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该想着吴辛屏,怎么思绪一再跑到颜艾瑟?
范衍重倒了一杯水,咕噜咕噜地喝下,他想不出吴辛屏离开的缘由。矛盾的是,他心中有个部分,浮现了“终于发生了”的感叹。偶尔,范衍重会想,自己跟吴辛屏的一切过于理所当然。这个女人出现,走进他的内心,在颜艾瑟制造的空位上,坐了下来。
他跟颜艾瑟离婚满一年又多几个星期,颜艾瑟给记者拍到,跟一名金发绿眼的男子在机场又搂又亲吻,男子的手往下滑入颜艾瑟的短裤,紧抓着她的臀部。记者打给范衍重,问他知情吗?颜艾瑟与这位外国人交往时是否已恢复单身?范衍重挂了电话。他想起两人最后一次谈判,颜艾瑟飞到欧洲去,说她需要一些空间,厘清这段婚姻如何走下去。
范衍重想,吴辛屏有对我诚实吗?
该不会,这世上也有两个吴辛屏,一个迷惑他,一个埋伏于暗处,准备收网。
第三章
范衍重再次见到西西,他利落地切入正题。
“那个女人有说自己叫什么吗?”
西西歪着头,以为自己将表情隐藏得很好,殊不知紧张的情绪早已浸润五官。她看着脸色紧绷的范衍重,摇头,吞吞吐吐地交代,“她只有说自己是吴老师的妈妈。”
“然后?她有提到自己为什么要来找吴老师吗?”
“没有……但是,”此际,电话响起,西西如释重负地跑去接电话,“喂,是,对,我们要订九十三份饭卷,昨天有打电话。啊,等一下,昨天有说两份要做素的吗?喔,那现在说来得及吗?太好了。会准时送到吧?谢谢,麻烦你们了。”
挂上电话,西西转过身,见到范衍重的眼神没有丝毫懈怠地紧咬着自己,她收起脸上的笑容,改以严肃的神情面对范衍重,“她有跟我问了一些吴老师的事情。”
“你记得她问了什么吗?”
“嗯……”西西闭上双眼,煞有其事地揉着太阳穴,“她有问吴老师在这里工作多久了。我说我不知道,我是新来的工读生。她又问,吴老师的薪水多少,我还是说我不知道,主任不喜欢我们聊薪水的事情。大概觉得我什么都不知道吧,那个阿姨的态度有些不耐烦。”
“然后呢?”范衍重追问。
“她叫我把吴老师的电话给她,我说我得先通知主任,这毕竟是吴老师的隐私。那个阿姨有点生气了,她直接吼我,说她是吴老师的妈妈,这样不够吗?”
“你有把吴老师的电话给她吗?”
西西摇了摇头,“主任没有接电话,我传短信给吴老师,吴老师也没回。后来学生来了,我很忙,那个阿姨就坐在那个位置,”西西伸手指着范衍重旁边的沙发椅,“坐了一阵子,她又催我打给主任,主任还是没接。她叫我抄下她的手机号码,再转给吴老师。我赶快拿纸给她。她写完之后,问我可不可以借她钱,她整个早上都没有吃东西,钱再跟吴老师拿。”
“你这里还有她的电话吗?”听到关键字,范衍重双眼发亮。
“有,”像是急着讨好老师的学生,西西忙不迭地点头,“我怕自己忘了这件事,赶快把那个阿姨的号码传给吴老师,这里应该有记录。”西西望向位于右手边的电脑。
“我可以看一下你们跟吴老师的对话记录吗?”
不待西西点头,范衍重已大步踏入柜台内。西西见状,叹了口气,移到电脑前,打开桌面上的通信软件。最新的信息停留在补习班打了好几通电话给吴辛屏,无人接听。西西吞了吞口水,偷觑着范衍重。范衍重双眼紧盯着屏幕,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西西不敢停搁,她往上滑,终于找到那日的对话。
“取消。下午3:47”
“吴老师,我是西西,你妈妈来新馆找你。请回电。下午3:49”
“取消。下午4:20”
“吴老师,你妈妈请你打给她,她的电话是……下午4:22”
范衍重按照着上头的号码一一输入。
一,二,三,四,有人接起了,范衍重心神一凛,听见一道颇为浮躁的女声。
“我没有要再借钱了,你们不要再换电话打来了。”
“不好意思,我是吴辛屏的先生,请问你是吴辛屏的谁?”
一阵沉默,女人再次说话时,语气多了几丝错愕。
“小屏结婚啦?她都没有告诉我。这孩子真是死没良心。”
范衍重顿了顿,下意识地蹙眉。
女人又搭话了,“这位先生,怎么称呼你?”
“我姓范。我有一件事得跟你请教……”
女人打断了范衍重,“范先生,想请教一下,你是做什么的?”
“我?我是一位律师。”
“天啊,律师。孩子根本白生。她在台北找到一个金龟婿,也不管我们在这里的死活。”女人也不期待范衍重的回应,自顾自地倾诉,“范先生,论辈分,你也得喊我一声妈的。对吧?”
范衍重的呼吸加速,双眼瞪大,他完全不愿将优雅、静默的吴辛屏与这个喋喋不休的女人联想在一块,何况是母女这般紧密的关系。更进一步想,若这女人确实是吴辛屏的母亲,吴辛屏过往的欺瞒,似乎没他以为得那样荒唐。
“喂?你怎么不说话,没礼貌。”女子啧啧逼问,“在台北的律师应该赚很多吧?你呢?一年有一百万吗?”
范律师把手机自耳朵挪到眼前,他看着屏幕,两个念头几乎是不分先后地跃入脑海:再也不跟这个女人联系,或者,从她的身上挖出妻子的真面目。
两个选择都充满诱惑。
范衍重没有二话地押下筹码。
“我的收入不是重点,我打给你是因为……”
“没想到小屏这样狠心。她明明看到家里的冷气坏了,我的摩托车也该换一台了,我上一次出车祸……”
“不好意思,”范衍重无可奈何地打断,“换我问你,请问怎么称呼?”
“我?我小屏妈妈啊,小屏怎么叫我,你就怎么叫我。”女子答得理直气壮。
“我没有见过你,怎么确定你是辛屏的母亲?”
“范先生,你真的是个律师吗?你平常都这样跟你的客户说话吗?我都告诉你我是谁了,你为什么要怀疑?我造假有什么好处,还是说,我说谎会有人给我一百万?啊,我知道了,是不是小屏跟你说了什么?范先生,小屏从以前就满嘴谎言、自以为是,你不要被她牵着鼻子走。你把电话拿给她,我亲自教训她,这样做人是错的。”
“辛屏人不在我身边。你们最近有见面吗?”
范衍重没有错过女子话中的线索,吴辛屏有回去老家。
“有啊。她礼拜一有来,没多久就说要回台北了。”
“我可以现在去拜访你吗?想跟你确认一些事情。”
“小屏要一起来吗?”女子的语气透进了防备。
“小屏跟你见过面之后,没有回家,这也是我得找你请教的原因。”
“啊,这样啊,”女子不客气地发出讪笑,“这很像她会做的事。”
“当面讲比较清楚。现在去拜访你方便吗?”
“好啊,可是……”女子欲言又止。
“怎么了吗?”担心这条得来不易的线在眨眼间断失,范衍重掩不住焦急。
“你可不可以借我两万块?账单又来了,我没钱。”
范衍重花上比导航预估还多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过程中他尽力跟复杂、弯曲的乡间小路中奋斗,有些路看似可行,却容纳不下他那近两百厘米的车宽。范衍重费尽功夫,汗流浃背,才找到女子提示的那条道路。沿路他见到有几户碧丽堂皇的透天厝,门口停放着昂贵的轿车,也不乏几近荒废的破屋。他并不意外,这里开发得早,许多人口迁移至市区定居,选择待在这儿的,若不是有几分本事,就是无力支付城市开销。
范衍重数着门牌号码,好不容易找到吴辛屏的老家。
三层高的透天,跟隔壁一样,第四层是加盖,壁面的颜色和底下三层截然不同。隔壁两户很明显地有重新漆过外墙,显得这户格外陈旧,有些瓷砖脱落了。上面还有一些残破的传单,范衍重仔细凝视,其中一张写着“专业抽肥,保证……”,另外一半被人刮掉了。旁边还有一张写着“水塔清洗,热诚负责”的贴纸。门口放着一台自行车,范衍重左右张望,没看到车子,不知是开出门了,还是这户人家没车子。范衍重打电话告知女子自己抵达了。没有多久,一名身材圆润的女子走了出来,见到范衍重,她招手示意。范衍重才跟着女子的脚步进门,要把门带上时,女子制止了他。
“你关上就好,不用锁,还有人要来。”
范衍重很想问是谁,偏偏有一连串的问题在排队,他犹豫太久,错过了开口的时机。他抓了抓脸,不发一语,不晓得什么因素在作祟,范衍重浑身发痒,尤其是脸。屋内昏暗得不可思议,女子没有开灯,下午时分的微薄日光勉强地支撑着范衍重的视觉。女子穿着像是睡衣的衣物,边角起了毛球,她毫无光泽的皮肤与黯淡的灰色沙发几乎要融为一体。她看起来刚睡醒,眼角还浮着一泡黄色的眼屎。执业多年,范衍重见过不少贵妇在医美手术及饮食的护持下,外表比实际年龄少了十来岁。眼前的女子是另一种极端,范衍重扳着手指算,依照吴辛屏的年纪和那年代的结婚风气,女子了不起六十岁,然而她松弛的肌肤以及枯黄的发丝,让她比七十岁的李凤庭还要沧桑。范衍重也得出另一结论:他如今确信女子与妻子拥有一定的血缘关系,哪怕蓬头垢发,仍无法遮掩女子有一双相当深邃的双眸,那眼摺的宽度,说话时不经意的目光流转,都跟吴辛屏像极了,正确来说,是吴辛屏像极了她。