点事儿,不过光天化日下我不该久留。”
她什么也没说,跟着他走到厨房与储物室之间那石头铺地的后走廊里。地上的石板间镶着一大块钻有小洞的木板,貌似用灰浆砌在铺地的石板之间。按理说,这是地窖的通风设施,而事实上——如果任何人心存怀疑想要检查,通过屋外一扇下沉的门进入的地窖里,确有一块这样的木质通风口镶嵌在天花板上。
然而掩人耳目的地方在于,那块通风板同时也为一间小小的神父洞提供了照明和通风,这间密室造在地窖背后,只要打开通风板包括灰浆砌缝在内的外框,便能看见一架短短的直梯向下通往那间窄小的房间。
密室只有五英尺见方,里面除了一张粗糙的板凳、一条毛毯和一个便壶,再没有其他家具陈设。一大瓶水和一小盒硬饼干是室内仅有的物资。事实上这间密室造好才没有几年,所以并不是名副其实的神父洞,因为还没有任何神父光临过这里。而它确实是一个洞。
两个人同时藏身此洞之中必须肩并肩地坐在板凳上。詹米把头顶的木板重新放好了,便爬下梯子坐到詹妮身边。他沉默了片刻,吸了口气开始说。
“我再也不能忍受了,”他的声音轻得詹妮必须侧身把头凑过来才听得见,像一位神父在聆听忏悔者的告白,“我不能。我必须离开这儿。”
在如此近的距离之下,他能感觉到她呼吸时胸口的一起一伏。她伸手握住他的手,细小而坚决的手指紧紧地抓住了他的。
“那你会再试试法国?”他之前曾两度企图逃往法国,两次的挫败都是因为所有口岸都有严密的英军把守。对于一个身高和发色特征如此出众的人,任何乔装打扮都不会管用。
他摇摇头:“不会。我要自投罗网。”
“詹米!”詹妮激动得提高了嗓音,他捏了一下她的手以示警醒,她随即又压低了声音。
“詹米,你可不能这么做!”她低语道,“天哪,老兄,你会被绞死的!”
他仿佛若有所思地没有抬头,只是坚决地摇了摇头。
“我不这么认为。”他看了詹妮一眼,挪开视线,“克莱尔——她能够预知未来。”这是个最好的解释了,他心想,尽管并非事实。“她知道卡洛登发生的一切——她预先就知道。她也告诉了我之后会发生什么。”
“啊,”詹妮柔声说,“怪不得。所以她让我种了土豆——还造了这个地洞。”
“是的,”他轻捏一下她的手放开了她,在狭窄的板凳上侧转过身看着她的脸,“她告诉我英格兰王朝会对詹姆斯党叛军追杀一段时间——他们确实这么做了,”他苦笑着,“可是过了几年,他们将不再处死抓到的叛军,而仅仅把他们关押起来。”
“仅仅!”詹妮重复着他的话,“如果你一定要走,詹米,往石楠地那儿走吧!不要向英国人投降,不管他们会不会绞死你——”
“等等,”他按住她的手臂打断了她,“我还没说完呢。我不是想自个儿走到英国人那儿去束手就擒。我头上不还有个好价钱吗?让那笔钱白白浪费了多可惜,你不觉得吗?”他的声音里挤出一丝笑意,她听出来了,马上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圣母啊,”她小声地问,“你是要叫谁出卖你?”
“看来是的。”他一个人在山洞里想好的这个主意,不过此时此刻才觉得它开始像一个真正的计划了,“我想也许乔·弗雷泽会是合适的人选。”
詹妮握着拳头在嘴唇上来回摩擦着。她很聪明,詹米知道她一下子就领悟了这个计划及其所有的含义。
“可是詹米,”她耳语道,“即使他们不马上绞死你——那也是担着多大的风险啊——詹米,他们把你抓回去以后也可能杀了你!”
他的肩膀猛地沉了下来,多少苦难与疲惫的重量压在他的肩头。
“上帝啊,詹妮,”他说,“你觉得我在乎吗?”
她许久都没有作声。
“不,我不觉得。”最后她回答说,“我也没法儿怪你。”她停了一下稳住自己的声音,“但是我还在乎。”她用手指轻柔地抚摸着他脑后的头发,“所以你要自己小心,知道吗,傻瓜?”
头顶的通风板一下子暗下来,一串轻轻的脚步在上面通过。兴许是一个厨房女佣正往储物室走去。一会儿,昏暗的光线回到地洞里,他又看见了詹妮的面孔。
“好的,”最后他轻声说,“我会小心。”
全部的安排花了两个多月才完成。他最终得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是春天了。
他坐在洞口那块他最喜欢的石头上,看着星斗在夜空显现出来。即便是卡洛登过后那最艰难的一年,他也总能在这样的傍晚时分寻得片刻的安宁。当日光渐渐退却,仿佛所有的事物都从自身内部放射出浅浅的亮光,于是,衬在天空或大地之上,万物的轮廓和其中所有的细节变得清晰可辨。他能够看见一只遁形于树干上的飞蛾,若在日光下一定分辨不清,而此时黄昏的光线用一层稍暗的三角形阴影将其勾画了出来。转瞬间那飞蛾即将展翅高飞。
他朝山谷尽头望去,极力把视线拉长,够到远方山崖边缘的黑色松林。再往上便是满天星辰。猎户座就在那个方向,威严地迈步朝地平线跨去。昴宿星团在此时尚未变黑的天幕上几乎还看不见。这很可能是他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最后一次瞭望天空,所以他要尽兴地享用。他想到监狱,想到铁牢、锁链和实墙,想到威廉堡,想到温特沃思,想到巴士底狱,想到那四英尺厚、阻隔空气与日光的石砌高墙,想到那肮脏、恶臭、饥饿和葬身墓穴的感觉……
他耸耸肩挥去那些念头。他选择了这一条路,并且对自己的选择很满意。他搜索星空,寻找着金牛座。金牛座虽不是最漂亮的星座,却是属于他自己的。生于公牛的天象之下,他倔强而坚强。他希望自己有足够的坚强来完成他的计划。
夜的声音正在慢慢活跃起来。一声尖锐而高昂的口哨划过其中,像是湖上的麻鹬唱的归巢的歌,但他辨出了暗号,是一个朋友,正在走上小道。
那是玛丽·麦克纳布,她丈夫死后来拉里堡做了厨房的女佣。平时给他捎信带食物的多半是她儿子拉比或者菲格斯,但玛丽也来过几次。
她带了一篮子非同寻常的大餐,有烤山鹑冷盘、新鲜面包、几根鲜嫩的青葱、一串早熟的樱桃,还有一瓶麦芽酒。詹米查看了那丰盛的晚餐,抬头露出一丝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